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陽悠悠地轉醒了過來。眼前是一片黑暗,讓他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使勁地眨了眨眼,晃了晃腦袋,終於意識到他是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昏了過去。“我是死了還是活著?”他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疼。看來自己還是一個活人。他突然又想到那顆人頭,“刷”地一下全身汗毛根根豎起。他張皇地向四周望去,除了斑駁的粉牆外,別無他物。

正當蘇陽收緊的心剛要略微放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咕嘟咕嘟”模糊的聲音。“誰?”蘇陽條件反shè般地猛然驚起,一個措手不及,身體重心不穩,一下子跌下床,滾落到床底下。

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攀著床沿掙紮著爬了起來。頭剛一探出床沿,就見到一顆白花花的腦袋正在他的正前方。“啊!”的一聲慘叫,蘇陽魂飛魄散,再度跌倒在地。

“嘿嘿,娃兒,嚇著了你呀?”耳邊傳來一個幹枯的聲音,緊接著蘇陽感覺到有一雙如同枯枝般的手在他麵前晃著。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枯瘦、皴裂,沒有一點的肉,也看不到一絲的血管,隻能說是一層極度粗糙的皮包裹著一把骨頭——蘇陽以前隻在木乃伊的照片裏見過類似的雙手。

“你要做什麽?”蘇陽哆嗦地往後躲著,幾乎要將自己的身體塞入床底下。不過蘇陽終於看清了那個白花花的腦袋原來是頂在那枯手人的頸上。那是一個老人。但這又是怎樣的一個老人啊。所有歲月可以堆積的痕跡,全都壘在了她的臉上。斑白而又雜亂的發絲,亂蓬蓬的好似一堆被炸開的大泡鳥屎,臉上的溝壑縱橫交錯,深得可以藏進任何的表情,還有深陷的眼眶,裏麵嵌著一雙沒有任何光彩的眼珠子,同樣深陷的還有她的嘴,幹枯得如同一個已經幹涸了的小潭,看不到任何的生機,隻有濁臭在裏麵翻騰。蘇陽注意到她的嘴角還殘留著一根灰sè的細毛,那是一根鼠毛!原來廚房裏的那一鍋湯就是她煮來吃的。蘇陽想到那沒有牙齒的嘴,硬生生地撕扯開老鼠那煮得發爛的軀體,連帶著鼠毛一起吞咽下去,心裏就一陣的惡心。

“娃兒,你是從哪來的呢?”老人將腦袋湊近了蘇陽,帶著一種詭譎的笑容,笑得蘇陽心裏發毛,他直懷疑老人該不會將他也視作了一隻煮熟的老鼠,或是即將煮熟的老鼠。

“那你又是誰?”蘇陽下意識地在身上摸索著,尋找著他的那把水果刀,但什麽都沒摸到。

“你是在找這把刀吧?”老人笑眯眯地注視著蘇陽,她的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刀子。冰冷的刀鋒在老人雞爪般的手裏散發著死的氣息,蘇陽甚至可以感覺到那鋒芒劃過自己的肌膚時的清脆破裂的聲音。

“你想要做什麽呢?”蘇陽緊緊地盯著那把刀,神經接近崩潰。

老人咧開幹癟的嘴,將臉上的皺紋使勁撐開,對著蘇陽一笑,緩緩地把刀遞給他,“還給你。”

蘇陽緊緊地握著刀,心裏一下子安定了許多。也許是武器在手給他增添了一點勇氣,也許是老人放棄刀子的舉動讓他降低了恐懼感,他的聲音中也減少了點顫抖:“請問你是誰呢?”

老人似乎聽而不聞,隻是用混濁的眼神看著蘇陽,近乎自語地問道:“你找誰呢?”

“我……”蘇陽飛快地在大腦中轉了數個念頭,既然這老人會出現在朱素的家裏,那麽肯定是與她有著莫大的關係,那就幹脆直接點明真實來意,“我找朱素。”

“朱素?”老人的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芒,“你找朱素做什麽呢?”

