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的人仍處在昏迷之中。
緊閉著眼,眉頭蹙起,臉色慘白如紙,就連略嫌薄情的唇,也失了往日誘人血色。手指從柔軟的唇瓣上掃過,隻覺指下肌膚冰寒似水,染得人心頭都冷了下來。
沈千揚將秦休無力落在床沿上的手拉起,十指相扣,握緊拉到胸前,壓在自己心口上,聽得胸腔裏一顆心緩緩跳著。
咚咚咚……有規律而沉穩。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翻騰著的那股怒意,以及怒意底下的疼痛。
人心難測,哪怕連自己的都是。
**這個人,明明是他恨了十年,一心想要毀滅的人,自己也一再地給與對方折磨羞辱,恨不得帶了他同墜地獄。但真如今日,乍然見慕少遊這般毫無生氣的模樣,他心裏卻感覺不到絲毫快意。
沈千揚手指從秦休眼上描過,秦休緊閉著眼,長睫如羽扇,在眼底投下一片濃濃墨影。
往昔裏,這雙青山碧水樣動人的眼,在看向他總是寫滿了抗拒抵觸,甚至是不屑一顧與厭惡,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想要逼對方看著自己。
但如今,這雙眼再已看不見……從前便未曾將他真正映著眼底,今後,更無機會。
叫他怎麽甘心!
“爹!你放開我,我要去看我爹……”
乍起的喧鬧聲,讓沈千揚瞬間沉了臉色。轉眼看去,原來是有人提了秦痕進來。
“教主,這孩子是在石室裏發現的……”
秦痕衣領被人揪在手裏,一臉淚痕還沒去,懸空的手腳一個勁亂掙紮撲騰。他看著沈千揚,眼裏蓄滿怨恨,繼而看到**躺著的秦休,頓時掙紮得更加厲害,邊朝身後揪住他衣領的人喝道:“你放我下來!”
沈千揚道“放他下來,你出去。”
“是!”
那下屬應聲將秦痕放下地,轉身退了出去。得了自由的小孩子急急忙忙跑到床邊,拉了被角可憐兮兮地看著**的秦休,輕輕喚了幾聲“爹”,卻無人應答。
秦痕轉過臉,滿臉不悅看著沈千揚,以及沈千揚緊抓在手裏的秦休的手。
“你放開我爹的手,我要替他把脈。”
雖不喜歡這孩子,但同個小孩子計較,未免太失水準。因此,沈千揚隻道:“我已經讓大夫看過你爹了,喂了藥,歇一陣才會醒。你別鬧著他。”
沈千揚收斂了脾氣,但秦痕這小孩子的個性卻糟得一塌糊塗。他根本不聽沈千揚的話,伸出手去硬拽住他爹的衣袖,想要將他爹的手從沈千揚掌中拽出來。
“那些庸醫,看過也不算數!”
生怕秦休手上的傷口再被扯裂,沈千揚冷著臉,一把拍開秦痕的手,眼中光芒利得如刀一般,泠泠掃向秦痕。
“你要麽在這裏老老實實呆著,要麽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沈千揚發怒的樣子著實駭人,秦痕給那眼神掃得畏縮了下,但很快又仰起臉來,淩厲的丹鳳眼一翻,忿忿瞪了回去。
“他是我爹,要滾也是你滾!”
吼著話,這小孩邊還手腳並地用爬上床,繞到床另一邊,抓了秦休被子下的手,替他爹把脈。
沈千揚愣了下。
他倒沒想到,這麽一個小孩子,也敢同他叫囂。
這般強硬的個性,並不像肖墨涵……慕少遊教的好兒子!
秦痕此時已替秦休診完脈,他放下秦休的手,又掀開被子查看秦休身上有沒別的傷處,見沒有,這才鬆了口氣。
“怎麽樣?”
看小孩的臉色漸漸放緩來,沈千揚出聲問道。
秦痕抬起臉,看向沈千揚的目光仍舊充滿怨憤,說話的語氣也極不好,“失血過多,要養上好一段時間才行。我要親自給我爹煎藥,你手下那些庸醫,我信不過!”
沈千揚視線落在秦休緊閉的眼上,一麵聽秦痕說著話,竟鬼使神差地應了句好,撫過秦休眼睛的手也益發放輕了來。
先前大夫說的話猶在耳旁。
毒已深入眼部脈絡,要治,怕是不可能了。
若真是如此,屆時……失了一雙眼的慕少遊,應當如何?
