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流轉,不知是誰在何處栽下了最初的種子。

禪悟是向內的開悟。但人總要首先向外,然後才能向內,必須從世界中認識事物,認識自我,而不是整天枯坐著“向內”。

最後,對生命的悟和對外界的悟是一體的。一切完成,歸根結底是自我完成。自我完成的人,沒有什麽不美好,沒有什麽能阻礙他,不僅得失無意,而且生死坦然。

禪宗從本來意義說是佛教的一部分,所謂“開悟”有時也難免帶有神秘成分。但我們完全可以從非宗教的意義和樸素的人生立場去理解禪的經驗。

悟是禪的根本,是禪存在的理由。同時,悟又是純粹的個人經驗,沒有固定程式,無從學習,不容摹仿。拜師也許是必要的,但老師也隻能給你一些誘導,不能提供途徑。因此,禪宗修習者開悟的因緣真是五花八門,奇奇怪怪。有一種是從豔情詩得悟的,別有趣味。

禪宗史書《五燈會元》卷十九記載了宋代高僧圓悟克勤跟隨法演習禪的故事。克勤是四川崇寧人,家中世習儒業,也從小就特別會讀書。後來偶爾接觸到佛經,心裏感覺特別親切,對同伴說:“我大概前世是個和尚吧。”就決意出家了。但是他先後投了好幾位高僧,總也找不到開悟的路徑,最後來到法演的門下。

一日克勤隨侍在法演身邊,有位做過提點刑獄公事的陳某人解職還鄉,特來參謁法演並向他求教佛家之道。法演禪師道:

“提刑少年曾讀小豔詩否?有兩句頗相近,‘頻呼小玉元無事,隻要檀郎認得聲’。”那位官員聽得惘然莫測,唯應“諾諾”。

法演禪師隻好跟他說:“且仔細。”意思是你想一想吧。

所謂“小豔詩”是指寫男女之情的短詩,常見的為七言四句,類似《竹枝詞》的風格。法演所舉出的那兩句,描述一位女郎因為不便和情郎說話,就頻頻地呼喚“小玉”(丫環),向情郎發出一種訊號。“小玉,拿杯水來!”“小玉,怎麽花謝了?”這全是無事找事,目的是讓“檀郎”認出她的聲音,知道她心裏正想著他。這樣,在情人之間產生交流,而這種交流是潛在的心心相印,不是通過語言的內容來表達。要是“檀郎”認為女孩真是要喝水什麽的,那他真是個蠢貨了!

這跟學佛有什麽關係呢?法演的意思,學佛也是心心相印。

諸佛菩薩的教示言說,祖師們的語錄公案,都是喚起修行者內在佛性的聲音,真正的意義都不在語詞的表麵上。當修行者聽懂了弦外之音時,就離悟道不遠了。

那位問道的提刑官沒有明白,在一旁聽著的克勤卻心裏一動。客人走後,克勤問法演禪師:“您所說的小豔詩,提刑明白了嗎?”法演禪師道:“他隻認得聲。”克勤又問道:“詩裏本來說‘隻要檀郎認得聲’,他既認得聲,為什麽卻不對?”這裏克勤有個地方沒想明白:那首詩裏說“認得聲”,意思其實是指認得言外之意,而法演批評陳提刑“隻認得聲”,意思是說他學佛隻學到字麵上的東西,兩者不是一回事。但禪師是不能解釋禪的,法演又換了一個公案給他參:“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①!”

