那個遍尋不得的意中人,原來就在身邊不曾注意到的地方。

禪宗史上有一個“磨磚作鏡”的故事,說唐代馬祖道一到南嶽山般若寺懷讓禪師(通常稱為“南嶽懷讓①”,是慧能的弟子)那裏修行,他把自己關在一個草庵裏修習禪定,足不出戶,苦苦用功。

懷讓認為他的方法不對頭,就拿了一塊磚頭在馬祖的草庵門前死命地磨。

磚頭磨起來聲音是很難聽的,馬祖被他吵得心煩,開了門問:“禪師,你磨磚要幹什麽?”懷讓笑著說:“我磨磚是想做一麵鏡子。”馬祖大覺奇怪:“磨磚哪能做成鏡子呢?”懷讓跟①禪師的稱呼,常見的情況為前兩字用地名或寺名,表明其主要的活動地點以及傳法係統,後兩字為本人的法號,這猶如說“複旦蘇步青”。但也有例外,如“馬祖道一”,“馬”是俗姓。

著說:“磨磚不能成鏡,光是坐禪就能成佛嗎?”

馬祖一聽,豁然醒悟,就拜在懷讓的門下,後來成為禪宗的一代宗師。

磨磚的故事所要表述的道理,是禪宗的一個基本要旨:心外無佛,就是說每個人的心性就是佛性,成佛隻在自悟本性。坐禪雖然也是修行的方式,但如果執迷於坐禪,反而可能找不到正確的路徑。

唐代一位比丘尼寫下的開悟詩,題名《尋春》,詩中用“尋春”比喻訪道,描述了開悟的心靈經曆,跟這個磨磚的故事有點相似: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在各種思想學說中,真理性的東西總是外於、高於我們而存在,人需要作出各種努力,提升自己,才能接近它、獲取它。在這樣的認識中,普通人被預設為較低級的存在。

那位“尋春”的比丘尼,開始也是向外探求,她不辭辛苦,四處奔走。但盡管“芒鞋踏遍嶺頭雲”,走遍山山水水,她還是找不到那個“春”,它似乎被隱藏在什麽不可知的地方。她失望了,疲憊了,無可奈何地回到她的住處。

為什麽尋不到這個“春”呢?

因為在禪宗看來,世界的佛性和自心的佛性根本就是同一體,追求佛性不過是發現自我的“本來麵目”。

隻是人類的意識已經習慣於用對立的方法來看待萬物,物我對立,善惡對立,是非對立,黑白對立,習慣了用概念代替和曲解實在的事物,習慣了在欲求的滿足中體會“幸福”,因此真我佛性、“本來麵目”被禁錮在深重的幽暗之中。當這一切被拋棄、化解以後,真我以其本來的澄明狀態顯現,這就是直指本心、見性成佛。

在詩中的表達,是“尋春”者無意間看到就在她的小茅庵的旁邊開著梅花,順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下麵嗅它的香氣,感覺十分舒適——忽然抬起頭來,這不是一樹梅花全都開放了嗎?

“春在枝頭已十分”!

按照修行者的描述,達到開悟狀態是生命潛能和智慧的充分實現,是舒適地順應生命之流,充滿平靜的喜悅。

這本來是一種難以言傳的境界,但詩中用苦索不得、焦慮萬分,忽然間發現滿目是春的喜悅,傳達了“悟”所達到的精神境界。

這首詩之所以特別被人喜歡,不僅在於它很好地表現了開悟的心理經驗,還因為它所描述的精神曆程具有更廣泛的意義,不一定要佛教徒才能理解。南宋理學家朱熹有一首《春日》詩,跟它就有相似的趣味: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

這首詩從字麵上看,好像也是寫遊春觀感,但“泗水濱”這個地名對題旨作出了暗示:當朱熹寫這首詩時,山東的泗水一帶早已被金朝占領並長期統治,而朱熹從來沒有去過北方,他不可能到泗水濱去“尋芳”。這個“尋芳”其實是譬喻追求儒家的聖人之道,因為春秋時孔子曾在洙水、泗水之間弦歌講學,教授弟子。

因而“識得東風麵”,實際是指對儒道的把握。沒有東風,百花不開,東風吹來,遍地是春。“萬紫千紅總是春”,象征把握真理的人心地明朗,生機勃然,絕無滯塞和晦暗,就像春天裏鮮花盛開的土地。

那麽,為什麽是“等閑”——輕鬆地——“識得東風麵”

呢?朱熹雖然不信佛教,也沒打算成佛,但宋代理學受禪宗思維方法的影響很深,這個“等閑”也有道我一體、兩者之間不存在緊張關係的意味。

隻是,因為儒者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所以他寫的春光不是“枝頭十分”一類情形,而是遠為宏大的景象——“萬紫千紅總是春”。這個句子內含著充沛的生機,使人一讀就會受到莫名的感動。

這裏有一個問題:“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的過程,隻是個錯誤,因而是毫無意義的嗎?

明·吳彬·達摩圖世界的佛性和自心的佛性根本就是同一體,追求佛性不過是發現自我的“本來麵目”。

“見性成佛”隻需向內沉思,和人生的實踐經驗毫無關係嗎?恐怕不能這樣來理解。如果說“悟”表明認識自我與認識世界是同時完成的,那麽也可以說,不經過認識世界,甚至不經過種種挫敗、迷失,人也無從認識自我。用詩中的話說,就是不經過“芒鞋踏遍嶺頭雲”,就不會忽然發現“春在枝頭已十分”。

同樣,朱熹詩說“等閑識得東風麵”,何等輕鬆自如,可是達到這一境界的過程,實非“等閑”。

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借用禪宗的頓悟經驗,總結“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然要經過的三種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層境界。這裏的詞句出於晏殊的《蝶戀花》,原來是寫思婦上高樓眺望遠方,隻見一片蕭颯的秋景,不知所想念的人兒到底在何方。王國維用它來譬喻具有崇高理想的人不畏孤獨、目光遠大、意誌堅決,窮盡一切力量尋求和確定人生的目標。這時他的注意力完全是向外的。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層境界。

詞句出於柳永的《蝶戀花》,本意是寫相思中的人曆經艱辛、依然執著的心情。王國維用來譬喻在追求遠大目標的過程中,必然會陷入迷惘,遭遇困頓,而這時需要“九死而無悔”的堅毅,哪怕看不到出路,也決不回頭。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第三層境界。詞句出於辛棄疾的《青玉案》,本意是說那個遍尋不得的意中人,原來就在身邊不曾注意到的地方。王國維用來譬喻在經曆各種周折與磨練之後,豁然開朗。這時智慧成熟,精神自由,人在他與外界的關係中,總是處在主動的地位,看待一切都很明了,應對一切都很從容。這意味著:最高的完成並不是外在目標的完成,而是自我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