鼻尖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撓過,秦休猛地打了個噴嚏,睜開眼來。
入目卻是一片漆黑。
腦子裏嗡地一聲,昏迷前的事全數倒回腦海。
閉眼,睜開,是無邊的黑暗。
不肯置信地使勁揉揉眼,再睜開,還是一片漆黑……連一點星光的影子都吝嗇著不肯給他。猛又憶起昏迷前那種感覺,心給人重重捶著,往死裏揉,疼得說不出話來。
竟然,就這樣瞎了。
在鼻尖掃來掃去的毛茸茸的東西終於移開來,一雙手扒著他的衣服拽了幾下,小孩子帶著興奮的嗓音而耳畔響起。
“爹你怎麽樣了?頭還是不是很昏?你失血過多,要靜養一段時間才行,現在可別亂動,我這就去給你煎藥。”
感覺到扯住衣服的力道消去,秦休忙伸手去想拉住,但循著說話抹去,卻是在空中摸了個空。連小孩子的衣角都沒摸到。
隻是,隨他這般動作,那小孩說話的聲音也同時消失了,片刻之後,房間裏炸起一聲驚呼,溫熱的小手摸到臉上,秦痕說話的嗓音裏帶了哭音。
“爹,你眼睛是怎麽回事?”
秦痕的臉同他隔得很近,秦休能感覺到兒子頭發掃在自己臉上的搔癢感,能聽見兒子說話的聲音,甚至能想象得到兒子此刻臉上的慌亂神情。
但這一切的一切,全都無法用眼睛看到。
他這雙眼能感受到得,不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那種近乎絕望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天幕,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原來當瞎子是這般感覺。
手移到自己臉上,握住秦痕溫熱的小手,慢慢帶開來。
“爹眼睛看不見了。”
秦休聲音裏平靜得沒有半點波瀾。但秦痕卻能在這種異樣的平靜裏嗅到了死水無瀾的絕望氣息。他急急翻開秦休的眼皮,替秦休細看了一陣,想要尋一點希望,但臉色卻益發灰敗。毒已灼傷秦休眼部經脈,再要想複明,必須將毒連根拔除,還有將損壞的眼部經脈修複……以秦痕的水平,根本治不好。
而秦休目不視物,連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更別談醫治自己?
秦痕抓起他爹的手,握得緊緊的,不知不覺就哭了起來,“爹,是不是唐秋做的?咱們找他報仇去,他毒瞎你眼睛,咱們就讓他做活死人……”
聽兒子不斷抽泣,秦休反手握住秦痕溫熱的小手,輕輕拍了拍,道:“小痕,這個仇,爹一定會報。”
他說過,若能逃過此劫,定要讓唐秋百倍償還。
他說話算數。
“隻是,這件事不要讓沈千揚知道。”
秦痕撲到他爹懷中,眼裏嘩啦啦了流了著,小孩子倔強脾氣一上來,就在秦休衣服上蹭了眼淚,恨聲問道:“為什麽?”
摸索著撫上兒子的頭,秦休空洞的一雙眼沒有焦距,話語裏卻有仇恨的味道。
“這個仇,爹要自己報。”
不管沈千揚怎麽想怎麽做,唐秋這個仇,他要自己親手報。
哪怕瞎了眼,也容不得唐秋好過。
他某些地方其實同沈千揚差不多,固執決絕,該償的情該報的怨,全由自己一手掌控,絕不假手他人。
說著話,秦休手指移下,拂過兒子臉部輪廓,卻沾了一手淚水。不由拍著兒子頭輕聲道:“小痕哭什麽,爹又不是沒辦法。快去給爹煎藥,煎好端過來。”
秦痕拿手背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翻身下床,準備去煎藥,卻在門口遇見沈千揚。小孩子抬起眼,恨恨瞪了沈千揚一眼,憤憤不平地走了。
沈千揚進屋去,見秦休人坐在**怔怔出神,連他進屋都不知道。
直到他走到床邊坐下,秦休才有了反應,循聲望過來,平素極清透的一雙眼空洞無神,連帶著臉上的神情也顯得茫然無措。
如孩子般忐忑不安的表情。
秦休麵上的脆弱神情雖是轉瞬即逝,但沈千揚心裏還是沒由來一緊。他長臂一伸,將**的人攬進懷中,下巴擱在那人瘦削的肩上,看著近在眼前的俊秀輪廓,以及那略白的臉色,勒住對方腰部的手臂收了收,將人又往懷裏揉緊了些。
擁得人緊緊的,卻遲遲沒有說話。
沈千揚就這麽緊緊抱著秦休,將臉埋在秦休頸間,不肯出聲。
“沈千揚?”
秦休目不能視,但不代表腦子也不能用。這緊緊擁住他的體溫,縈繞全身的霸道氣息,全都熟悉萬分,這些……全都屬於那個叫沈千揚的人。
“少遊……”頸間一陣濕熱氣息拂過,酥□癢的。沈千揚的聲音就在耳際,低緩如情人囈語,但說出來的話,卻讓秦休覺得不著邊際。“我會找人替你治好雙眼。”
“……”聞言,秦休愣了好一陣,才揚了揚眉,笑著開口說話。慘白的容顏,一碰即碎的笑容,不見昔日的犀利挑釁,但薄唇見吐出來的話還是同樣刺傷人。
“瞎了眼的人是我,怎麽不對勁的倒像是沈教主了。找人替我治好雙眼,然後再親手毀掉嗎?嗬……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少折磨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