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薄蒙月色再加上油燈的亮光,角落裏的人根本藏不住形。

站在角落裏的少年,十四五歲年紀,濃眉大眼的模樣,手中一柄碧刀清寒薄利。

竟真是肖陵。

而他此時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眼裏漲滿了血絲,身上的衣服也皺巴巴的,明顯是趕了很久的路,疲憊不堪,就連眼底下也是一片青黑。

“你怎麽會在這?是跟在唐秋後麵過來的,還是跟在沈千揚後麵過來的?”

秦休撫額歎氣,赤峰教地勢隱蔽,如果不是有人帶路,肖陵絕不可能找到。他才慶幸這笨小子傻人有傻福逃過一劫,現在倒好,人家自己送上門來了。

不光把自己送上門來了,還是給他找麻煩來了。

肖陵要是跟在唐秋後麵追過來的那還好些,若是跟沈千揚過來的,自己非得去找菩薩燒兩柱高香不可。

不信佛也得信邪……

可肖陵接下來的話,徹底摁滅了秦休心裏僅有的一點僥幸。

“我跟了沈千揚一路。本想伺機救出我爹和柳管家,但一直找不到機會……最後就到這裏來了。”

“……”秦休沉默了陣,突然抬眼,一雙青山碧水似的眼在月色裏顯得尤為靈透,他指著門口對肖陵道:“你馬上離開這裏。要不然,我會叫人送你到沈千揚麵前。”

能得神刀碧瞑在手,肖陵的武功,在武林中年輕一輩裏麵,或許算得上極好。

但沈千揚是什麽樣的人,就憑肖陵的能耐,還有他那直愣愣的性子,能跟沈千揚跟上一路卻不被發覺?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跟了沈千揚一路沒被發現,也不代表他能無聲無息混進赤峰教,而不驚動沈千揚。

剩下的最合理的解釋,也就是沈千揚早已知道他的行蹤,而且另有計較,才故意放他進教來。

肖陵現在,就是甕裏的一隻鱉,外帶還是一隻餌。

他秦休,八成就是沈千揚想用這餌釣起來的冤大頭。

他能不把這笨小子趕緊攆走嗎?

可肖陵卻不肯走,他望著秦休一臉懇求,“我不能走,我還沒找到我爹他們。”肖陵提到他爹時,將手裏刀柄握得死緊,額上青筋跳動,牙關也咬得死緊。想必是一路上見了肖明堂被折磨的慘狀,心中憤恨難耐。“秦大夫,我求求你,幫我這次。”

經此一場大變,縱然是直性子的肖陵,也較之前有了改變。以前這笨小子,隻憑了一心傲氣行事,秦休要如今日這般趕他走,他斷不會低頭服軟,也不會再三懇求。

但秦休還是拒絕了他,隻道:“我幫不了你。”

他並非鐵石心腸,但也不能心軟。

赤峰教守衛森嚴,唐秋沈千揚這些人的心思是何等慎密,就憑肖陵這般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居然也能潛入赤峰教不被發現。

而且還一路摸到青陽穀來了。

若說其中沒有蹊蹺,打死他,他也不會信。

肖陵在青陽穀的出現,很可能就是一場局,一場沈千揚特意設給他的局。

他要是一步踏錯,就再難翻身。

現在的他沒有走錯的資格。

因為秦痕的性命,乃至他自己的性命,都被係在這步步荊棘之間。

秦休的口氣裏沒留半分商量的餘地,指著門口道:“你不用再說了,現在馬上離開。出了草廬往西南方向走,那邊樹木蒼茂,便於藏身。穀外的守衛每晚子時會換一次班,你有一盞茶的時間可以離開。”

“秦大夫……”

肖陵握住刀柄的手微顫,秦休無動於衷。

他是自私的人。

他不可能為了肖陵而讓自己犯險。

屋內油燈閃爍,燈蕊在無聲的靜默中漸長,發出嗶嗶啵啵的細碎聲響。

突然間,肖陵噗通一聲跪下,寒刀抵地,“秦大夫,隻要你告訴我,我爹和柳管家關在什麽地方,我馬上就走,絕不連累你。”

秦休無奈地看著跪在麵前的肖陵。

十四五的少年,英眉飛挺,雙目中光芒湛湛,縱然一身風塵,仍掩不住少年傲氣。

他記得當年初出藥王穀,在無垢山莊中第一次見到肖墨涵時,肖墨涵也是這般年紀。縱然病弱,卻不損少年傲氣,神采飛揚,若不是病弱,也可以策馬江湖,夜醉寒雨。

再後來,自己一心所想,便是治好肖墨涵的病,還他一個完整的人生。

隻可惜,陰差陽錯……縱然費盡心思找到墨蓮,肖墨涵卻已等不及墨蓮開花。

眼前這個少年,也是肖家血脈,是墨涵的侄子。

若他還在,必然會如待小痕一般,寵這孩子入骨。

秦休還在猶豫,肖陵已經俯身下去,重重磕了兩個響頭,“秦大夫,你就幫我一次。”

……

……

“頭磕得那麽響,穀外的人都給你招來了。”

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打破屋中的僵持。

秦休還未說話,門就給推開來。

秦痕端了盞燈站在門口,昏黃的燈火明滅不定,映得他蠟黃的小臉更顯淒黃。他漂亮的鳳眼瞟了瞟地上跪著磕頭的肖陵,“瘟神!別磕了!”

