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果然,聽嚴守一字一頓重重說道:“屬下懇請教主,將叛賊慕少遊交給在下發落。我要開刑壇,挑這叛賊手腳經脈,三刀六洞,以他的血祭奠當年赤峰教亡魂。”

嚴守話一出,沈千揚臉色立馬沉下來。

“嚴老爺子!”

秦休感覺沈千揚扣住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些,竟捏得他手臂發疼。

他很了解沈千揚,這人就算要折磨他,也得由自己親手來,不會假手他人。這是沈千揚的恨,也是對他的執念。

躲不開逃不掉,如網盤纏。

但眼下,這個‘他人’換作嚴守,沈千揚又當如何?

沈千揚折翼十年,嚴守一直不離不棄相隨左右,這赤峰教大半天下,也少不了嚴老爺子的血汗辛勞。沈千揚為人再張狂手段再陰狠,卻是識才重才知恩遇之人,他對嚴守,一向是尊敬禮遇。

嚴守要以他的血祭奠當年赤峰教亡魂,沈千揚是應與不應,都是麻煩。

秦休思量間,隻聽頭頂沈千揚道:“嚴老爺子起身,你的要求,我沒辦法答應。”

沈千揚發了話,嚴守卻如石像般跪在地上,不肯挪動分毫,僵直的背脊昭示著這老頭子態度的強硬。他抬頭直視沈千揚的眼,目光如熾,不肯退縮分毫,“屬下以赤峰教刑堂堂主身份,懇請教主,將叛賊慕少遊交於在下發落。”

嚴守的不肯罷休在預料之中,這老爺子的固執和硬脾氣,赤峰教的人都不陌生。

可雖是預料之中,沈千揚仍是蹙眉,他抬眼掃了眼旁邊靜默佇立的唐秋,吩咐道:“唐秋,扶嚴老爺子起身。”

唐秋本是略垂了頭站在一旁靜觀事態,眼下被沈千揚叫到,也就無法再安然作壁上觀,隻得走到嚴守身邊,彎下身子要將嚴守扶起。

可嚴守年紀雖大,一身功夫卻極深,使了千斤墜牢牢定住身子,唐秋根本無法撼動他分毫。

嚴守眼中銳利的光芒更刺向沈千揚身旁的秦休,在沈千揚握著秦休手臂的手上巡回再三,眼裏隨即閃現的,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痛心。

“千揚,你已錯過一次,還要再錯嗎!”心中痛恨之至,嚴守終於不再以屬下自稱,而端起長輩的身份。他抬手指向秦休,恨恨道:“這個人狼子野心,背叛赤峰教,害教中無數弟子身亡,害你重傷,更使赤峰教多年經營毀於一旦,你理當除他而後快,可時至今日,你居然還對他心軟,你問問你自己,可對得起你底下的父親,還有忠心跟隨你的兄弟!”

嚴守一番話說得動情,眼裏微微有淚光,花白頭發,滿臉皺紋,消瘦的身軀,整個人跪在那裏,似一時間老了幾歲。這一刻,嚴守不再是赤峰教精明強硬的刑堂堂主,而是個悔恨當年的老人,這與他昔日的精幹形成鮮明對比,但也更加彰顯出,他對秦休痛恨與對沈千揚不知悔改的痛心。

唐秋扶住嚴守的手臂鬆了來,轉過身,看著沈千揚,猶豫了好一陣,才遲疑著開口,“千揚,我覺得嚴老爺子的話不無道理……”

對於沈千揚的決定,唐秋一貫是無條件支持,從未反駁過,今日見他也站在自己對麵,沈千揚一時稍怔,但隨即心裏卻升起些怒氣。

“不用說了!”

扣住秦休手臂的力道愈發加大,疼得秦休咬緊唇,額上也滲出細密汗珠。

卻他不能開口說話,也不能出聲。

在這個地方,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身份太為尷尬,說多錯多,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

……

不盡的僵持與沉默。

夕陽一路下墜,半輪血紅已經落到地平線以下,天色稍暗了些,那種豔麗的紅色卻不見消減,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四周草叢裏蟬鳴不斷,一陣一陣啾啾鳴響,使得這壓抑血紅下的天地更為窒悶。

最終,是跪在地上的嚴守打破了沉默,“千揚,把慕少遊……”

嚴守話一出口,便被沈千揚截住,沈千揚把秦休向自己拽近了些,“嚴老爺子勿要為難我。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人,我不能交給你。”緩了緩,他又道:“但我保證,他在我手裏,會比交給你,痛苦一百倍。”

這番話,是說給嚴守聽的,也是說給秦休聽的。

話說完,沈千揚拉著秦休,轉身離開,將一個決絕的背影留給唐秋和嚴守。

嚴守看著兩人漸遠的身影,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喊道:“教主一日不允屬下所求,屬下便長跪不起。”

沈千揚腳下步子一滯,修長的身影一時間頓住,但秦休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生氣,怒意一點點自他身上散發出來,在漸漸沉下去的天色裏,顯得更具威懾力。

“那嚴老爺子就跪著吧!唐秋,你隨我來。”

唐秋看著兩人漸行漸遠,慢慢掩進溶溶夜色中的背影,牙關咬得死緊,一點腥甜從嘴角漫起,瞬間染滿整個口腔,清雅的麵容被殘陽的血色一照,竟現出些猙獰的神色。

沈千揚對慕少遊的恨,說得越多,看得越多,他就越心寒。

因得不到回應的愛和絕望生出來的恨,能有多徹骨?就算被背叛,又能記住多久?

