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現在就走,是不是太著急了些?”

手臂突然被人扣住,秦休一時間有些慌亂,隨即又聽沈千揚說道:“你碰過的竹筷,我根本沒動過。

“……”

隨著臂上加諸的力道,秦休猛地跌坐回**。

腦子裏還在想著對策,身體已先一步有了反應,他嘴上開始否認開來。

“我不過是睡不著,想出去透口氣。”

沈千揚聞言冷冷發笑,看著秦休的表情陰寒不已,眼底火光似要燃盡所有。

“這麽拙劣的借口,你還真說得出口!今天那孩子撞到你時,借機塞在你懷裏的東西,你當我沒看見是不是?還有秦痕身上的絲絹,你寫給你師兄莫耶的信,你以為我當真不知?”

自己暗地裏動的手腳被點破,秦休身子陡然僵直,一向靈活的舌頭似乎打了結,“你既然知曉,又怎麽……”

沈千揚截過他的話,道:“我既然知曉,又怎麽會輕易將秦痕送到藥王穀,又怎麽會遂你的心意將你帶出來,又怎麽會若無其事地忍你到今時今日?你是要問這個嗎?”

秦休一時怔忪無語。

心底卻被震撼。

是啊,沈千揚既然早就知曉他想逃的心思,又怎麽會依照他畫好的路子來走。

他那樣的性情,不應當是扣住秦痕,將他押在教中百般威脅□嗎?

他怎麽能忍得下這口氣。

這些日子……居然還能對他比以往溫柔大度。

看穿他心底想法,沈千揚抓著秦休手臂的力道陡然收緊,冷冷問道:“你當我真能若無其事,真能輕而易舉忍下這口氣?錯了……我隻是想看看,你慕少遊還有沒有心而已。”

還有沒有心,看得見他的付出。

當初發現秦痕身上的絲絹,他並非不恨,隻是極度的惱怒之後,卻是無可奈何。

慕少遊這人,就算瞎了雙眼也執意離他而去。

再多殘酷手段,困得住人,卻永遠留不住心。

他不甘,也不希望這樣。

所以還是依約送秦痕至藥王穀,每日去見慕少遊的時候,也強迫自己將恨意忍下,假裝不知道。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努力嚐試改變自己的態度,對這人溫柔,叫自己不再再步步緊逼……可結果呢,再一次心軟的結果,不僅未見這人的態度有絲毫緩和,更險些,連人都留不住。

苦澀的味道從口中漫開來,沈千揚恨恨問道:“慕少遊,我這些日子的隱忍,在你看來,是不是一場笑話?”

過度驕傲的個性,將這般話語問出口,沈千揚幾乎將牙根咬碎。而秦休隻是垂首坐在床邊,一句話不肯應,一聲不肯出,那樣的態度,看似恭謹,其實不過是默認。

默認他的愚蠢與竹籃打水一場空。

體內怒火翻騰猶如江海巨浪,沈千揚覺得血氣上湧,喉頭一陣腥甜,嘴角竟有血絲溢出。他抬手想拭去嘴角血跡,但更一動,就覺出不對勁來。

他整條手臂已然麻木,就連抬起來這種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而那種麻痹感不僅僅是在手臂而已,它蔓延得極快……眨眼間全身都僵住來,隻有扣住慕少遊手臂的那隻手,仍然緊緊抓住對方。

“怎麽回事?!”

驚覺自己不能動,沈千揚聲音益發冷了來,如墨深邃的眼瞳中一派痛色。他現在不隻是全身僵硬,就連身上的血液,也被心底的寒意凍成了冰。

他明明沒有碰慕少遊動過的東西,怎麽還會這樣?

秦休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聽沈千揚此刻的語氣,還是勉強能猜到現在的狀況。扣住他手臂上的手不曾鬆懈,那般禁錮,就如掐在他心上一樣,隱隱有些疼,也有些動搖。

他從未想過,十年之後的沈千揚,這個背負對他的仇恨十年之久的人,這次會為了他退讓到如斯地步。

明明知道自己要逃,卻還是送秦痕去藥王穀,還是裝作不知道帶他出來。

這樣的退讓……

原來他的驕傲他的底線,沈千揚並非完全沒有察覺。

他原本以為彼此間無法共存的東西,並非無法調和。

沈千揚的個性已然不若當年霸道,也不是隻知掠奪侵占……

心中種種情緒交織,秦休麵上卻如往常,他整個人靜靜坐在床沿,不曾起身,也不曾急著將沈千揚的手掰開逃離,而是道:“藥並沒有下在筷子上。那孩子給我的,也不是毒,而是解藥。”

“解藥?”

沈千揚眼眯起,全身麻痹不能動,卻不代表他的心也被蒙蔽。腦子裏靈光一閃,他隱約想明白來,但卻更覺難以忍受。

“毒是下在你身上的?”

“是,毒是落在我身上的……我今晚故意打翻飯菜,故意碰過你要用的竹筷,都是想轉移你的注意力而已……”

他目不視物,要想對沈千揚下毒談何容易?

