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沈千揚雖說要陪慕少遊一同往藥王穀見秦痕,但有時事不由人。自回北疆後,沈千揚的傷勢便一再反複。他體內多年舊疾觸發本就難治,何況胸口又添刀傷,加上金陵到滄州一路車馬勞頓,回到北疆時,整個人已清瘦不少。而慕少遊更是衣不解帶得隨身照顧了沈千揚一個多月,才勉強將他的傷勢壓製住。

這段日子以來,因為秦痕暗中在藥裏動手腳的事,慕少遊對沈千揚既有愧意,又擔心對方的傷勢,一麵還要記掛著秦痕在藥王穀的情況。心思即重,又要照顧沈千揚,但等沈千揚傷勢穩定的時候,他反倒比對方更憔悴幾分。

惟一慶幸的,不過是嚴守那脾氣拗的老爺子尚未老眼昏花,這段時間來自將慕少遊的勞累看在眼底,對慕少遊雖仍有心結放不開,但比起當初初見時的態度,已好了不知道有多少。至少,他已不再時時想著怎麽將慕少遊挫骨揚灰,或趁沈千揚無暇顧及之際將他抓進刑堂裏,數百種刑具一一伺候。

如今嚴老爺子嘴上仍舊是冷嘲熱諷,可他與慕少遊兩人十年前在赤峰教中就是這般相處,現在看來也不覺有什麽不妥,反倒隱約有些似當年舊景。

嚴守既無傷慕少遊性命的意思,沈千揚心裏也就暫放下一塊大石。

畢竟,當初唐秋嚴守背了他對慕少遊下手的事,他現今想來,仍覺心內惶惶。不過毫厘之差,他與慕少遊,或許就是生死之隔。

莫說真如那般,就是想想,他也覺得心頭抑鬱,禁不住伸手將身邊忙碌的人拉進懷中,貪那懷抱中一時滿當當的充實感。

慕少遊剛替沈千揚喂過藥,正在收拾手邊東西,不料腰上一緊,已給人拽進懷裏緊緊環住。十數年相識,早知曉這人的霸道性情,卻還是無奈歎口氣,輕聲責道:“沈千揚,你又發什麽瘋?”

卻聽落在耳邊的話語略沉,“總覺得,有時隻需我一放手,轉眼你又會再消失十年。”

慕少遊不覺失笑,笑過後卻是滿心苦澀,任由對方將自己困在懷裏。

“還是對我這麽沒信心?”

沈千揚的下巴正擱在他頸上,聞言側頭在他頰邊輕輕一吻,“我對你,從來就沒有信心。所以隻好強把人綁在身邊,用再多你厭棄的手段都好。隻因為……我手若稍鬆一些,此刻你便不會在我身邊。”

不想沈千揚今日這般坦誠,慕少遊垂首,想了想,覺得有些話是該趁機說清楚。

“其實,我和你兩個人,當真是不合適。十年前強綁在一起,結果我害赤峰教折翼十年,害你重傷敗離中原,甚至還害墨涵夫婦失了性命。而十年後再在一塊,我們還是忍不住互相傷害。你個性太過霸道,而我也是不懂和軟的人,更都記著當年那些舊事……”

慕少遊話未說完,便被狠狠攬緊來,沈千揚抱著他,聲音裏有些惱怒:“慕少遊,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慕少遊暫未理他的質問,繼續道:“還有這次小痕在你藥裏暗中做手腳的事,也是我對不起你……”

沈千揚不悅打斷他的話,“我早就說過,他是他,你是你!而且他是你的兒子,你舍不得他受委屈,我也可以不同他計較!”

“但我們之間……”

沈千揚心底漸漸有了火氣,“我們之間怎樣?你要的尊重信任,我全都可以給你。你嫌我個性霸道,我也可以試著放鬆手,給你相應的自由。隻要你真正將我放在心裏,肯信賴我依仗我便好……慕少遊,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還是說你終究信不過我,抑或是你終不願同我在一起?”

沈千揚的懷抱熾熱,慕少遊覺得一顆心也被那些話語緊緊纏住,幾度張口想說話都讓對方打斷。他搖了搖頭,不覺笑道:“沈千揚,你性子裏的霸道若真改得了,還是你不成?現在我話還沒說完,你就這副樣子,要我怎麽說下去?”

感覺到腰上的力道稍鬆了些,沈千揚也察覺自己的蠻橫,說話的聲音不禁有些挫敗,“你究竟想說什麽?”