這些日子的冷眼旁觀,他隻看到沈千揚的一再心軟。

慕少遊中毒吐血,他看到的,是沈千揚不舍。

慕少遊昏迷不醒、高燒病弱的時候,他看到的,也不是沈千揚對這人的恨,而是沈千揚對失去這人的恐懼。

這樣微不足道的恨,在將他一心想要的人掌控在手之後,能持續多久?

或許,隻因為慕少遊一次示弱或一句謊言,就會脆弱到不堪一擊。

嘴角扯出一個略彎的弧度,唐秋緩緩道:“嚴老爺子,夏夜露重,千揚一意孤行,你糟蹋自己的身子也無濟於事,還是起身吧。”

嚴守仍跪在地上,不肯挪動分毫。

“我有分寸。教主叫你,唐堂主還是快進去吧!”

唐秋無聲嗤笑,也提步隨沈千揚而去。

天色益發黯沉,房裏已早早盞了燈,透明燈罩籠住一團跳躍燭火。

一者想困,一者想逃,巧合如屋中兩人的心思。

沈千揚緊緊擁著秦休,不願放手,一個灼熱的吻燙在秦休細膩的頸後肌膚上,惡意地吮吸啃噬,故意在上麵印上鮮豔的印記。

“我不把你交給嚴老爺子,你很得意嗎?”

秦休聞言不由失笑,不落到嚴守手裏,不必在赤峰教那暗無天日永遠透著血腥氣息的刑堂裏把數百種刑具一一體驗,他自然是鬆了口氣。

但這和得意有什麽關係。

“你自己不也說了,我落在你手裏,會比落在嚴守手裏痛苦百倍?我為什麽要得意?”

落在頸後的吻突然失了溫柔,作惡的唇色換做利齒,不輕不重地咬住一小塊肌膚。

沈千揚心裏是蓄了火氣的,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逼他,可眼下逼他的人確是嚴守,這讓他心裏的火氣蓄得就更足了些。

然而剛才用來阻拒嚴守的話,全都是真,但又在那真切裏,藏了一絲不忍。

他發現自己都無法饒恕自己,在被慕少遊背叛得如此徹底傷得如此深之後,心裏居然還會對這人有一絲不忍。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這人,被那些殘酷的刑罰一一折磨。

雖然他也在給與這人折磨,但卻有不舍,這是多麽矛盾而可笑的事。

對這種矛盾與可笑的行為,可以用作解釋的,隻有一個……這個人是他的,除了自己,不允許別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惟一的解釋,用來說服他人與自己的解釋。

勒住秦休腰的手臂有若鉄牢,懲戒式的吻終於結束,門外的叩門聲適時地響起,唐秋的聲音隨即傳來。

“千揚,我來了。”

“進來。”

聽聞唐秋的聲音,秦休想要從沈千揚懷中掙出來,卻被重重按回去,就這麽坐在他懷中。秦休心裏愁得都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這副模樣出現在唐秋麵前,他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他現在已經被沈千揚折磨得焦頭爛額,實在是沒有能力也沒有心力再去招惹一個敵手。即便已經招惹,也不想激得對方想立刻就來殺掉他。

幾番掙紮仍舊無效,沈千揚落在耳邊的身音卻低啞許多,“你再這麽動下去,我可以不用見唐秋了。”

“……”

秦休絕不是臉皮薄的人,相反,平日裏他臉皮厚得驚人。秦痕欺負起肖陵那惡形惡狀的無賴模樣,多半是學了他。但此刻因這句話,以及兩人的姿勢,和因這姿勢而隱約感受到的抵在腿間略有抬頭傾向的某物,秦休臉不可抑製地紅了起來。

臉紅之外,還有些隱約的怕懼,今日難道真躲不掉……

而沈千揚看見他轉紅的臉色,和光影裏略垂的眼,便覺得下腹一陣腫脹,幸好此刻唐秋已進屋來,才讓沈千揚將不斷升起的邪念壓下去。

唐秋站在屋中,看著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眼底墜了厚厚一層暗色,手在袖子下攪得變了形,卻是清淺一笑,將另一隻手裏的帖子遞給沈千揚。

笑容裏看不出半分破綻。

“千揚,你看看這帖子。”

沈千揚伸手將帖子接過,翻開來一看。

秦休人在他懷中,眼角餘光隨意一掃,便掃到帖子底下的名字,整個人頓時一怔,視線也膠著在上麵,移不開分毫。

竟是戰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