禪家所謂“公案”,是把曆代禪師啟示修行者的言行作為範例,讓人自己去思考。因為禪悟沒有定規與程式,公案也是五花八門。“庭前柏樹子”是唐代禪宗大師趙州從諗留下的特別著名的公案,說是有個僧人問他:“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就是問菩提達摩傳法的主旨是什麽,趙州答雲:“庭前柏樹子。”(《聯燈會要》卷六)這是文不對題的話,大概有佛法就在當下就在眼前、祖師西來不西來無所謂的意思。

克勤禪師忽然有所悟,連忙走出丈室,到門外恰好看見一隻雞飛上欄杆,鼓翅而鳴。克勤自言自語道:“此豈不是聲?”這時他明白了法演舉小豔詩說佛法的道理:雞鳴也是“聲”,它是沒有①讀nǐ,是一個語氣詞。

言詞的;“隻要檀郎認得聲”也是“聲”,它的意義不在言詞中;佛教經典也可以視為“聲”,但真正的佛法不能從言詞去獲得。

過了一會兒,克勤重入丈室,向法演禪師呈上一偈表明參悟所得。因為老師是用小豔詩來啟發的,他這個偈子其實也是一首小豔詩:

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裏醉扶歸。

少年一段風流事,隻許佳人獨自知。

這首詩從字麵去讀堪稱風流**。“金鴨”是放置熏香的鍍金的鴨形器皿。用香熏後的錦繡羅帳一片溫馨,它暗示一種的氛圍。“笙歌叢”通常指歌宴舞會,但這裏不止說歌宴上的醉酒沉酣,更有“少年”和“佳人”在羅帳中一番沉迷與繾綣。醉中發生的事情歸來細想,其中況味隻有當事人心中曉然,非語言所能說,非他人所能知。克勤以此象征禪悟之境,是一種喜悅的內心印證。而法演禪師一聽,就明白他已經徹悟,說道:“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詣,吾助汝喜。”

還有一位樓子和尚,大概也是宋代人,生平事跡都不詳。

《禪林類聚》卷五記述,這位和尚某日在街市上走著,經過一座酒樓時,因為襪帶鬆了,便停住腳彎下腰整理一下襪帶。這時聽到酒樓上有個歌女在唱歌,唱到一句“你既無心我便休”,他心中一震,忽然大悟,從此以“樓子”為自己的號。

清·石濤·草亭觀水當修行者聽懂了弦外之音,就離悟道不遠了。

因為禪宗主張“頓悟”,開悟的情形往往像是撥雲見日,豁然開朗,後人讀這類故事,或許會以為那是蠻輕鬆也很偶然的事情。但實際上,在頓悟出現之前,修行者大多要經過長時間的艱苦努力,掙脫“無明”(世俗知識和世俗欲念)的束縛,破除種種偏執,消弭物我兩分的立場,甚至有可能在一種黑暗狀態掙紮到走投無路,從死到生,才忽然進入到一個全新的生命境界。

樓子和尚的故事非常簡單,隻有瞬間,沒有過程。但那句歌詞“你既無心我便休”何以成為啟發的機緣,還是可以體會的。

那就是由女子對戀情的絕望,領悟到必須將在這世間的一切癡迷、一切糾纏都放下,不再思量,不再計較,不再解釋,無所依戀,而最終達到透脫明澈。

樓子和尚的故事很有名,後來有好幾位禪師用這個句子寫成偈頌來表現禪機,我們在這裏從《禪林類聚》中選錄兩首。慈受深的一首雲:

唱歌樓上語風流,你既無心我也休。

打著奴奴心裏事,平生恩愛冷啾啾。

寶峰明的一首雲:

你既無心我亦休,此身無喜亦無憂。

饑來吃飯困來睡,花落從教逐水流。

慈受深是宋代禪師。寶峰明情況不詳,但因為《禪林類聚》

刊於元大德年間,所收為唐至南宋末禪林名僧的言行,他應該也是宋人。

西藏六世倉央嘉措是一個命運奇特、性情也奇特的人,他留下了幾十首情歌,在藏區流傳很廣。後來譯成漢語,喜歡的人也很多。這些情歌常常帶著佛教的色彩,我們在這裏選錄一首,對上麵談論的話題可以作為補充:

