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就我一個人感覺到這街上的風變涼了嗎?

雖說已是秋天,但風帶來的不是涼爽,卻是刺骨的寒冷,如同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這種冰冷的感覺並不隻是由於季節的變換,還來自我們生活的時代的冷酷。原有的社會差距像山穀般,變得愈來愈廣、愈來愈深。山穀兩邊的人已經完全看不到彼此的身影。這樣一來,其實與最初沒有差距時是一樣的。總之,對麵的對手若不存在,那麽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

在山穀的兩側,人們在分隔開來的小世界裏生活著。上層的人僅僅活動在港區和涉穀區(最多加上成田機場和海外),而像我一樣底層的人則在豐島區的中下層世界苟延殘喘。

今年秋天,我目睹了發生在最底層世界的弱肉強食的現象,許多次,小魚吞食比自己更小的魚,更小的魚被人毆打、被奪走工作、被趕出居住的地方,甚至連壓箱底的存折也被偷走,縱使如此,他們卻連一聲呻吟都無法發出。即使在深海的最底處呼喊,也傳不到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欺負他們的人是同樣生活在最底層的夥伴,隻不過比他們稍微凶惡些、塊頭稍大些。小吃小,底層人掠奪底層人,這就是二十一世紀全新的食物鏈。

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可思議?小魚在海底被悄無聲息地吞食掉,而燈火輝煌的豪華客船在數百米之上的海麵行駛著。那些所謂的環保愛好者,衣著優雅、品位不凡的男男女女們在船上夜夜笙歌。女人們一件裙子的錢足以讓海底的小魚們輕鬆地生活半年。

我時常想,現在所需的難道不是看別人看不到、想別人想不到的強大能力嗎?如果不培養這種不合常理的能力的話,不知什麽時候起,我們甚至會連自己眼前發生的事情都看不到了。

如今,人們習慣把一個東西分割開,巧妙地隱藏被分割的各個部分,然後當這個東西原本就不存在。

可現在,我們必須睜開睡眠不足的眼睛,正視當下正在發生的事。

我們必須這麽做,因為絕對沒有其他人會注意到海底的爭鬥。

夏天的尾聲是閃電和暴雨。

就像生命誕生之前的原始海洋一樣,雷忽遠忽近地胡亂落下,像厚厚的灰色窗簾似的傾盆大雨包圍了整個街道。現在的時代,就連天氣也極其惡劣。

此時,我正在從池袋的西口向東口遠征的途中。西口與東口被JR線分隔,西口下著瓢潑大雨,穿過離西口僅有一百米的地下通道到達東口後,卻發現人行道上一滴水都沒有。這是一條穿越天氣邊界線的通道,有點像科幻小說。不過,托西口大雨的福,我拿著濕淋淋的塑料傘,漫步在陽光普照的綠色大道上,活脫脫像個傻子。

我的目的地是東池袋中央公園,曾經是紅色天使的集合地。現在小鬼的黑社會也變得安分了,所以這裏就變成了和平的城市次中心公園,每周二在這裏給流浪漢發放救濟食品。

把我叫到這個地方的,照例還是這一帶的小鬼們的國王,指定的會麵時間是救濟食品發放日的下午。我拿著濕淋淋的傘走過綠色大道,回過頭一看,Parco百貨商店對麵西口的天空黑雲密布,而這邊的天空卻是夏末的晴空萬裏。宛如兩極分化的社會本身,一邊是晴天,一邊是傾盆大雨。

公園的小路兩旁分別種了兩排櫸樹,我穿過小路,來到噴泉廣場。旁邊立了塊礙眼的牌子,上麵寫著:禁止玩滑板。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是穿著暗淡服裝的男人們的隊列,隊伍長得都可以繞廣場一周了,男人們默默地排著隊,其中有年輕的,也有年邁的。最近的流浪漢好像沒有年齡限製了。

簡易的帳篷下擺著可折疊的桌子,桌上放著兩口很大的鍋,鍋裏散發出奶油湯的味道。在我使勁吸鼻子的同時,背後傳來像冰柱一樣冰冷的國王的聲音。

“肚子餓了的話,阿誠也排隊領吃的吧,如何?”

我轉過頭去,看到G少年的國王穿著今年秋季的新品站在背後。灰色的法蘭絨馬甲(不知道馬甲為什麽不叫vcst,對我來說是個謎),下身是法蘭絨的深藍色褲子。馬甲的裏麵是白色短袖T恤衫,感覺國王就像某本時尚男性雜誌的封麵人物。這次果然也沒有忘記帶兩名隨身保鏢。

我低聲回答道:“我怎麽能搶大家的食物呢?我回到家,就能吃到老媽做的晚飯了。”

要說我們家的晚飯是否比這裏的飯好吃,還需另當別論,但這次國王很少見地順從地點了點頭。

“是呀,你老媽的料理是很特別的。”

看到這麽順從的國王,我反而上不來情緒,不高興地說道:“隻有你來的時候,我老媽才比較用心地做。平時做的飯還不如盒飯店的盒飯好吃呢。”

我說完之後,保鏢不知為什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崇仔笑著說道:“有很多G少年都是你老媽的粉絲,所以今後你最好注意一下說話方式。”

這叫什麽事呀。比起賣力解決這一帶棘手事件的我,我家那位缺少風度、說話刻薄的老媽反而更有人氣。與其說這是差距,不如說這是明顯的歧視。

“知道了。今後談起我的同居者時,我一定會小心說話的。先不談這個,對了,你要給我介紹的人是誰?”