蘇陽幹咽了口唾沫,撒了個謊,“我是她男朋友。我跟她吵了一架,她賭氣跑了。我找不到她,就想來她家找找看。”

老人眯縫起眼,細細打量著蘇陽。蘇陽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隻覺得有無數的針芒在紮著自己似的,真恨不得推開老人,奪門而逃。

“朱素這孩子現在還活著嗎?”老人眼中的光芒消減了下去,重新換上她那一副風幹了的表情,“隻是這裏除了我這個老婆子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人。”

“即便有人,也早就被你嚇死了。”蘇陽在心裏念叨了一句,但他卻不得不堆起笑臉,“那,請問您是朱素的什麽人呢?”

“我是她nǎinǎi,那個畜生的母親!”老人突然提高了聲調,表情也變得無比猙獰,將蘇陽嚇了一大跳。

“您老人家別激動。”蘇陽再度咽了口唾沫,他勉強克服著心頭的畏懼,伸出手扶著老人在床頭坐下,“您能給我講一點關於朱素的事嗎?”

“說來話長哪,”老人沉沉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裏重新翻卷起濃重的yīn雲,“那孩子也真的是命苦。不到五歲就死了娘,那個畜生父親從來就不把她當人看……”

蘇陽忍不住打斷老人的話頭,將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疑雲托出:“她父親為什麽就對她不好呢?難道她不是他的親生骨肉?”

老人的眼中淌下一滴混濁的淚水,“造孽哪,都是家門不幸。那畜生強jiān了朱素她娘,把她強娶了過來。但誰知道朱素她娘原本就有自己的意中人,兩人誰也舍不得誰,就背著那畜生偷偷地約會,結果有一天就被那畜生撞見了,他一槍就把那男人的腦袋給崩掉了,屍體後來埋在後院的樹下。”

蘇陽聽得有幾分悚然,雖然聽劉長格講過朱素她爸的殘暴,卻沒想到竟然如此草菅人命。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連忙問道:“那您的意思是,朱素並不是她爸,嗯,就是那畜……畜生的親生女兒?”

老人沉浸在個人的情緒中,似乎在努力地回憶著什麽事,又像是極力要把那些悲慘的記憶從大腦中趕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像是突然醒來似的全身抖了一下,抓著蘇陽的手問:“你剛才說什麽?”

蘇陽隻感覺老人的手又冰又硬,一股寒意從老人的掌心直傳到他的心髒,讓他血液為之一滯。他假裝要拍身上的灰塵,把手從老人的掌心中抽出,強擠出個笑容,“我是問,朱素是不是她那當jǐng察的爸爸的親生女兒?”

老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誰也不知道那女孩究竟是誰的骨肉,那畜生曾經用板凳砸過朱素她娘,把她打得血流滿麵,逼問孩子到底是不是她跟那相好的男人私通生下來的,但那女人就是不肯說,隻是翻來覆去一句話:你將來會有報應的。報應啊,報應……”老人又陷入了自我回憶的情緒中。

蘇陽不得不再次打破沉默,“那……我聽說朱素後來生了一個孩子,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老人的臉扯動了一下,看得出這個問題勾惹起她的無盡痛苦,“那畜生不是人哪。也是朱素那孩子命中注定的劫難。自從朱素十三歲以後,那畜生就占有了她。可憐的孩子,我都時常半夜聽到她的慘叫。我去罵過那畜生,結果被他一腳踢暈了過去。也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麽熬過來的。朱素生下的怪胎也就是那畜生的孽種。都是造孽啊,是上天看不過去降下懲罰的,才會生出那麽一個怪胎。”老人淚流滿麵。

“那……”蘇陽試探地問,“那小孩子後來怎樣了呢?”

