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慕少遊一會便畫了布陣圖出來,先讓嚴老爺子看過,覺得沒有問題了,才趁夜領了赤峰教幾個弟子下山去。UC小 說 網:又根據山下幾個入口處的地形差異,選了適合的陣法,依照布陣圖叫他們布陣,忙活了大半夜,分別在各處設了幾處陷陣。

其實,這幾個陣法都是肖墨涵所創,慕少遊不過是憑記憶依樣搬來。肖墨涵心慈人善,所創陣法皆隻為困人,而非取命。但也正是因為這樣,陣中迷障設得更多更玄,入陣之人若非通曉奇門遁甲之術,將五行變幻習得精妙,要想從陣中脫出來,困難無比。

布好迷陣後,為策萬全,慕少遊還是讓人在幾處險要點又設了伏。當日唐秋在無垢山莊用過的迷藥七星海棠這會派上了用場。這樣烈性的迷藥,借了地形掩飾,與迷陣相輔相承,想要困住人的可能性又大了幾分。

這樣來,即使金陵分壇的人阻不住對方攻勢,也還可憑這些陣法機關抵擋一陣。

這種情況下,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隻要等到旁處援助到來,他們便能脫困。

現在唯一令人擔心的變數,就是這件事背後的推手。

敵在暗己在明,這樣被人窺探的感覺最是難受。

布置好一切,慕少遊才返回分壇。

因之前的爭執牽動傷口,沈千揚傷勢又有反複,慕少遊在他藥裏加了些麻醉的成分,好讓沈千揚睡得安穩些。

這會進去看時,沈千揚仍未清醒,嚴守正守著床邊。見他進來,冷冷一睨,忍了忍,終未發怒。

先前慕少遊說他居心不良的話,著實讓嚴老爺子記了恨。嚴守待沈千揚,與其說尊如教主,更多時候其實親如子侄,慕少遊拿奪權的帽子給他亂扣,而他素來又瞧慕少遊也不順眼,這會會給他臉色看,太正常不過。

慕少遊並不與之計較。

他走過去替沈千揚號過脈,覺得沒什麽異樣過後,便顧自走到屋子一角坐著,也不多言語。偶爾遠遠看一眼沈千揚。

房中靜默,慕少遊坐了一陣後,竟兀自發起呆來。

——慕少遊,我肯信你便是!

沈千揚說這話時,那般篤定的口氣,仍舊清晰無比,好似就在耳邊。

一點點自耳廓裏往裏鑽,癢癢的,微小不足一提,待鑽進心裏,卻把心底定了很久,想要離開的心思撼動來。

早先自以為不會更改的決定,現在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開始動搖。

他與沈千揚之間,或許不需要走到如此決絕的地步。

兩人之間那些彼此傷害的痕跡固然抹不去,舊日種種猜忌懷疑,個性裏的尖銳不相容,也不會因為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此消散。

但當對方真依了他的誓言,做出相應的努力,真給了他所要的信任尊重,心裏那種動搖便益發明顯起來。

而自己在某些地方的退縮懦弱,也就益發顯得可恥。

在兩人的感情中,沈千揚永遠是過於衝動的,但永遠是主動做出讓步努力的。反觀自己,付出與堅持,永遠都比對方少。

或許,他們還可以再試試。

雖然會彼此傷害,但可以試著真正敞開心扉,麵對彼此間的問題。

而不是如過往一般,把所有的問題掩在平和的表象之下,隻當不見。等彼此間衝突加劇,強壓下的尖銳衝突再爆發出來時,互相傷害的猙獰麵目卻讓人難以接受。

沈千揚給他信任尊重,自己,也應當試著放棄一些骨子裏的驕傲堅持,選擇信賴依仗對方,至少……不再隱瞞。

那樣對他和沈千揚來說,或許比自己再一次悄無聲息地離開要好得多。

長長籲了口氣,一點風從窗口過來,引人打了個寒顫。

慕少遊站起身走到窗邊,伸手關了窗。

回過頭再看**沉睡的人,滿心苦澀中,微微帶了點甜。

但隨即又是惆悵。

他固然是絕了離開的心思。

但小痕呢?

小痕對沈千揚所做的事情,不可能就此抹去。但那是自己養了十年的兒子,父子親情難以割舍,不偏幫是不可能的。

而對於沈千揚,這樣的維護可又公平?

更令他心憂的是,小痕眼下已知曉自己的身世——用一種他最不希望的方式。

以無垢山莊的人所知道的‘真相’而言,從柳隨風口中說出的過往,自己與沈千揚在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會有多不堪,他不用想也知道。而秦痕那日要自己和他一同離開,斬斷這些江湖中的紛紛擾擾,父子二人重回臨淄,守著一方藥堂繼續過過去那些閑適日子。

說到底,秦痕還是舍不得他這個爹得。

可是,就連兒子這最後一絲不舍,也是由他親自斬斷。

憶起那日秦痕被他拒絕後,臉上顯露的失望表情,慕少遊隻覺心中一陣抽痛。

難道……他們父子間十餘年感情,真要就此割斷?