打扮得像模特的國王舉起了右手。於是,從帳篷那邊走過來一個年輕的男子。他穿著與崇仔相同的馬甲,還圍了牛仔布的圍裙。發型是卷卷的大波浪。小鬼走到我們麵前,微微低下頭,說道:“我是紐帶的武川洋介。能見到傳說中的真島誠先生,真是倍感榮幸。”

真是非常有禮貌的青年。紐帶是說唱組合還是別的什麽?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小鬼解釋道:“對了,紐帶指的是流浪漢的援助組織,我是這裏的誌願者。”

崇仔瞟了一眼洋介的馬甲,說道:“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和我穿一樣衣服的人。阿誠,他就是這次的委托人。”

洋介聽到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他一眼,如果他和崇仔穿的是同一款馬甲的話,這可是某個奢侈品牌的衣服,一件就要十萬日元呢。難道這個誌願者是個富二代?

“那麽,你要委托的是什麽事?”

聽到我這麽問,洋介把頭轉向流浪漢的隊列。

“在這裏說話不太方便,能借一步說話嗎?”

他脫掉圍裙卷成一團,走向公園旁邊的太陽城。我跟在他後麵走過去的時候,國王在後麵喊道:“阿誠,我已經幫你們互相介紹過。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如果需要我幫助的話,給我打電話。”

“哎,等一下。”

國王完全不理會我的叫喊,在保鏢的護衛下,擺著一副漠然的表情走出了市中心的公園。奔馳RV靜靜地停在樹叢後麵。崇仔鑽進開著空調的車內,消失不見了。池袋還是個封建社會,國王發出命令,臣民行動。或許問題在於我喜歡特別麻煩的工作。

我和洋介去星巴克買了冰拿鐵,然後捧著杯子坐在太陽城的露台處。這個地方的樓梯非常寬,是用茶色的瓷磚鋪成的,感覺像個小舞台似的。抬頭一看,左手邊矗立著六十層高的大廈。頭頂高低不同的雲朵錯落有致,天空感覺上有點奇怪。夏天和秋天並存的微妙天氣。

“誠先生,你知道最近流浪漢的事情嗎?”

我搖了搖頭。很遺憾,我在那個世界沒有朋友。曾經抓過一個把流浪漢骨頭打斷的襲擊犯,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於是,洋介接著說道:“現在,漸漸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怎麽回事?剛剛不是還見到那排暗淡的隊列嗎?

“公園裏聚集了那麽多人,難道他們都是透明人嗎?”

洋介喝了一口冰拿鐵。

“但僅在發放救濟食品的時候才能聚那麽多人。以前,在東京稍大一點的公園裏,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藍色塑料布的村落。但是最近應該基本上看不到了。”

這麽說來,池袋的大多數公園都看不到藍色塑料布的村落了。

“這是什麽原因?按理說現在經濟這麽不景氣,這樣的人應該會增加才對呀。”

洋介麵無表情地說道:“這是因為政府正在推行公園的規範化。在東京的公園裏,以前已有的東西暫且不談,現在禁止一切搭建新的小屋或帳篷的行為。同時還啟動了自立援助服務。”

自立援助?在這個世界上,有些詞匯聽起來很冠冕堂皇,不過一般情況下,這些詞都用於掩蓋更加殘酷、肮髒的事情。

“有種不好的感覺。”

洋介微微一笑:“你的直覺很好。解釋起來也很簡單,四年前政府開始向流浪漢提供租賃公寓,有兩年的期限,房租非常便宜。”

“原來如此!”

我喝了一口不怎麽甜的冰拿鐵。在兩年的過渡期間,如果順利找到工作,他們就可以脫離流浪漢的生活。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計劃。但是,要實現這一點必須有兩個有利條件。一個是經濟比較景氣,工作多的是;另一個是當事人有勤勞工作的欲望。

“雖然稱為區域生活過渡援助事業,但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最近,被逐出公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的人不斷地冒了出來。”

“他們還能像以前那樣,重新住到公園裏來嗎?”

洋介嘲諷似的揚起了嘴唇的一角。他背後陽光60大樓的燈一閃一閃的。

“很難。因為公園都被規範化了,禁止人住在公園裏。”

我不禁在心裏歎了口氣。唉,真是無可救藥的故事。

“那剛才的那幫人究竟在什麽地方生活呢?”

