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金陵的氣候一貫偏暖,即便是冬季,濕漉漉幾場雨下來,隻不過惹得人心緒煩悶罷了。再怎麽樣,也不若北地那般寒意凜冽。

但今年卻極反常。

入冬未有多久,金陵便接連飄了好幾場雪,雖然都下得小,但化雪的時候寒意還是沁骨。

十一月三十。

沈千揚與獨孤行約定的比武之期,便在這種偏寒的天氣中到來。

沈千揚與獨孤行兩人站在場中,不過互相拱手作了個禮,尚未動手,彼此視線交接已然帶了刀鋒銳氣。

慕少遊站在場外,看著場中的沈千揚和獨孤行兩人,夾了碎雪的風自他耳際吹過,刮得臉生疼,可手心裏秦痕的手卻極燙人,好似攏了團火在手裏。

作為這場比試的籌碼,肖明堂和柳隨風都在一旁,隻是被鎖了穴道封住武功,由赤峰教的弟子看顧著。

獨孤行那方隻帶了肖陵一人。

少年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和掃視過來時益見鋒利的視線,迷在凜冽的寒風中,隱約讓慕少遊覺得,這個少年,漸漸有了當年獨孤行的影子。

慕少遊本是不願來的。

雖然秦痕在金陵分壇已見過柳隨風肖明堂,他與沈千揚之間的關係也算是暴露了,可是自己就這樣大刺啦啦地和沈千揚一起出現在獨孤行麵前,對師兄和藥王穀來說,總是不太好。

而且,他本來的打算,是要趁沈千揚與獨孤行比武無暇顧及他之際,帶著秦痕悄悄離開。

可這一切的‘本來’,在他被沈千揚緊握住雙手,被那雙深若寒潭的眼凝視著,聽對方說那句‘我希望你在旁邊’時,鬼使神差地變了模樣……

他竟然會點頭應了下來。

對於自己這種少見的反複,他卻隻能告訴自己,反正都要離開了,彼此間十數年的糾葛,便多相陪一陣好了。

畢竟,沈千揚是要和獨孤行動手。

等到他們比試結束,之後不管勝負,隻要沈千揚無恙,他也可以走得心安理得些。

走神的片刻功夫,卻忽見戰圈裏刀光一閃,獨孤行已先行動了手,起手便是一式‘千山絕影’,殺機立現。隨沈千揚動作,重重刀光起落,襲向沈千揚胸前要害,那速度那力道,幾乎要將疾風一起斬斷。

沈千揚未使兵刃,見對方刀影襲來,腳下步伐忽變避開攻擊,掌心輕抬現一抹赤紅,自下而上猛劈沈千揚腋下。沈千揚退避反擊的動作一起嗬成,猶若行雲流水,雙掌攻取的角度又極刁鑽,若是尋常人,定然躲避不開。

但獨孤行畢竟是刀法大家,對於沈千揚的反擊,他未有絲毫慌亂,右臂一橫將刀撤回,旋身再展鋒芒,刀鋒正是向沈千揚手掌削去。

獨孤行刀法走的是霸道淩厲的路子,一招一式,大開大闔之間顯露生死,攻勢迅猛又不忘防守,可謂難纏之至。反觀沈千揚,他雖未使兵刃,以一雙肉掌應對獨孤行刀劍之利,但他炎焰掌同樣霸道狠絕,掌勢翻飛間,可見掌心赤紅猶如烈焰。

獨孤行刀法雖精湛,但一時間也未能壓製住沈千揚,更不說從沈千揚掌下討得半分便宜。但同樣的,沈千揚雖然厲害,但也無法克製獨孤行刀招。

兩人連拆數十招,額上都現了細碎汗珠,但仍未有絲毫可分勝負的跡象。

勢均力敵,最是難纏。

場內沈千揚與獨孤行鬥得正酣暢,而在場觀戰的人全都暗自捏了把汗。

肖陵由獨孤行親傳刀法,沈千揚應對獨孤行刀招的每一式,他都能猜出這掌法與師父刀招相接的效果,所以,他幾乎是將場中兩人招式來往看得最清楚的。

柳隨風、肖明堂雖被鎖住武功,但他兩人見多識廣,對各家武功路數都有知曉,就單憑在場外觀看獨孤行與沈千揚招來招往,也能看出這兩人各自有多少能耐。

至於慕少遊,他那雙眼同樣極利,視線又緊隨沈千揚而走,更將情勢看得明白。沈千揚與獨孤行這兩人的武功同屬霸道剛猛這一路,他兩人相抗,正是以硬鬥硬以強對強。偏偏彼此的武功修為還相差無幾,這樣的狀況下,想要分出勝負,要比的就不隻是彼此武藝深淺了。他們比的,更是彼此心性耐性。