“扔進井裏淹死了!”老人的聲音中帶著淒厲,“那畜生不知聽信了誰的謠言,說那孩子是個魔鬼,刀槍不入,隻有把他扔進水裏才能淹死他。而且隻有喝泡著孩子的井水,才可以解除孩子附在他身上的詛咒。那沒人xìng的畜生,竟然真的這麽做了。隻是更可憐了朱素,每天喝著親生孩子屍體泡的水,生生把她逼瘋了……”

蘇陽覺得身體裏仿佛有著無數的冰蟲,在血液裏四處奔逐,將寒氣一點一點地擴散開來。之前聽劉長格說到井水泡屍時,他還有一點半信半疑,如今從老人口中得到證實,他心頭的震驚真是無以形容。他實在無法想象朱素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竟然可以血腥殘忍到如此地步!

“我聽說後來朱素的母親顯靈,才保住了朱素的一條命,是有這事嗎?”

老人眼神空洞地看著蘇陽,yīn森森地一笑,“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蘇陽心頭一顫,他覺得老人的神情有著說不出的奇異,如果要指認這世上有鬼的話,那麽他肯定毫不猶豫地把此刻眼前的老人歸列進去。

老人見蘇陽默然不語,得意地一笑,“那你就是相信有鬼了?”她把聲調拖長了一點說:“我活了這麽一大把的年齡,早就不將什麽人啊鬼啊的放在心上。鬼未必真的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人們相信有鬼,都是因為不相信人。而人怕鬼,多半也就是他自己心裏有鬼。那畜生自從朱素生完孩子後,就沒再碰過她,大概他自己心裏也懷疑朱素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他的**才生出那樣的怪胎。再後來過了幾年,他就因為打死了人,被迫出走了,我也就不知道他們一家人究竟去了哪裏,是不是還活著……”

“對了,那你怎麽沒有跟他們一起走呢?”

“我?”老人咧開沒有牙齒的嘴笑著,“我一個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老人,跟他們背井離鄉地做什麽?再說了,那畜生哪會關心我的生死?我就坐在家裏等死好了。”

“那這些年你都怎麽過來的呢?”蘇陽好奇地問。

“地窖裏有一些糧食,像我這樣的半死人,隨便撿把柴火熬個粥就可以了。”

蘇陽突然想起在廚房裏看到的那一鍋老鼠湯,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廚房裏有一鍋湯,是不是就是您老人家煮的?”

老人笑了起來,“是不是嚇著你了?那是大黑,就是你之前看到過的那一隻黑貓抓到的,我好久沒沾腥了,所以就把它殺了改善一下夥食。你要不要也嚐一嚐?”

蘇陽慌忙地搖手,“不,不,不,還是您留著慢慢吃。”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對了,您怎麽會睡在棺材裏呢?”

“天冷了,就那裏最暖和。再說了,像我這樣行將就木的人,也許哪一天一躺下去就再也醒不來。到時又沒有人給我收屍。所以與其爛在**,還不如自己躺在裏麵更方便些。”老人眯起眼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我也累了。娃兒你扶我去睡吧。”

蘇陽默默地攙著老人枯瘦的身體,帶著她走出房間,就著屋頂明瓦漏下來的一點光明,摸索著來到廳中的棺材,看著老人慢慢地爬進棺材裏,和衣躺下。老人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種奇異的笑臉,望著蘇陽說:“好了,娃兒你也回去吧。”

蘇陽躊躇了一下,然後才想起跟老人道別,“那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有空兒我會多來看望您的。”

“你不會再看到我的。”老人冒出了這麽一句,然後再不多看蘇陽一眼,合上眼睛睡去。

蘇陽懷著滿腹的疑雲,下了樓。

走出yīn暗低沉的老宅,蘇陽發現已是天sè微白。清晨的涼風吹拂在臉上,讓他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舒暢,也令他對剛才在三樓見到朱素nǎinǎi的事產生了一種懷疑,似乎那根本不曾存在過似的。那裏那樣的yīn暗,那樣的壓抑,那樣的恐怖,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裏的影像,如同一卷過期了的膠卷,你可以看到上麵存在著隱約的影像,卻又怎麽都分辨不出上麵所演繹的究竟是什麽,那些人物與故事,是否就真實地存在過。