“他們分散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地下通道、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下麵、河岸邊等。這種情況是不是有點像次級抵押貸款?”

學生誌願者突然冒出這麽難的經濟詞匯。我最近也有看報紙,所以還知道這個詞。但美國的房地產和日本的流浪漢有什麽關係呢?

“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

“我是說,對於社會而言,不管是次級抵押貸款還是流浪漢,如果集中在一起就會引人注目,所以比較危險。而把他們分散開來,薄薄地廣泛地散開,用這種方法就可以當作從來沒有過問題。”

原來如此,聰明人的想法果然比較有意思,對於社會的危險因素,隻要切斷、分割他們之間的聯係,然後把他們分流到整個社會就可以了。在加利福尼亞州,把房地產抵押貸款證券化就可以了。但池袋的流浪漢是人類,不是物品。難道人類也可以證券化,然後把他們散發到各處嗎?

我突然冒出一個問題:“洋介,你為什麽因此而煩惱呢?”

紐帶誌願者的中心人物仰頭望了望初秋的天空。“為什麽因此而煩惱?我也不明白。”

證券化,不可見的問題,這條街的麻煩變得更難解決了。麻煩終結者將不是水果店看店的人,而要輪到數學家或物理學家出場。

我凝視著洋介的臉。

“喂,為什麽你這麽熱衷於流浪漢的事呢?你穿的這件vcst,不對,叫Gilct吧。雖然它看起來很薄,但確實是件高檔品牌的衣服。你住的地方應該也沒有流浪漢吧?”

洋介摸了摸馬甲的領子,說道:“啊,這個呀。這是尼奧·貝奈特的衣服。我覺得也挺適合阿誠你。其實,這是我在大學的一個研究課題,主要調研流浪漢的生活方式和居住環境等。我見了很多人,但其中有幾個人已經去世了。露宿街頭的生活,危險還是挺多的。突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一件事。現在不是做調研的時候,必須幫助眼前的這些人。因此我創辦了紐帶協會。這樣解釋,你能明白嗎?”

我看了看這個家境很好的小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分清楚了。不知為什麽,現在感覺很有幹勁。”

不管是一件十萬日元的馬甲,還是一千日元的T恤衫,和這些都沒有關係了。總之,重要的是針對擺在眼前的困境做些什麽。衡量人的標準,還是盡可能簡單些好。

洋介暫時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頭腦中整理思路。

“重返大街的流浪漢驟增。他們不能住在公園,因此大家分散住在各個地方,但是總體上居住環境比之前惡化了。與兩年之前相比,經濟變得更加不景氣,工作也減少了。這樣的話,在一般人看不到卻充斥著流浪漢的社會,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如果生存下去的條件全都變得更加嚴峻,答案隻有一個:

“生存競爭變得更加激烈。貧困者的同伴之間,圍著少得可憐的一點東西進行爭奪。小吃小。”

從我嘴裏說出這番話時,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殘酷。但在貧富分化的半叢林社會,這種現象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但在十年前,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卻是無法想像的事態。

“最近我們在派送救濟食品時,發現有的人忍痛拖著腿來領食物,還有的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特別是在豐島區的周圍。我們的成員向流浪漢們打聽這件事時,大家都噤聲不語。於是我想到,阿誠或許能有什麽辦法。”

原來是這樣呀。但是,我還有一件事比較在意。

“洋介和崇仔是什麽關係呢?紐帶協會不是受G少年庇護的誌願者團體吧。”

不過,最近的黑社會什麽事情都做,如果真是這樣也沒什麽可吃驚的。洋介的臉上現出悲傷的表情。

“最近二十歲左右的流浪漢也呈增加的趨勢。其中有幾個人是崇先生的手下。據他說,混街頭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嚴峻了。”

原來如此。現在的社會連二十歲左右的流浪漢都不稀奇了。我們生活在怎樣一個充滿希望的時代呀?

“那麽,你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也不知道應該朝哪個方向使勁?”

洋介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盯著手中的星巴克的杯子看了一會兒。

“雖然覺得很慚愧,不過或許正如你說的那樣。”

“弄得不好會出事,導致你們援助的人中間有人被逮捕。這樣的話也沒關係嗎?就算不出事,好人和壞人也可能是同一個人。那種情況下,應該怎麽做呢?”