心性沉穩與否,耐性好壞與否,全都至關重要。

這兩人纏鬥時間越長,體力消耗越多,就越要小心謹慎。隻因高手過招,瞬息爭生死,雙方任何一個疏忽,任何一點破綻,都可能更改比試的結果。

在場外觀戰的人尚且提心吊膽,在戰圈中的沈千揚和獨孤行就更不用說了。

兩人甫一交手,就知遇上了勁敵。棋逢敵手,兩人都不敢掉以輕心,一招一式往來間,盡展畢生絕學,生怕輸給對方。而這樣的專注,自然就需要注入更多的精力……不多時,兩人額上都滲出薄薄一層汗,但仍不敢有絲毫鬆懈。

這方,獨孤行一式‘橫刀立馬’劈空而來、那邊,沈千揚提氣淩空躍起,借力右轉,起掌從斜上方攻獨孤行右肩。沈千揚這招占了角度之利,若得手,便可挫挫獨孤行銳氣。但沈千揚掌勢尚未至,猛覺丹田處針紮似的疼了一下,體內蓄積的真氣瞬間消了蹤跡,待要再提氣反擊,獨孤行手中刀光已嵌入他手臂。

沈千揚覺臂上一陣劇痛。

對方刀落刀起之間,溫熱的血液瞬間濺起,落在他臉上頸上,與寒風的冰冷成極端對比。

本來還是兩相對峙的僵持局麵,不想突然就變了情勢。觀戰眾人不明所以,全都怔住來。但等驚訝過去,肖明堂幾人臉上顯露的,是難掩的喜悅。

而慕少遊臉色瞬間白了來,剛才沈千揚動作稍滯……莫非是體內舊疾發作?但沈千揚服藥過後,自己替他把過脈,脈象明顯比以前穩定和緩得多,怎麽會……

而慕少遊卻未發現,他身邊的兒子,盯著場中衣裳染血的沈千揚,丹鳳眼中閃過的,是與年齡不符的狠色。

卻說沈千揚遭此小挫,心裏並非不驚訝,丹田處一瞬的虛空也讓他著實吃驚。

但他畢竟久浸江湖風雨,縱然在此種變故之下,仍不露驚色,但將心底一瞬的燥亂壓下,掌勢再提,重聚真氣,欲與獨孤行再戰。

但他臂上終歸帶了傷,縱然有心反擊,行動上卻稍顯滯怠,應招變招已不若之前迅捷。

反觀獨孤行,他因一招製勝鬥意高昂,寒刀翻覆之間帶起淩厲白光,盡數朝沈千揚席卷而去。

眼見麵前重重刀光襲來,沈千揚也知不宜硬碰,忙撤掌退避,但不想腳下步子才動,他小腹又是一陣刺痛。剛剛才勉力聚起的真氣再度消弭,丹田內虛空,連帶著退避的動作都遲鈍下來。然而就在沈千揚這片刻的遲緩之間,對方兵刃的銳意已然劃破他胸前衣裳,再往裏推進,隻聞‘嗤’的一聲,利刃撕開血肉的聲音聽來驚悚無比。

沈千揚隻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獨孤行手中刀已齊根沒入他胸膛……

……

慕少遊在場外看著,隻覺全身血液瞬間凍住來,手腳全都僵住,動不得分毫。腦子裏更是一片空白,一時間將所有的念頭都逼散了去,什麽離開什麽斬斷前塵過往,那些過往裏一再堅持的驕傲尊嚴,在這場景之前突然沒了蹤影。

眼前惟一清晰的,腦子裏惟一清楚的,不過是沈千揚身上的血跡,還有沒入他胸膛那柄寒刀。

沈千揚怎麽會輸……

而且還輸得這麽徹底……

剛剛他閃避時明顯呆滯的動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有異樣……難道真是舊疾發作的原因?自己竟沒有治好他嗎?