在晨曦的照耀下,院子裏所有的影影綽綽的事物,都露出它們真實的麵目。那些樹木,那些花草,凝聚著露珠,絲毫沒有夜裏那種yīn鬱的壓迫感。“不異舊時行履處,異舊時人。”蘇陽想起這一句禪語,確實如是啊。世間萬象原本並未有多少的變更,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人心自己製造的。就像月圓月缺,隻是月球與地球一個軌道交錯的效果,但人們就硬是要賦予其滄桑變幻的感懷情感,於是要生出種種的愁緒離恨。不過人若是無情,固然可以省去許多的憂傷與恐懼,但生命也就失去豐盈與多姿,少了存在的意義。

蘇陽腳步輕鬆地掠過草中小徑。經過水井時,蘇陽很想探頭去看一看水麵現在浮現的究竟會是自己的麵容呢,還是那四眼怪嬰。但還未等靠近,他就已經感到一股寒氣湧了上來。“看來是真的有些邪門兒。”蘇陽頭皮發麻,快步繞了過去。

出了大門,蘇陽意外地發現劉長格正帶著廠裏的幾個人,對著大門指指點點,不安地議論著什麽。劉長格見到蘇陽,先是一愣,隨即滿臉的驚喜,一路小跑了過來,緊緊地抓住蘇陽的手臂,搖晃著,“太好了,太好了,張老師你沒事呀。你真的沒事吧?”

蘇陽看著他一臉的真摯,一股感動之情湧了上來。他反手握住劉長格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心中千言萬語,卻無法傾吐。

其他廠裏同事呼啦地全圍了上來,七舌八嘴地問道:“張老師,你都看到了什麽呢?”“張老師,裏麵沒有鬼吧。”“張老師,我們可是擔心你整整一個晚上……”

蘇陽這才知曉,原來劉長格逃跑後,自己深感不安,擔心蘇陽一個人留在朱宅裏會有危險,於是召集了廠裏的一幹同事,想一起壯膽來到朱宅探看一下。結果他們還沒進入朱宅,就聽到一陣很奇怪的聲音,像是嬰兒的哭啼,又像是老人的嗚咽,中間還夾雜著低低的野獸般的叫吼聲,嚇得一幹人沒人敢踏進朱宅一步,隻在門外守了一宿,祈禱蘇陽平安無事。直到天亮了,他們發現那些怪異的聲音也都跟著消失了,於是商議著要一起進去找蘇陽,結果還沒決定下來,就看到蘇陽平安無事地走出來。

“張老師,你知道那些恐怖的聲音到底是誰發出的嗎?”一幹人中年齡最小的王喜好奇地問道。

蘇陽有一點迷糊,“我昨天晚上在裏麵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啊,隻遇見朱素的nǎinǎi。她一個人住在裏麵,呃,準確地說,是一個人住在三樓的棺材裏。”

眾人麵麵相覷。劉長格大著膽子問:“張老師你沒有看錯人吧?真的是朱素的nǎinǎi?”

“她自己說是。”蘇陽有點莫名其妙,簡略地向他們描述了一下朱素nǎinǎi的形象,“是她老人家吧?有什麽問題嗎?”

劉長格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張老師,按你描述的,那個人應該是朱素的nǎinǎi。不過我們都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以為她早跟朱素他們一家一起遷走,要不……就是已經死了。”

“哦,如此啊。”蘇陽釋然道:“她沒有跟朱素他們一起走,而是留守在家裏,靠地窖裏貯存的餘糧來維持生活,另外偶爾還會抓一些老鼠來吃。對了,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水桶應該就是她平常打水用的。”

“這怎麽可能呢?”劉長格喃喃道:“這麽多年了,怎麽就沒有一個人見過她呢?”