這是一個所有的風險都被證券化的世界。我們的善和惡被狠狠地壓扁,細細地剁碎,然後混合在一起。打倒壞人的時候也會把好人一起打倒,這是常見的故事。此時,洋介抬起了頭。西邊的雨雲消失了,夕陽的餘暉照亮了整個天空。

“生活在痛苦中的人們可以稍微過得輕鬆點,不管做什麽,隻要能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的話,我們沒有任何怨言。那就拜托了,誠先生。”

原來世界上還是有既簡單又能打動人心的語言的。激發人鬥誌的正是這樣的語言,特別是對於我這種用金錢都打動不了的中世紀騎士般的人。不管怎樣,如果硬要提自己拿不動的錢袋,肩膀會疼的。雖然貧窮,但可以有自由的時間和一顆感性的心,這樣的生活方式很好。

後來我們又在太陽城的露台上碰了一次麵。我恨不得馬上和受傷的流浪漢直接見麵談談,但洋介說這很困難。

“我們的成員沒能問明情況,是因為那群人之間有種相互監視的氛圍。像發放救濟食品時很多人在場的情況下,我想他們任何人都不會開口講話的。”

“那我應該怎麽做才好?”

他從工作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張信用卡模樣的東西,正麵是經過設計的“紐帶”二字。我接過來,發現上麵還有我的名字。

“這是我們成員的會員證。另外還有個東西交給你。這可是機密信息,所以請妥善保管。”

那是一張黃色紙片,好像是從本子撕下來的。

“這上麵寫著可能提供協助的人的昵稱和住所。這是我從協會的緊急聯係信息中抄下來的,請妥善保管。”

我看了一眼這張紙片。阿元、阿駿、E、Jamo,好像每個人都沒寫自己的真名。住所寫的是:南池袋二丁目步行天橋下、雜司之穀鬼子母神參道、池袋大橋下、驚奇鐵路橋。

與其說這是住所,不如說這些都是散布在這條街上像黑洞似的人們看不到的地方。

“明白了,我會妥善保管的。這些信息不想給政府機構看到吧。”

洋介無奈地說道:“是的。這些信息都是我們的人員走訪了大街小巷找到的。公園規範化的下一步就是街道的規範化了。到那時,這薄薄的一張紙將會變成多麽危險的東西,誠先生,你能想像吧。”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明白,長官”。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和郵箱後就分開了。差不多談了一個多小時。我曾經認為我是池袋底層社會的萬事通,但這一個小時足以破滅我的這一錯覺。不過在流浪漢之間發生的事件很少會浮現出來,所以不知道這些事也是理所當然的。

走在夕陽照耀的大街上,我拿著淋濕的傘回家了。白天的陽光還像夏天似的,傍晚的風卻讓人感到些許秋意。風從燈紅酒綠的大街和小鬼們身上帶走了熱氣。為什麽風稍微冷一點,我們就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呢?是因為我們出生在一個四季分明的國家嗎?

回到西一番街的家,我和老媽交了班,輪到我看店了。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聽秋天的音樂,於是選了約翰內斯·勃拉姆斯。雖然我不喜歡浪漫主義派,但勃拉姆斯是特例。他是個不故弄玄虛、認真又嚴謹的大叔。但是,他內心深處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浪漫情懷。如果他出生在二十一世紀的東京,一定會被那些女孩子耍得團團轉。因為他是純情的藝術家。

我往店裏的CD機放的是協奏曲集。我非常喜歡這些曲子,擁有格倫·古爾德、瓦萊瑞·阿凡納斯維、伊沃·波各萊裏奇的版本,但我還是和以前一樣選了古爾德。你聽了之後就會明白我為什麽選他。這是可以讓人歎口氣的秋天的音樂。

我想好好思考一下這次的事件,但由於信息量太少,結果什麽都想不出來。沒有辦法,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要向那些可能會有內幕消息的人打聽,這是解決問題的捷徑。我拿出手機,找到了崇仔的號碼。代接電話的人應答後,我說道:“我是阿誠。喂,你也是我老媽的粉絲嗎?”

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了狼嚎一般的狂吼,好像我不是在和人類說話似的。接下來聽到的是崇仔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像跨過秋天吹在嚴冬裏的北風那樣寒冷。

“你這家夥很擅長惹我的保鏢生氣呀。有何貴幹?”

我向崇仔說了一下洋介的委托內容。其實有時候通過和別人聊一下這件事情,也可以整理出一些頭緒。最後我說道:“總之,從明天開始,我先試著去拜訪一下流浪漢的家,但信息量太少,不知如何下手。崇仔能告訴我一些你那邊收集到的信息嗎?什麽都可以,再怎麽說,G少年中間不是也有一些流浪漢嗎?”

這次輪到國王發出狼嚎的聲音了。崇仔吼道:“不景氣應該也要接近尾聲了吧!那些小年輕失去工作、與家人離別後,很快就淪落為流浪漢了。我們這邊也做了各種各樣的調查,但是還沒有查出什麽。隻是問了幾個G少年中的流浪漢,他們好像都在懼怕什麽。”

懼怕?會是誰呢?會讓人類恐懼的,隻有人類自己。

“懼怕的對象是誰呢?”

“剛才不是說了我不知道嗎!不過,應該不是我們平時的對手——小混混或黑社會。”

“你為什麽會這麽說?”