腦子裏一片混亂。

眼見獨孤行動手要拔刀,慕少遊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急忙喝止獨孤行,“不能拔!”一麵疾步奔過去。

秦痕見狀,趕緊伸手去抓他爹的衣裳,卻抓了個空。隻看著慕少遊急切地朝沈千揚趕去,精致的五官幾乎擠成一團。

慕少遊趕到沈千揚旁邊時,他麵上的驚慌擔憂全落在獨孤行眼底。

多少知曉這幾人當年糾葛,獨孤行皺眉道:“慕少遊,你如今當真同這人一道?”

慕少遊已無多餘心思管獨孤行的問題,他急忙蹲下身去,扶住沈千揚,抬手點了沈千揚胸前幾處穴道,又從懷裏掏了個藥瓶,取了幾粒丹藥喂入沈千揚口中。

沈千揚受傷雖重,神智尚還清醒,慕少遊喂給他的丹藥又是護心脈的聖品。他勉力抬眼,看了眼獨孤行,道:“願賭服輸……獨孤行,人和碧暝你帶走……”

沈千揚確實傷得重,短短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費力不已。

獨孤行看了沈千揚一眼,他是光明磊落之人,做不出不折手段趁人之危之事,也不會趁沈千揚重傷狠下毒手。他隻轉身至肖明堂、柳隨風兩人麵前,伸手解了兩人穴道,帶人離開。

沈千揚還要說話,慕少遊卻製止他,“現在先別說話!”

這會赤峰教的弟子也已趕上前來,慕少遊給沈千揚簡單止了血,卻不敢隨意動他胸前兵刃,雖還給他喂了護住心脈的丹藥,但此處什麽東西都缺,天氣又寒,根本不能耽擱,慕少遊便急忙讓教中弟子送沈千揚回赤峰教金陵分壇。

安排好後,慕少遊回頭去看秦痕,卻發現兒子正在同肖明堂說話,肖明堂說著說著似不耐煩了,竟伸手去硬拽秦痕,秦痕則一個勁地想要掙開。

慕少遊心裏咯噔一聲。

肖明堂這般動作,是否已識破秦痕身份?

心急如焚,即擔心沈千揚的傷勢,又怕秦痕那邊出了狀況。慕少遊疾步趕過去,將秦痕的手自肖明堂禁錮中解救出來。

“小痕,和我走。”

不料掌心的小手卻突然抽出去。

秦痕看他的眼神帶著戒備,連連退後幾步。

“我不去!爹,你要麽和我回臨淄藥堂,要麽就和沈千揚一起,再不要管我!”

慕少遊沉了臉色,“小痕?”

心裏那種不好的感覺益發厚重。

旁邊由肖陵扶著的肖明堂更插進話來,“慕少遊,這孩子是我肖家骨血,我要他認祖歸宗。”

慕少遊覺得本就冰寒的四肢更加僵硬,隻見秦痕仰著臉,一臉倔強,聲音裏卻帶了懇求的意思,“爹,咱們回臨淄藥堂好不好?就我們回去。”

“小痕,”慕少遊覺得自己舌頭像被人截了半截似的,短短一句話說來,幾乎用了半生的時間。“我們過一陣再走……現在先跟爹回去,好不好?”

秦痕臉上的期盼一點點僵住,再全數碎掉,小孩子一臉脆弱神色,言語裏的決斷卻是從未有過。

“你不是我爹!”

竟是一轉身跑開。

肖明堂忙喚肖陵去追。

相依為命數年的兒子對他說,再不認他……慕少遊站在冰天雪地裏,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來,人軟得像要癱倒在地,可卻不能倒。

他還有事情需要顧及。

沈千揚的傷勢……

慕少遊想起那柄齊齊沒入沈千揚胸口的寒刀,最後竟是咬了牙,將心底那種刀劃過的疼痛忍住,折轉身追沈千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