慕少遊轉了身,看著沈千揚的眼睛,緩緩道,“我想說,即使我和你不合適,彼此個性都太過尖銳不好相處,也忘不掉舊日裏的互相傷害,甚至今後也還可能有爭吵隔閡……可是,縱然是這樣,我還是想繼續我當初的承諾。我願意以真心對你,陪在你身邊。”

……

慕少遊話落音,屋中有片刻的沉默,再片刻,他就被一陣猛力再度扯入沈千揚懷抱。閉了眼,有吻輕輕落在眼瞼在,溫度卻燙得人幾欲落淚。

“我保證,如那日在滄州對你的懷疑傷害,今後必定不會再有。”

慕少遊未曾應聲。

即便是有,再多風雨也已走過,當兩人真正心意相通,別的阻礙隔閡,也終會消散。與其糾纏於那些僵硬的承諾原則,倒不如敞開心扉,彼此真心相對。

等沈千揚痊愈之後,慕少遊帶他一道去了藥王穀。

莫耶見兩人相偕同來,兩人動作未見有多親密,但看彼此間眼神姿態,也知這兩人間的心結已解開來。

隻是,現下麻煩的,還是小痕那孩子。

當日,沈千揚與獨孤行比試受傷,慕少遊沒法放下重傷的沈千揚與秦痕同回臨淄藥堂,反倒隨了沈千揚而去。秦痕負氣而走,被肖陵追回,之後卻死活不肯回無垢山莊,也不承認自己是肖家人。肖明堂為此大怒,強要關他,可秦痕千方百計逃了又逃,最後逃不掉,還鬧起了絕食。

鬧得肖明堂最終沒了辦法。

對這麽個孩子,他打也不行罵也不行,總關著,更不是回事。到最後,肖明堂束手無策,還是獨孤行想起了莫耶,才問秦痕可願意來藥王穀呆一陣子。

本也隻是試試而已,卻沒想到,一聽到莫耶的名字,秦痕極好說話地點了頭。

對此,肖明堂雖不願,但秦痕鬧得厲害,他完全管不住,隻好讓獨孤行和肖陵送秦痕過來,托莫耶照看一二。

秦痕到了藥王穀之後,別的話還沒說,就先拽著莫耶的衣袖,問起自己的身世還有慕少遊與沈千揚當年糾葛來。

秦痕即已知曉,莫耶自然不能再隱瞞,便將秦痕的身世,肖墨涵與蘇雲鏡二人的死,當年慕少遊與沈千揚在這件事的作為與影響,一五一十全告訴了秦痕。比起肖明堂與柳隨風所言,莫耶的解釋中,自然又多了許多外人不知曉的東西。譬如慕少遊與肖墨涵當年知己情誼,譬如慕少遊為肖墨涵做的種種,無論是蒼雲雪山上苦心尋藥,還是赤峰教中一再相護,以及這兩人誰才是真正的臥底,全都細細說給秦痕聽。

小孩聽完解釋後,對慕少遊其實已不如何怨恨,或者說,這個孩子從一開始,就沒有怨恨過他爹。

他所不能接受的,隻是慕少遊與沈千揚之間的親密。

莫耶清楚小孩心裏真正計較的是什麽,因此,對慕少遊與沈千揚的到來,他並未抱多大希望。

果不其然,對於慕少遊,小孩始終避而不見。

慕少遊在藥王穀裏呆了多久,秦痕就把自己關在房中多久,不管莫耶怎麽勸,他也不肯出房門一步。被逼得急了,相反鎖了房門連飯也不肯吃。

秦痕是慕少遊養大的,自然清楚這孩子是什麽性情。他將小孩的固執倔強看在眼底,無奈之餘,也有些怪自己,將這孩子寵過了頭,這才養就他現在這般自我固執的個性。

但再如何,秦痕的個性擺在那,他定了的事情,一旦狠下心來就很難更改。他現在這種態度,眾人也不能逼他。

最後連莫耶也沒了辦法,隻好勸慕少遊與沈千揚先離開,待他再勸勸這孩子。

慕少遊無可奈何,也隻好先離開。離開前他與莫耶詳談一番,終狠下心,托師兄替他教管秦痕。他自己的個性就太過尖銳刻薄,若小痕也給他養成這副性子,墨涵在地下見了,定不安生。如今秦痕也就還聽莫耶的話而已,他留在藥王穀中,由師兄管教約束,也是件好事。

但等著這孩子情緒穩定些,他再來藥王穀。

父子間十數年親情,總不會因此就徹底斬斷。

北疆的春,要比別處來得要晚一些。眨眼間三月就已翻過,可一眼望去,到處還是一派苦寒蕭索,並無半點春的影子。

好在青陽穀中氣候稍暖,比起別處來,好歹還能看到點春的嬌俏。著眼處橫幾數枝椏,枝頭一點粉色妝翠綠,嬌嬌柔柔的樣子,看得人打心裏憐起來。

藥廬前的花架雖隻見翠色,但濃濃連成一片,瞧著也極怡人。

慕少遊照例將一把竹椅橫在花架下,一杯清茶在手,隨意翻兩本書,便尋著半日閑適。

惟一有遺憾的是,替他泡茶那人,再不是那個長著一雙漂亮鳳眼的小孩,每次端茶來時總是滿心忿忿,重重把茶盞一擱,不情不願喚他一聲‘爹’,然後或數落或抱怨……

“爹,你還能再懶點嗎?”