崇仔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那些家夥害怕的不是外部的監視,而是夥伴之間的監視網。簡直就像一黨獨裁時代的蘇聯。”

由恐懼引發的背叛和告密橫行。我讀過肖斯塔科維奇的評傳,所以可以想像那種氣氛下的一部分情形。

“是嗎?明白了。”

崇仔聲音的基調發生了變化。與平時的冰冷不同,這次有微妙的溫度,像冰開始融化的時候。

“那個誌願者的代表說有些流浪漢受了輕傷,但事實上不止是這樣,隻不過他們一般不會去醫院。好像有幾個人被弄得半死不活,然後被逐出這條街。所以阿誠,你也要小心點。”

我大吃了一驚。國王在擔心我的人身安全。

“知道了。我會盡量多注意的。”

崇仔笑著說道:“那你就多注意點吧。像你這樣很會搞笑的人,如果從池袋消失的話,我會有點寂寞的。”

原來我隻是國王喜愛的玩具?我沒有說再見,而是直接啪的一聲掛了電話。這個世界上難道沒有可以告發國王的地方嗎?

第二天開了店,我立馬飛奔到街上去了。現在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情。但即使這樣,走到街上,在尋找蛛絲馬跡的最初瞬間,心裏感覺還是很激動。在秋風中,我的目的地是名單上的第一個地址。

出了東口,沿著明治通朝新宿方向走。拐過大鳥神社的小路,就可以看到一座古老的人行天橋。這裏緊挨著幹線道路,一定非常吵,很難入睡。在階梯的下麵是用硬紙板做的像棺材一樣的流浪漢的窩。如果空著手去別人家聊天,我會覺得不好意思,所以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飯團、水果和綠茶飲料。

“你好,阿元在嗎?”

沒有回音。過往的人看到我朝著一個硬紙板的屋子喊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回音。是不是出去了呢?沒有辦法,我敲了敲屋頂的部分。

“你好,我是紐帶協會的人。請問有人在嗎?”

“誰呀?好吵!人家正在睡覺呢。”

從棺材裏傳出響亮的聲音,著實讓我吃了一驚。隨著嘎吱

嘎吱的聲音,側麵的硬紙板被移開了,從裏麵露出一張頭發花白滿臉胡子的麵孔。那張臉從地麵朝上瞪著我。我蹲下來,給他看了紐帶協會的會員證。

“我想做一些問卷調查,我叫真島誠。你是阿元吧?”

上了年紀的男人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手上提的便利店的塑料袋。

“我沒有什麽跟你說的。小哥,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給我的慰問品嗎?”

我連袋子一起遞給了他。阿元接到後,蛇一樣敏捷地從硬紙板屋子中爬了出來。

“不好意思,這是我今天的第一口米飯。”

他趕忙撕開塑料袋,將飯團塞到嘴裏。

“由於經濟不景氣和環保的雙重影響,流浪漢的生活很難熬呢。現在不論是便利店還是盒飯店,買的材料都會控製到剛剛好,不會出現浪費的現象,所以任何餐館的垃圾箱裏都翻不出可以吃的東西了。”

阿元好像是個健談的流浪漢。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運動服。鞋子應該是從什麽地方撿來的,竟然是差不多全新的耐克。阿元狼吞虎咽地把慰問品吃了個精光,我在他旁邊坐下。隻因為和流浪漢一起坐在人行天橋的下麵,此時我好像也變成了透明人,經過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朝我這邊看。

“我從代表那裏聽說,最近在這一帶築巢的人,好像有很多都受傷了。”

阿元露出一絲狡猾的表情。

“流浪漢的生活,要和危險做鄰居。一方麵不知道高中生、初中生們會搞出些什麽,而且我們的同伴中也有很多小偷。我離開這裏的時候,都會隨身攜帶全部的貴重物品。”

說著,他從運動服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部手機,是Docomo的新款,還帶有無限流媒體電視功能。他抿嘴笑了笑,然後啪的一聲打開手機。

“這個手機可以看電視節目。我有時還把它借給沒有手機的人,一次收兩百日元。這還是我的生財工具呢。”

我好像被對方帶得太遠了,不得不強行把話題拉回來。

“聽說最近有好多人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人被打瘸了腿,關於這件事,阿元知道什麽嗎?”

穿著運動服的流浪漢吃完飯團後,慢悠悠地用牙簽插了一塊切好的菠蘿,送到嘴裏。

“嗯,關於那件事,我不是太清楚。這個菠蘿還真甜呢。有好幾個月沒有吃過水果了。”

在步行天橋的階梯下麵,我眺望著明治通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流浪漢一起坐在地上,感覺有點奇怪。貌似很難強行獲取到信息,於是我們隨便聊了聊八卦。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話題,比如,今年夏天不正常的天氣、北京的奧運會、這條街上哪家餐廳的剩飯最好吃等等。聊天時還交換了各自的手機號碼。雖然對方是頑固的流浪漢老頭,但是他也很高興看到自己的電話簿上又增加了一個號碼。

我放棄繼續探聽消息,站了起來。此時,阿元說道:“阿誠,你是心地善良的人,還買午飯給我吃,所以我給你提個醒。聽好了,你不要再插手調查此次的事件了,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我一邊拍打穿著運動褲的屁股,一邊回答道:“謝謝你的忠告。但是,我必須徹徹底底地調查清楚。因為我和洋介說好了。阿元,你是不是也被誰打過呢?”