“這……”蘇陽撓了撓頭,“這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她老人家的作息時間與正常人不一樣吧。這樣好了,我帶你們進去找一找她,這樣一切不都可以明了了嗎?”

劉長格看著蘇陽,再看看身邊其他人疑惑的眼神,把心一橫,“那好,我們跟你進去找朱素她nǎinǎi。”

蘇陽對他們輕笑了一下,帶頭重新推開朱宅的大門,徑直帶著他們上了三樓。

“nǎinǎi,nǎinǎi……”蘇陽叫喚著。

“喵”的一聲,一隻黑貓從黑暗中躥出,綠瑩瑩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這一群不速之客。

人群中膽小者忍不住驚叫了出來。蘇陽無心去關照他人的情緒,隻是沉浸於自我的震驚中,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與當年在朱素家中聞到的濃臭幾乎一樣——那是死人特有的屍臭!蘇陽的心開始下沉,越來越低,直到墜入冰點。他哆哆嗦嗦地靠近大廳中那黑漆漆的棺材,每靠近一步,那一股味道就要濃重一些,他的心也要收緊一點,勒得他幾乎吐不過氣來。

其他的一幹人,看到蘇陽一臉緊張的樣子,一個個心頭更是直打鼓,戰戰兢兢,亦步亦趨地跟著蘇陽靠近那棺材。

一時間,蘇陽恍惚覺得那棺材就是地獄,他每靠近一步,就是離地獄更近一步,一旦抵達,此生即將陷入萬劫不複境地。他手心冰涼,滿臉冷汗,連呼吸都變得緊促不安。

終於靠近那棺材,蘇陽發現,棺材並非如他走之前看到的,蓋子落在地上,而是蓋了一大半在上麵,隻在尾端處露出一截空隙,於是人除非走到棺材的那頭,否則根本無法看見棺材裏裝的是什麽。但就這麽兩步的距離,蘇陽卻再沒有力氣移動一步。

其他人驚疑不定地看著蘇陽,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終於有一個膽大之人站了出來,他一咬牙,將棺材蓋一下子掀開。所有的人都“啊”地尖叫了起來,那一個膽小者王喜更是嚇得屁滾尿流地飛奔下樓梯,一個趔趄,就從樓梯上一路滾了下去。

蘇陽眼睛死死地盯著棺材裏的老人。眼前的老人,哪裏還有半點人的生機?雖然之前的老人幹枯形象曾讓他心驚,但眼前的老人慘相,卻是讓他心冷到極點!老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多久,所有的**都已化作腐水,泡著幾縷分不清顏sè和布料的布條,上麵爬滿了蛆蟲,更為恐怖的是老人的臉,似乎被什麽動物咬過,有一半不見了,露出白花花的骨頭。唯一殘餘完整的是另外一邊臉中的一隻眼睛,掛在深陷的眼眶裏,仿佛閃耀著神秘、冷酷的光芒,冷冷地凝視著蘇陽,那裏麵,似乎隱藏著許多的話。

蘇陽隻覺得整個人的魂魄都被那隻眼睛帶走了,大腦一片混沌,任由著劉長格等人將他連扯帶拉地拖出朱宅。所有的人一出朱宅,全都“哇哇”地大吐了起來。

很快地,公安局的人聞訊而來。調查結果初步顯示,老人應該是自然死亡,死亡時間約在兩年前,而她的半邊臉暫時還調查不出是貓的饑餓驅使所為,還是成為老鼠的“飽餐”。

蘇陽怔怔地看著公安人員的調查報告,而劉長格等一幹人則以一種見鬼一般的恐懼目光偷看著蘇陽。萬千的念頭在蘇陽的心裏翻騰著,卻又一個一個地蒸發掉,隻留下模糊的痕跡。蘇陽隻覺得整個大腦都快要爆炸了。他抱住腦袋,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蹲了下來。

劉長格看到蘇陽的痛苦模樣,同情地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張老師,你就不要再多想了,也許……你遇到的就隻是朱素nǎinǎi的鬼魂吧,那屋子本來就不太幹淨的。”

蘇陽猛地抬起頭,劉長格被嚇了一大跳,蘇陽的眼中滿是血絲,正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有鬼嗎?我不相信!”