“爹,你都睡了多久了,還睡?”

“……”

他和小痕,並不若一般人家的父子。

或許,他是對這孩子是太過放縱,凡事但由他的性子。

看似是寵過頭,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過去在臨淄藥堂那十年時光,若非有這個孩子一路相陪,他一個人帶著那些過往,怎能活得開心?

隻是,這個孩子終不肯再陪他下去。

而師兄莫耶那邊,也一直沒有消息傳過來。

慕少遊將手中茶盞放下,不覺輕歎了口氣。

卻聞頭頂有人低聲問:“歎什麽氣?”隨之而來的,還有自然而然攬上腰的手臂,以及映入眼的英俊容顏。

過度貼近的溫度,讓慕少遊不覺笑了笑,眼裏滑過些狡黠的味道。

“我在想,小痕要是因為你的關係總不肯見我,我是不是該給你撇清幹係,帶了他回臨淄去。”

腰上環著的手臂瞬間收緊,耳朵上微微一疼,沈千揚咬著他耳朵,惡意往裏麵吹熱氣,落在耳畔的話語帶了點咬牙切齒的惱恨。

“你敢撇清幹係試試!心裏就你那兒子重要……”

話裏略有些委屈的味道,慕少遊唇角笑意更深,卻被沈千揚將一個吻烙在頸間,隨後入耳的話,卻是跟委屈沒有半分關係的耍流氓。

“是不是想今晚下不了床?”

臉唰地紅了來。

自對方懷中掙出來,轉過去對上沈千揚帶了調笑意味的眼,慕少遊狠狠瞪他一眼,想了想,卻是氣定神閑一笑。

“其實,當日和你在金陵的時候,我曾想過,隻要治好你的傷,我就帶著小痕離開。從今往後再不想見,你和我……就算一個了斷。”

沈千揚聞言,臉色果然稍沉,抓住慕少遊的手力道稍大,將人拉入懷,“你當真這麽想過?”

慕少遊老實地點點頭,看見對方眼中墨色更濃了些,不覺更想笑,“是啊,當時我想著,咱們兩個人個性都太差,勉強在一起也不適合,何必強綁在一起互相傷害。”

沈千揚心裏給針刺了一下,繼而惡狠狠道:“慕少遊,我才知道,你是個懦夫……”

“嗯?”

“當日我受傷,你在嚴老爺子麵前說過的話我還記得。連死可以與我作陪,卻不敢伴我一生。”

“我能當這是激將法嗎?”

看著沈千揚墨色的眼瞳,和那眼瞳中自己的倒影,慕少遊笑了湊上前去,環住沈千揚的頸子,將一個吻印在對方唇上。

見那墨色眼瞳顏色霎時更濃幾分,幾乎要將人湮沒。

慕少遊淡淡笑了道:“沈千揚,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傷我根本沒辦法治好。也就是說,終其一生,我和你,也撇不清幹係,做不出了斷。”

沈千揚稍怔,片刻後猛將人壓在竹椅上,視線落在對方唇上,低頭狠狠吻住。不同於慕少遊蜻蜓點水般的輕柔,沈千揚的吻激烈而熱切,落在對方腰間的手也開始放肆。

滿花架的翠綠都給這熱情臊得羞轉了眼。

但隻有沈千揚自己才知曉。

當剛剛慕少遊那個吻落在他唇上,再聽慕少遊那些算是相許一生的言語,他心底湧起的溫度與滿足,是怎樣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

十年愛慕,直至今時今日,幸福終將一顆心真正填滿。

“我過幾天想再去見小痕……”

“我陪你。”

“你去他更不肯見我,我自己去吧。”

“都依你……”

不滿意對方此時的不專心,沈千揚霸道地抱緊懷中人,吻住對方唇,將他其餘的話語全數堵住。

而遠在千裏之外,秦痕才將寫好的書信卷好裝入竹筒,綁在信鴿腿上。

一封信寫了又寫,改了再改,最後送出的,不過薄薄一頁。

其中內容,再簡單不過。

——爹,沈千揚那人有什麽好!又霸道又愛動怒,你和他在一起不適合,倒不如和我一起回臨淄……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結文了,感謝一路跟文下來的筒子們,我愛你們~~~~~~~~~~~~~(請無視我銷魂的波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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