上了年紀的流浪漢使勁揉了揉臉,不屑地說道:“我才不是笨蛋呢。不會笨到讓別人搶走失業證件。”

失業證件?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再見,我會再來的。”

流浪漢爽快地回答道:“好,那再見了。下次來的時候,甜品給我買酸奶吧。我挺無聊的,所以阿誠你一定要來看我呀。”

從前我在流浪漢中間的口碑就很好,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年輕的女性反而看不到我的魅力呢?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大的謎團,就像不知為什麽這個國家的首相會一個接一個地辭職。

我和之前一樣從便利店買了禮物,接著走訪了三個住處。鬼子母神參道的藍色帆布屋裏沒有人,一定是外出工作了吧。雖說是流浪漢,不工作的話也沒有飯吃。回收廢品也罷,撿拾易拉罐也罷,尋找殘羹剩飯也罷,總之,世界上沒有什麽都不做就可以生存下去的好事。

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放在藍色帆布屋裏,留了張紙條就走了。紙條上寫了一些簡單的內容:我會再來的,請協助我調查。如果弄清楚事實的話,一定可以幫到更多的夥伴。

下一個目的地是池袋大橋的立交橋下麵。汽車在頭頂上奔馳,鐵絲網的對麵,JR電車發出震耳的聲音。居住環境看起來相當惡劣。我又從便利店買了些東西,朝一座格外氣派的藍色帆布屋走去。它有三張榻榻米大,還有一扇三合板的門,是間簡易的房子。我敲了敲門,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露出頭來,說道:“有何貴幹?”

他的頭發全都白了,穿著用百衲布做的僧侶短衣,看起來很像知識分子。我想窺視門內的布置,他卻扭動著身子擋住了。我隻瞥見屋裏有手提式發電機、二十英寸的電視和手工做的書架。感覺比我的房間住起來還舒服似的。

我把帶來的禮物遞給他,並說明了來意。老人聽著聽著,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還把我的禮物往回一推。

“請把這些東西帶回去。我不需要。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請快點離開這裏。”

我沒有深想,隻是試著問了一個與當初拜訪其他流浪漢時相同的問題。

“你也被打了嗎?”

眼看著老人的臉變紅了。他憤恨地說道:“這種事與你無關。你突然造訪,然後不時地來幾趟,之後就不會再來了吧。可我卻要在這條街上度過我的後半生。你這個小鬼懂什麽?”

這時他不僅臉變紅了,連眼睛裏也飽含著淚水,這一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又試著拋出一個從阿元那聽來的意思不明的單詞。

“你的失業證件也被他們偷走了嗎?”

老人的臉色頓時變了,紅紅的臉霎時變得蒼白。他開始四下張望。

“既然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可說的。你快走。我不想被那些家夥看到我在和你說話。拜托了。”

聽了這些話,富有敬老精神的我從這座氣派的藍色小屋退了出來。但可以確信的是,在我們一般人不知道的海底,一定發生了不好的事件。關門的時候,老人苦苦哀求道,請不要再來了。那聲音聽起來像快要哭出來了。

下一個目的地是鐵路橋下,但我有點累了。街頭偵探也需要休息。我坐到池袋大橋的護欄上,決定暫時休息一下。在東京,走到任何地方都有自動販賣機,所以很快就能買到喝的。雖然非常方便,但在炎熱的夏天,街頭的各個地方都繼續擺放冷櫃,從環保的角度來看,不知如何評論。我拉開冰鎮日本茶的拉環,喝了一口,然後拿出手機,給紐帶協會的代表打電話。

“喂,是我,阿誠,說話方便嗎?”

洋介那讓人感到親切的聲音在電話裏也是一樣的。

“等一下。現在正在開會,我去露台和你說。”

聽筒裏傳來沙沙的聲音後,那家夥的聲音變得清晰了。

“好了,你要說什麽?”

我馬上問出開門見山的問題,沒用什麽技巧。

“失業證件是個什麽東西?”