這叫他如何舍得下……

仗著肖墨涵當年所創陣法精妙,赤峰教中人又多非庸手,山腳下那群人聲勢雖大,但真正能突破各處險阻攻上山來的,少之又少,更妄論上來打擾沈千揚。

還有讓慕少遊稍感欣慰的就是,他們一開始所擔心的幕後推手,這兩日並未再有動作。

到第二日夜裏,有教中弟子擒了幾個闖陣被困的人,帶出來交給嚴守一審問,發現其中居然混有唐門一派的人。

嚴守將事情告知沈千揚時,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期間看了慕少遊幾眼,更暗暗罵了句,又是個狼子野心的東西。

慕少遊聞言神色淡淡,麵不改色心不跳。而沈千揚聽嚴守罵這話,則伸手捉了慕少遊的手,輕輕一壓,朝他搖搖頭,示意他別把唐秋這事的真相說出來。

慕少遊自然知沈千揚在擔心什麽。嚴守對他本就心存嫌隙,若再知滄州一事是他在背後搞出來的,隻怕老爺子轉瞬恨的就不是唐秋,而是他了。沈千揚眼下重傷未愈,嚴守若真發了狠不計後果要找他算賬,倒真真是個麻煩。他雖不懼這老爺子,但也沒必要節外生枝,便朝沈千揚點點頭,表示自己知曉。

心裏卻想起更深一層的東西。

當日他聽師兄莫耶說起,唐秋身份暴露,被廢了武功由唐淮帶回蜀中處置。不管私底下如何,唐門表麵上已不得不舍棄唐秋這個人。而唐秋既失勢,唐門少主的位置也當另擇人選……眼下這樁事,應當不是唐秋鬧出來的。唐秋現在,怕是自身難保,哪還有心力惹這麽一出。

可唐門的人混在其中,又是什麽打算?

猛地想起唐秋那二哥唐淮,慕少遊忍不住懷疑,唐淮這個人,在眼下這樁事中充當了什麽角色?

但不管怎麽樣,山下這幫人裏既然有唐門一派的人,那這件事,多多少少也是他給沈千揚惹出來的。

廢了唐秋這顆棋子,斷了唐門與赤峰教的牽連,倒害沈千揚遭這一番劫。

嚴守那句話還真沒罵錯,都是些狼子野心的東西。

正想著,卻覺握住他手的力道一緊,慕少遊轉眼去,聽沈千揚同他說道:“別想太多,唐門的事,總有我解決。”

話語中,竟是將當日他做的種種抹去。

不覺反握了沈千揚的手,回對方一個笑容。他隻要早點治好沈千揚的傷便好,江湖上的種種恩怨,便偷個懶,交由沈千揚去處理好了。

再強撐了一日,分壇中數人全都疲憊不堪,但山下聚集的一幫人也未討到好。沈千揚的傷勢也稍微好轉些,雖然仍無法自行走動,但乘車轉移已沒有問題。並州、鎮江兩處的援兵也趕來了。

沈千揚傷勢即已緩和,長留此處又非良策,嚴守與慕少遊一合計,決定還是趁夜動身,回北疆再做打算。

臨走時,沈千揚看了眼山腳下圍著的那一圈火色,眸中暗色掠過。龍遊淺水遭蝦戲,他居然被這幫人困了這麽久!

“斬草除根,這些人,一個不能留。”

這口怨氣,是該好好出一下。

慕少遊聽沈千揚下的命令,暗暗歎口氣,這個人,在某些地方,還是如過往一般狠戾決斷。

但這些,都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是,隻是兩人今後應當怎樣相處,當彼此的心意確定之後,他們該怎樣繼續走下去……

先扶沈千揚上了車,慕少遊正要進去,卻見暗色長空裏一個白影撲來。撲翅聲才從耳際掠過,一隻信鴿已落到臂上。那信鴿足上綁了節竹筒,上麵點的是藥王穀的標記。

慕少遊趕緊解了竹筒,取出裏麵的絹書,展開一看,莫耶熟悉的字體隨即在眼前。信上話語不多,短短幾行,眨眼就能看完。

慕少遊把信鴿放走,將絹書塞回袖中,一撩車簾,上了車去,喚車夫動身。

嚴守則帶了人押後而行。

車內,沈千揚問道:“是什麽事情?”

慕少遊將手探入袖中,握住絹書,輕聲應道:“師兄來信,說小痕沒有去無垢山莊,而是在藥王穀,同他一道。”

“你打算怎麽辦?”

“等你傷好些,我去趟藥王穀,見小痕一麵。”

知曉秦痕和莫耶在一塊,慕少遊心裏也踏實些。秦痕沒有隨肖明堂回無垢山莊,反倒去了藥王穀,是否說明,這孩子還是肯認自己這個爹?

無論如何,他也要再去見小痕一麵。

思量間,卻聽沈千揚說道,“到時候,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解看去,沈千揚朝他笑了笑,低聲道:“他是你兒子,要總是恨著我,也是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