蘇陽站了起來,發了瘋一般地往朱宅裏闖,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守在大門口的兩個jǐng察一下子沒攔住,於是跟在蘇陽後麵拚命地追趕。

蘇陽卻沒有闖入房間,而是繞到後院。後院裏跟前院幾乎是一般的荒涼景象,長滿了荒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院子當中有一株巨大的楊樹。蘇陽一把撲倒在那樹下,雙手撥拉開樹下叢生的雜草,刨起土來,狀若瘋狂。

跟隨的人見到這一幕,心裏都一咯噔。劉長格更是心頭一涼:張老師該不會受刺激過度,瘋了吧。

“張老師,你挖什麽呢?”劉長格小心翼翼地靠近蘇陽,注意保持著半米的距離,他害怕蘇陽真的發瘋了的話,會突然襲擊他。

“鐵鍬,你們有鐵鍬嗎?”蘇陽臉sè灰白,密密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滲透了下來,混合著泥土的顏sè,使他看上去更顯得怪異。

旁邊有人從院子裏找到一隻鏽跡斑斑的鐵鍬,遞給蘇陽。蘇陽一語不發,接過鐵鍬死命地挖著。其他的人一個個麵麵相覷。

挖了大概有兩尺深,一副白骨自泥土裏翻卷了出來。所有的人“啊”的一聲驚叫。蘇陽麵如土sè。他扔掉鐵鍬,跌坐在地,目光呆滯。

jǐng察馬上過來,將現場封鎖了起來。其中一個jǐng察看了看白骨,又看了看蘇陽,終於忍不住地吐出疑問:“你怎麽知道樹下麵埋藏著具屍體?”

蘇陽麵無表情:“是朱素nǎinǎi昨天晚上告訴我的,說是朱素她媽的舊情人,二十多年前被朱素她爸殺死後,埋在這裏的。”

所有的人都難以置信地看著蘇陽。但他們的驚訝都遠遠不如蘇陽心頭上的震驚來得強烈,“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有鬼?”蘇陽喃喃自語著。

他閉上眼睛,一點一點地在記憶中重複著淩晨時的經曆。他還是無法接受,半天之前還跟他交談的朱素nǎinǎi,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具死去兩年的屍體。“也許,也許就隻是一場夢吧,我暈過去後做的夢。”他慘笑了起來,都說浮生一夢,夢如人生,究竟哪一個更為現實呢?莊周夢蝶,分不清是莊周夢中化蝶呢,還是蝴蝶夢中化為莊周。那我蘇陽呢,究竟現在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如果是在現實中,為何會出現夢中才有的混亂雜象?如果是在夢中,那麽又究竟闖入了誰的夢境?或者說,究竟是朱素nǎinǎi現實中拜訪了蘇陽呢,還是蘇陽夢中拜訪了朱素nǎinǎi?

想得頭疼yù裂,卻理不出一個頭緒。蘇陽覺得整個人陷入了一種瀕臨崩潰的狀態。他突然想起那一口水井,朱素nǎinǎi講過那裏麵浸泡著朱素的怪胎,而自己曾經也真實地見過他的怪臉。“對了,也許他能夠證明究竟是我真的看到了鬼魂,還是一切就隻是個幻象。”

想到此,蘇陽強打起jīng神,對身邊的jǐng察說:“你們有沒有可能把前院裏的那口水井抽幹?”

那jǐng察嚇了一跳,“你又想做什麽?”

蘇陽嘲諷般地**了下嘴角,“尋找另外一具屍體。”

那jǐng察瞪大了眼看著蘇陽,簡直看著魔鬼一般。不過也難怪,小鎮向來平靜,現在突然一下子來了兩樁命案,前者好不容易證實是自然死亡,卻又讓蘇陽攪出一具陳年白骨,現在竟然又要生出一個命案來,那整個小鎮不掀翻了才怪。jǐng察倒吸了一口冷氣,“誰的屍體?”