“……”

肖陵住了磕頭的動作,但仍然跪著不起身,咬緊了牙關,對秦痕的話也不再反斥回去。

秦休看著麵前兩個孩子,沉思不語,秦痕卻道:“爹,你就水牢的地址告訴這瘟神,讓他送死去。”

肖陵聞言眼中光亮稍盛,看著秦休滿臉懇求,“秦大夫,你就告訴我吧,我絕不會拖累你。”

秦休擺擺手,說:“不管你信與不信,我是真不知道水牢在什麽地方。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訴你。醫者父母心,讓你白白去送死,我做不到。既然你不肯走,你就在這躲一晚,明天再我想辦法送你出穀。”

肖陵堅定地搖頭,不肯依秦休的意思。

“你要不肯,我馬上喚赤峰教的人來。”秦休沉下臉,皺著眉冷聲道:“你安靜在這躲一晚,不要給我惹麻煩,別的事明天再說。”

肖陵想了一陣,最終敵不過秦休堅持,隻能點點頭,硬咬牙應了下來。

秦休又道:“隔壁是小痕的房間,你去歇會。我待會讓小痕給你弄點吃的去。”

肖陵轉身離開,秦痕則端了油燈留在屋裏,等肖陵背影消失在門外,才對秦休說道,“爹,剛才你說那句醫者父母心的時候,我都不認識你了……你還是我爹嗎?”

秦休聞言失笑,“爹隻是突然想起,這笨小子若從青陽穀逃出去被抓,沈千揚也少不了要借機找我的麻煩。而且這小子脾氣倔,叫他走又不肯,倒不如明天弄暈了他,想辦法丟出穀去。”

秦痕哼哼笑了,“爹你果然高明。”

肖陵吃了些東西果腹,又在秦痕屋裏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身的時候,精神已比昨夜好了許多。

沒多會,秦痕進屋來,將一碗黑乎乎的湯藥放到他麵前,“我爹打算迷暈了你丟出穀去,這藥你喝了,迷藥對你就沒有用。”

肖陵很是驚訝,“你?”

“你什麽你!”秦痕叉腰站在肖陵旁邊,挑高眉一臉厭惡看他,“你以為我想幫你這瘟神!隻是當初在無垢山莊的時候,柳伯伯對我挺好的,我想還他這份情。”

肖陵低下頭去,捧了藥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待藥喝完,他抬頭看了看秦痕,臉紅了下,梗著脖子同秦痕說了句謝謝。

而他這句謝謝出口,秦痕頓時愣住了,漂亮的鳳眼幾乎要瞪圓來。

“你這瘟神還會說謝謝……”

肖陵臉上更紅,脖子也梗得更僵,嘴張了張,想說什麽,但終究沒說出來。

秦痕卻伸手拍拍他肩,笑得極甜,完全沒有平日裏尖酸刻薄的味道。

“等我爹走了,我想辦法帶你出穀找柳伯伯他們去。這教主成天關我在穀裏,我都快悶死了。”

肖陵握住碧瞑刀柄,點了點頭。

卻說沈千揚當日應了秦休的要求,沒有派人伺候他們。所以青陽穀中除了秦休父子,和每日負責送飯打掃的小沅,再無外人。

肖陵躲在屋裏,也沒被人發現。

待正午時分,小沅送了飯菜過來。父子倆人吃過飯,秦休看看時辰,已近午時,又該是去替沈千揚診治的時間了。他吩咐肖陵安心等在屋內,不可輕舉妄動,又讓秦痕小心看住他,自己才背著藥箱出穀。

今日等在青陽穀外的人,仍然是唐秋。

而秦休今日,也要找唐秋幫忙。

“唐公子,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不曾想秦休會開口求他,唐秋愣了愣,問道:“什麽事?”

秦休低聲道:“肖陵在青陽穀內。”

唐秋聞言一怔,“他怎麽可能混進來!”

秦休輕笑一聲,“這個,自然要問沈千揚。肖陵說,他跟在沈千揚身後跟了一路。”

“……”唐秋何等聰明人,腦裏將事情稍稍一理,便覺出其中的蹊蹺來。“他跟著千揚,千揚可能早就知道,反利用這孩子來試探你。”

秦休不說話,便是默認。

唐秋歎口氣,笑了笑,笑容裏竟有些淒惶,“他對你,當真是費盡各種心思。”

秦休長眉微挑,“這份心思,我絲毫不覺得榮幸。”

無意糾纏這個問題,唐秋直奔主題,問:“你是要我帶肖陵離開?”

“是,不管你與沈千揚是什麽交情,你們唐門畢竟與無垢山莊交好,那孩子也算你晚輩。你助沈千揚毀他一門,留他一條性命又怎麽樣?”

唐秋淡淡含笑,“神刀碧瞑的傳人,將來會是千揚的威脅。”

秦休不以為然,“那孩子的個性太單純,又不懂變通,不可能是你和沈千揚的對手。我已經在他吃的飯菜裏下了迷藥,你到時候把他帶出去,送到少林。”

唐秋看著秦休,反問:“我憑什麽答應你?”

秦休迎了他的視線,極清明的一雙眼,似要看進唐秋心裏,“你和我,都不願意沈千揚抓住慕少遊的痕跡。”

唐秋苦笑,轉眼看向別處,“我自以為抓了你的把柄,現在卻被你反過來利用。你這般心思機智,也難怪他放不開。”

秦休垂眼看腳下道路,步子邁出去,卻將草地枯枝踩斷。

“他放不開的,隻是他自己的執念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頭昏中……有錯別字歡迎指出,明天再改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