洋介輕鬆地回答道:“指的是零工受保證件。”

好像在說很難的繞口令似的,比如,東京特許許可局。

“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不愧是流浪漢援助協會的代表,洋介背教科書似的說道:

“在建築工地上工作的流浪漢很多都有這個證件。由於正式的名稱太長了,所以大家都把它叫做白本證件或失業證件。”

接下來,洋介又給我講解了一些內容。簡單來說,其操作流程是:工作一天的流浪漢在完成當天的工作後,雇用方會把雇用保險費的印花貼到他的失業證件上。根據收入的多少,印花的金額也會不同。據說一張印花值一百七十日元左右。兩個月積累到二十六枚以上的話,下一個月即使身體不舒服,或找不到工作失業,也可以拿到失業補貼。一天最多可以得到七千五百日元的補貼,可以連續領十三天以上。由於我一直在看店,所以簡單的算術還是很快的。

“這樣,如果有那個證件的話,四千五百日元左右的印花就可以轉化為十萬左右的失業保險。”

“是的,就是這麽回事。”

我喝了一口冰鎮的茶飲料,說道:“所以對於那些動壞腦筋的人來說,這可是一個不錯的謀生手段。”

洋介說道:“或許是這樣,不過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有難度的。有失業證件的人都很珍惜它。對於那些人來說,失業保險就是生命線。不會這麽輕易地交給別人的。”

但是,阿元說過有人被搶走了失業證件。流浪漢中的暴力事件和失業保險補貼證件之謎。此次的麻煩終於有點像一起事件了。

“明白了。我這邊再調查一下。洋介你那邊能不能也調查一下發生了哪些和失業證件相關的事件?”

“明白。果然正像崇仔說的一樣。”

我想起國王冰冷的臉。作為搞笑小醜,下次應該怎樣和崇仔打招呼呢?

“那家夥說什麽了?”

“他說,在這條街上的小鬼中間,誠先生是特別優秀的。挖出麻煩種子的直覺非常厲害。隻要委托他辦事的話,就一定沒有問題。”

那時我有多自得,真想讓你們也看看。很少表揚臣子的冷酷國王竟然大大地表揚了我,下次沒準兒會給我頒發獎章呢。

我從護欄上跳了下來,抬頭看了看直指秋日蒼穹的垃圾處理廠的煙筒,然後精神飽滿地走向驚奇鐵路橋。

連接池袋東口和西口的鐵路橋有四條車軌,兩側還有人行道,長度大約有三百米。公園被規範化之後,沒有去處的流浪漢在此稀稀拉拉地搭建了房子。由於是混凝土造的長長的隧道,所以汽車的噪音很大,濕度也相當大,絕對不是什麽好環境。

我按照名單的指示,朝著靠近西側出口的移動式塑料帆布房走去。這是輛搭建在兩輪拖車上的帳篷車,移動也方便,而且即使地上積了水,也不會立即被弄濕。不錯的主意。我帶了從便利店買的禮物,開始敲門。如果每天都買四份禮物的話,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破產了。

“Jamo,在嗎?我是紐帶協會的。”

我喊完之後立馬有了回應,卻是讓人不那麽舒服的回應。

“吵死了!讓我安靜會兒!”

“不好意思,我受紐帶協會代表的委托,正在做訪問調研。我就談一會兒,能不能露個麵呢?我是真島誠。”

我感覺到有道視線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仔細一看,原來在硬紙板上有一個窺視孔。我對著那個孔,給他看了協會的會員證和便利店的袋子。

“真拿你沒轍。”

硬紙板滑開了。從裏麵露出一張曬黑的男子的臉,那人五十歲左右。我盡力保持原來的表情。男子的臉又紅又腫,右眼睜不開,似乎剛被打過。

“你的臉,怎麽了?”我把便利店的袋子遞給他,輕輕地問道。

“沒什麽。”男子確認了袋子裏的東西,輕輕地低下了頭。

“幫了大忙了。這樣又可以解決一頓飯。”

“被誰打的?真的沒事嗎?”

男子沒有看我,而是提心吊膽地朝隧道左右張望。此時,從東口明治通那邊走過來三個男的。他們穿得很普通,但隔得很遠就能看出他們也是流浪漢。俗話說薑還是老的辣。男子看到他們後,慌忙就要把硬紙板關上,我對他說道:“你害怕那些家夥嗎?”

雖然麵帶懼怕的表情,但男子逞強說道:“笨蛋,誰會害怕那些家夥?”

“那麽,那三個人是怎麽回事呢?”

“他們是池袋流浪漢中最令人討厭的人。”

我用手擋著將要關閉的硬紙板,說道:“你也被人偷走了失業證件嗎?”

男子什麽都沒有說。他黑下臉,很有力地回複道:“你最好還是快點走吧。你也會有危險的。”

男子的眼睛裏遊離著一絲恐懼。我把手放開後,硬紙板的窗戶緊緊地關上了。很難想像人們可以用硬紙板和塑料帆布來阻擋世上的邪惡和冷風,以保護自己。

“在各個地方搗亂的家夥就是你嗎?”

帶著威嚇的聲音。我轉過頭,看到流浪漢三人組雙手交叉,威武地杵在那裏。危機時刻到了。

鐵路橋下即使是白天也很陰暗,熒光燈一直開著。這一帶基本上沒有行人,汽車也是勢頭猛烈地飛馳而過。三人組的中間是一名穿著背心的身材魁梧的男子,看起來像他們的頭兒。我能從他身上感覺到自信和暴力的氣氛。他左右兩邊分別是留著一頭長發的瘦弱大叔和身體很矮、體格健壯的光頭。背心男居高臨下地瞪著我,開口說道:“你,哪來的?”