“嬰兒。朱素的嬰兒。”

jǐng察緊繃的心漸漸鬆弛下來。對於朱素產下怪胎然後被她爸扔進水井裏的事,鎮上的人幾乎人人皆知,也從來沒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妥。殺死一個來曆不明的怪胎對鎮上的人來說,是一種除害,而不算是個命案。“你找它做什麽?”

蘇陽冷冷地看了那jǐng察一眼,“你難道不想那小靈魂安息,而是讓它永遠都沉墜在暗無天rì的井裏,永世得不到解脫?”

jǐng察頓時語塞。“那你等一下,我去請示一下上級。”

蘇陽歎了一口氣,典型的中國官僚作風。“不用了。”他疲憊地製止了jǐng察的呼叫,“我下井去撈吧。”

“你?”jǐng察驚異地看著蘇陽,他越來越覺得蘇陽像是一個魔鬼。“難道他真的被鬼附身了?”jǐng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蘇陽再不多言語,他走到前院,俯身去看水井。午後的陽光有點溫熱,但井台上卻依然一片冰冷,蘇陽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寒氣自井底直透骨頭。井底波紋不興,仿佛是一隻看透世事滄桑的冷眼,清晰地倒映出蘇陽慘白的臉。

蘇陽試了試井繩,還很結實,足夠承載起一個人的重量。他將上衣脫掉,再把井繩綁在身上,對旁邊呆立的jǐng察和劉長格等一幹人點了點頭。那些人恍然醒悟了過來,慌忙上前幫忙,抓住井繩,將蘇陽一點一點地放入井下。

水井大概有四五米深。蘇陽很快地臨界水麵。他感覺到一陣陣的冷氣自腳底直抵腦門兒,整個大腦開始嗡嗡作響。他咬了咬牙,衝上麵的人吼道:“繼續放。”

蘇陽的身體一碰到井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不單是水的冰冷,而是他很明顯地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拉著他的身體下墜。他緊緊地抓住井繩,長出了一口氣,竭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點一點將身體放入水中。

井水不算太深,但底下是厚厚的泥沙。蘇陽站在齊腰深的水底,用腳趾撥弄著泥沙,感應著有什麽異常的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什麽都沒有。他隻聽到自己牙齒“咯咯咯”響的聲音。另外,他越來越覺得身體有一種不平衡,仿佛真的有什麽東西在推搡著他,或是拉扯著他。終於他控製不住身體的重心,整個人跌入水中。

腦袋浸到冰冷的水,蘇陽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蘇陽索xìng屏住呼吸,潛在水中,伸手探摸了起來。也許是經年水泡的緣故,井壁滑滑溜溜的,摸在手中,有一種異樣的難受,就像怕蛇的人抓著一條蛇似的。突然間,蘇陽感到手底一沉,似乎有某個東西抓著他的手臂。他心頭一驚,下意識地張嘴想要呼叫,卻咕嚕地灌進了一大口水。那水有著說不出的腥臭,他的胃頓時翻江倒海了起來。

蘇陽強忍住心頭的難受,使盡全力地一拉,“嘩啦”一聲,他一下子撞到了井壁的另外一角,頭也從水中拔了出來。及至他看到手上抓著的東西時,一聲尖叫,忙不迭地將其甩開——那竟然是一隻小孩的手臂,似乎剛自軀體上掙裂開來,骨節處血肉模糊,但奇怪的是又沒有任何一滴血。

一刹那的時候,蘇陽仿佛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又似是笑聲,磔磔的怪聲,在井壁邊緣撞擊開,產生無數的回音,聽在人的耳朵裏,像針紮似的,瘮得慌。蘇陽慌亂地搖了搖繩子,示意頂上的人將自己拉起來。

在身體剛剛脫離井水時,蘇陽突然聽到一聲很低沉的歎息,熟悉的歎息。那是在朱素家聽過的歎息。蘇陽猛地一激靈,他衝上麵大喊道:“把我放回去!”