那孩子往他懷中塞紙包,今晚吃飯時他故意碰到竹筷,全都隻是障眼法,騙沈千揚放鬆戒心的障眼法。

真正的迷藥,是下在他身上的。

白天他險些跌倒時,師兄莫耶扶他起身時身上帶著的藥味,已不是初見時的當歸。而是師父當年親手製的迷藥淋漓,這藥落在人身上,六個時辰才可見效,屆時中毒之人全身麻痹,如被人封住全身穴道,別說動武,就連一個指頭都動不了。

秦休眼睛雖瞎,但他自小在藥王穀長大,熟知藥理,又熟悉淋漓的氣味,所以一聞這味道,就知道那是什麽。

而那孩子塞在他懷中的,恰好是淋漓的解藥。

待這兩者湊在一起,即使師兄莫耶不曾點破,秦休也已經明白。

莫耶是將淋漓落在了自己身上,解藥是防止他中毒的。

沈千揚每日與他接觸的時間最長,抱著他上下樓時就已將藥沾染上。這樣不知不覺,暗度陳倉,沈千揚再防,也防不到這一步。

隻是……師兄會用這手法,也就表明,沈千揚與自己之間的關係,他早已洞悉。

說這些話時,秦休依舊垂著頭,聲音很平靜,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一心期待的逃離在這樣的情況下得以實現,心裏酸澀愧疚卻壓過了喜悅。

而他說話時,沈千揚一雙眼緊緊鎖住他容顏,看著那薄情的唇平靜地吐出所有的真相,越聽就越覺心寒,越聽也越想笑。

“哈哈哈……算得好算得妙!我對你的心思全算在裏麵了……原來,不管我怎麽做,慕少遊你還是會一再負我!”

沈千揚笑得失態,但那笑聲裏卻滿是心傷的味道,似黑暗角落裏獨自舔傷口的狼獸。

秦休咬了唇,想要辯駁,但嘴張了張,還是未曾說出話來。

倒是橫道裏有人插進來一句話,“你隻說少遊一再負你,但我問你,若沒有你步步緊逼,當初的慕少遊,可會是今日這般模樣?”

聽見來人說話的聲音,秦休猛然抬了頭,輕喚了聲,“師兄……”

沈千揚轉眼看來人。

隻見這人一身黛色長袍,三十五六的年紀,手中一管竹笛,說話時唇角微微勾起,麵上帶笑,很是溫和的模樣。這人眉目算不得極好,隻因整個人帶了種飄然世外的出塵感,讓人無法忽視。

但這人再好再妙,沈千揚也喜歡不起來。

隻因他是昨日扶過慕少遊一把的人,藥王穀如今的主人,慕少遊的師兄——莫耶。

莫耶看似溫和,言語卻極犀利,一句話就刺中了沈千揚的軟肋。

若不是他,慕少遊何曾是現在這般模樣?

武功盡失雙目失明,連身上的傲氣,也漸漸磨掉了些。

沈千揚神色一滯,一時緘口。

莫耶則走到床邊,同他道:“我要帶少遊回穀醫治雙眼,你若不甘心,盡管來,藥王穀隨時候著沈教主大駕。”

莫耶說著話,一麵要帶慕少遊起身,卻見沈千揚緊緊抓住慕少遊的手臂。他神色一凝,試著拉了下,卻是紋絲不動,隻好伸了手去,將沈千揚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來。

“沈教主,得罪了。”

沈千揚拚盡全身力氣也不肯放手,奈何身中淋漓之毒,終究掙不過莫耶。

而莫耶每掰開一根,沈千揚的眼神便寒了一分,最後轉向秦休問道:“為何隻用迷藥?將我毒死一了百了多好!迷藥再烈,藥性也總有過去的時候。我既然敢送秦痕到藥王穀,敢將慕少遊帶到這裏來,也就有所準備。這雪山腳下布著我的人,你們要走,怕沒那麽容易!”

莫耶淡淡道:“沈教主這麽有自信能困住我們?”

“就算抓不住你們,也能纏住一陣……隻要我身上的藥性一過,你們還是走不掉。倒不如殺了我,以絕後患?”

沈千揚口氣篤定萬分,莫耶能耐再高,帶著眼盲的慕少遊,想從他手下人包圍裏逃掉,也非易事。

果然,聞言莫耶停了手直起身,一管竹笛在月光下發出青潤光芒,“沈教主何必逼我?”他口氣雖和,但話中已動了殺意。

沈千揚如何識不出來,更冷冷笑了起來,“我不是逼你,就算動手,也要慕少遊來。”

他逼的是慕少遊。

沈千揚的話,聽在一直沉默的慕少遊耳中,無比刺耳,他終忍不住站了起來。

“沈千揚,你當日問我,若你肯放下前塵舊事,隻要我一心一意留在你身邊,我當如何……”

沈千揚冷冷看向慕少遊,出言打斷他的話,“這樣的愚蠢,我今後不會再有。”

慕少遊身子輕顫了下,手蜷成拳收緊來,心神激**,卻是抬了頭繼續說話,“我現在重新給你答案。我們重新來過,隻是,你現在放我和師兄回藥王穀……等我處理完一些事情,自會回去你身邊。”

剛剛想了很久,知悉沈千揚所有的退讓隱忍,他不能否認自己心底的動搖。他素來肯直視自己的心意,也不願就此將雙方推入萬劫不複之地。僵持十年,他想給自己機會,也給沈千揚機會,往日種種皆可試著放開,從頭來過。

沈千揚挑高眉,勾起的嘴角顯出些殘酷的冷意,全身的麻痹感仍掩不住心底的冰寒,“慕少遊,我憑什麽答應你?”

這樣的話,盼了許久,真聽到時,卻如在夢中,令人難以置信。更何況這樣的承諾,是在又一次的背叛算計之後。

慕少遊從懷中摸出解藥,放到沈千揚手中,“這是解藥。”

莫耶見狀皺了眉,極不讚同,“少遊,你想清楚!”

“我知道。”

慕少遊仰頭,無光的眼寫著孤注一擲的堅決,“沈千揚,這一次我必以真心償你,隻問你如何決斷。”

如今,信或不信,肯或不肯,皆由你沈千揚斷定。

作者有話要說:據說我的寫的是渣受……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