開花的時節已過,鬆石蜂兒並未傷心;同愛人的因緣盡時,我也不必傷心。

佛家說隨順因緣。愛情恨意,生死流轉,渺渺冥冥之中,不知是誰在何處栽下了最初的種子。而因緣也總有散去的那一天,佛家稱為寂稱為滅。一定要強留住不能留的東西,想用一把枷鎖把自己和所愛的人死死套住,又有什麽用?徒然困住自己的心使它蒼白枯死,不如讓一切隨風散去,“我也不必傷心”。

這種詩你可以當情歌來讀,也可以當作佛家哲理來理解。在後麵一層意義上,它說的是緣已盡時還不能灑脫地放下,隻會把一切都弄得很糟糕。愛有盡頭,恨也有盡頭。不能愛時便不愛,事已過去便不恨,不能死在愛與恨裏,一切才有生機。

禪者用豔詩來談禪入道,表麵上看起來好像隻是一種玄妙的機鋒,其實也表現著對男女之情的關注。禪悟是對生命的徹底了悟,而男女之情是最深的人欲,它對於理解生命的本質是重要的。

可以說,學佛者遇到的最大自身障礙是對情的依戀,所以在早期佛經中就有不少關於**與反**的故事。佛家好說“色即是空”,以為世間一切色法(物質性存在)的本性都是空無所有。本來“色”是泛指一切具有形、色、相之物,並不專指女色、。但女色、實是對於人影響最大的事物,因此在狹義上“即色悟空”反而成為頓悟的捷徑。明代文學家、畫家徐渭寫過一個劇作,名《玉禪師翠鄉一夢》,就是從這個角度來講禪悟的故事。和前麵說的事例聯係起來思考,可以幫助我們從不同的視角去認識禪。

這個故事說南宋臨安有位高僧名叫玉通,德行高尚,學養精深,但修佛數十年,還是未能成正果。後來因為拒絕參拜新上任的府尹柳宣教,被柳府尹派來的妓女紅蓮引誘,把持不住自己,片刻之間破了色戒,氣急而死。後來他投胎柳家為女,名柳翠,長大後淪落為娼,敗壞柳家門風,將這作為報複的手段。有一天他的師兄月明和尚來見他,向他點明前世今生的因果,玉通也就是柳翠頓時徹悟,修成正果。

《玉禪師》是一出涵義豐富的劇作。它指出以禁欲的方式進行刻意的苦修,似乎也能有所成就,但終究有一關之隔,無法通透。而和仇恨作為最強大的心理力量,一旦發作,即使像玉通那樣的高僧清修數十載建立起來的一切都會被衝得七零八落,使他淪入可悲的輪回。

但反過來說,這種經曆又有可能成為開悟的契機:它讓人真正意識到在未曾達到超越的境地中,生命是何等被動和虛妄;它幾乎是以一種慘烈的失敗,召喚人擺脫世間與怨毒的糾纏。

在這個劇作中月明和尚有一段話頗耐人尋味:“俺法門像什麽?像荷葉上露水珠兒,又要沾著,又要不沾著;又像荷葉下淤泥藕節,又不要齷齪,又要些齷齪。”這是說“法門”的潔淨不是與日常生活脫離,它仍然植根在生活之中。由此我們可以說,至少從徐渭這一類人的立場來看,禪並不意味禁欲,它隻是追求對於欲的超脫。說到底就是:人既生活於之中,又需要由走向更高的心靈境界。

佛教喜歡用蓮花做象征。我們常見釋迦牟尼佛、觀音菩薩的塑像,是坐在蓮台上。在象征的意義上,這是表明法界真如,在世而不為世汙,自性開發,不賴外力。而在徐渭的劇作裏,那個誘使玉通禪師破了戒的妓女,名字就叫“紅蓮”。這樣寫也是內含禪機的。人們說蓮花“出汙泥而不染”時,常常偏重在“不染”。其實汙泥也很重要,沒有汙泥是長不出蓮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