井水的冰冷很快就又淹到蘇陽的腰。他緊閉著雙唇,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將自己探入水中,手在井底下摸索著。很快,他就摸到了一隻細細的手,這次那手沒有任何的用力,蘇陽很輕易地將它抓了起來,然後冒出水麵。果然還是那隻嬰兒的手。上麵的人大概也見到了,放下了一隻水桶。

蘇陽把手臂放入桶中,水桶搖搖晃晃地被拉了上去。蘇陽重新閉上氣,潛入水中,雙手在井壁上摸索著。突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一些像是水草般的東西。他稍微一用力,隻覺得有一個東西從井壁的空隙中飛了出來。蘇陽將頭冒出水麵,發現是一具缺了隻手臂的嬰兒屍體,他抓的正是嬰兒的頭發。不可思議的是,那嬰兒在水井底下浸泡了這麽多年,竟然仿若新生,骨肉一點都沒有腐爛。蘇陽注意到四隻圓睜著的眼睛鑲嵌在他的眼窩及額頭上,每一隻眼中的表情都各不一樣,痛恨、憐憫、憤怒、微笑,奇怪地並列在了一起。

蘇陽默默地注視著嬰兒,心中竟然莫名地湧生起了一種欣喜之感,仿佛完成了一個使命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摟在懷裏,示意著井繩將自己一點一點地拉離開冰冷的水域,重返於陽光底下。

井沿上所有的人看著那四眼嬰兒,臉上都流露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情。劉長格雙手護在心口上,喃喃道:“怎麽可能是這樣子的呢?”

蘇陽疲憊地癱倒在院子裏的草地上,任溫暖的陽光將他緊緊地擁抱。他閉上眼睛,聽到心底隱隱有一個聲音在叫喚著:“回廣州吧,該回廣州了。”

蘇陽知道,小鎮已經絕非自己的容身之處了。發生了這麽多事,即便他可以無視鎮上人的目光和指點,jǐng察也很快會懷疑上他的身份,到時說不定會查到他與朱素的真實關係,以及圍繞在他身邊的一係列命案。所以他隻有回去廣州,爭取在jǐng察查出他的真實身份之前,弄清他究竟殺了人沒有,還有,朱素的真實意圖。經曆了這麽多事,他感覺自己就是一隻困在繭中的蛹,要突破出去的關鍵就在朱素身上。或者說,本來就是她剝奪了他的陽光世界,將他逼入這一種黑暗的境地中,隻有搞定了她,才有可能讓自己重新回到陽光下生活。他隱隱地覺得,朱素是對他賦予了某種使命,包括今天裏的挖掘屍骨,打撈嬰兒屍體。一旦他完成了所有的使命,那麽圍繞他的所有yīn影都將消失,回複到他正常的生活。

想到此,蘇陽決定一刻都不再多停留。他直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往外走去。

“等等,你不能走。”一個jǐng察伸手攔住了他,“你得跟我們回jǐng察局協助調查。”

“調查什麽?”蘇陽冷眼看了他一眼。

“調查今天裏的這兩起命案啊。”

“朱素nǎinǎi你們不是查清了是自然死亡嗎?”

“那還有後院裏的屍骸啊。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們又怎麽確定你有沒有嫌疑?”

“我有嫌疑?”蘇陽輕蔑地笑了,“那骨頭都快朽得差不多了,平常人都看得出來至少埋了幾十年,難道你覺得我可以在還沒出世或是嬰兒的時候就爬到你們這地方來殺人?如果真這樣的話,你還不如幹脆再懷疑說嬰兒也是我殺的好了。”

“這……”那jǐng察被蘇陽一頓的搶白,一時無言以對,隻得眼睜睜地看著蘇陽離去。

親,好書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