我舉起紐帶協會的會員證給他看了看,隨口胡扯了一番。

“我受代表的委托,正在調研這一帶流浪漢的生活現狀。我們必須向城市主管部門提交報告。想要拿到補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長頭發的大叔說道:“我們不用你管!你不要鬼鬼祟祟地探聽了!”

那天我才剛開始著手偵查,看樣子不能小看流浪漢的信息網。這麽說來,阿元也有手機呢。流言是不是很快傳開了?那個往橫向發展的光頭有著螃蟹般的體格,他一邊左右扭動脖子,一邊向頭兒說道:“Nobo,要不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這個家夥看起來像是三人組當中的暴力角色扮演者。是不是該向他們展示一下我逃跑的速度了?周圍好像沒有可以求助的人。

“Gata,住手。”

那個叫Nobo的頭兒把左右兩邊的人推開,站到前麵來。他的眼睛和我的僅隔著五十厘米。他用小眼睛瞪著我。

“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允許外邊的人對我們指手畫腳。下一次,如果再看到你搗亂,我就會讓Gata對付你。聽好了,這個家夥可不怕進監獄待個兩三年。”

真嚇人。雖然我手無縛雞之力,但我有個壞毛病,受到別人的威脅後,反而更想說一些多餘的話。真是無可救藥。

“是你們這些家夥偷走了流浪漢的失業證書,到處毆打他們吧?”

三人組的臉色都變了。

“是誰走漏的這些?不要隨便給我們添油加醋。”長頭發的男子叫嚷道。

“住手,Unico。”男子的舉動被嚴厲地製止住了。Nobo轉向我,麵無表情地說道:“聽好了,我已經認真地警告過你了。不要再摻和這件事了,明白嗎?”

Nobo緊緊地攥住了拳頭。他要打我嗎?最後發現他的拳頭並沒有落到我身上,而是落在旁邊的塑料帆布房上。此時,Jamo那座用硬紙板、三合板、捆包用的繩子搭建而成的房子隨著嘩啦嘩啦的聲音倒塌了。

“給我住手!”

從屋裏傳來一聲淒慘的叫聲。但即使這樣,Nobo一邊看著我,一邊繼續破壞這個房子。

“你們倆也來幫忙。”

Jamo從硬紙板中爬出來。三人組繼續破壞這個房子,他們把車輪子也給弄翻了,最後用腳踢車輪,這才肩並著肩向西口走去。Jamo目瞪口呆地站在變成廢墟的家的旁邊,然後開始默默地收拾七零八落的生活用品。

“我來幫你。”

我剛想伸出手,臉部泛腫的流浪漢不高興地說道:“給我住手!再也不要來這裏了!你就是個瘟神。”

既然別人都這樣說了,我還能做什麽呢?

“不好意思,因為我搞成這樣。”

在這個天還很亮的秋天的下午,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店裏,心情跌到了最低點。雖然在這樣的時候,外麵還是晴空高照,絮狀雲一片一片悠閑地飄在空中。為什麽人類就不能像它們那樣,純潔無瑕地飄浮在空中呢?人類真是麻煩的生物。

回到家之後,我開始看店的工作。背景音樂又是憂鬱的宛如搖籃曲的勃拉姆斯的協奏曲。一架鋼琴真的可以慰藉人們的心靈。那種作曲家在晚年放棄所有一切的音樂,正符合我此時的心情。

我一邊賣剛上市的豐水梨和長十郎梨,一邊想著關於流浪漢三人組、失業證件、零工失業保險的事。好像能連成一幅畫,但又好像缺一個角。誰在管理從流浪漢那兒收集到的證件?如何管理?如何每天都能貼上印花紙呢?我感覺三人組做不了這麽多事情。假設他們每天需要二十人份的印花紙的話,僅這些就需要花費近三千五百日元。流浪漢不可能輕易拿到這些特殊的印花紙。

我繼續尋找著缺失的一角,但答案不會這麽輕易地浮出水麵。我聽完協奏曲,又聽了敘事曲和狂想曲,然後又聽了第一和第二鋼琴協奏曲,但還是一頭霧水。到了晚上,我決定暫時停止思考這個問題,等明天再說。或許睡一晚上就可以想出好主意,而且明天可以進行新的調研。

結果證明是我太天真了。第二天,形勢轉向了不好的方麵。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就陰沉沉的,雲層很厚。據天氣預報稱,關東南部地區的局部會有暴雨。我又一次拜訪了名單上列出的四個地址。這次帶的便利店的禮物降了一個檔次。每次都帶甜點,有點太奢侈了。

南池袋步行天橋下的阿元,鬼子母神參道的阿駿,池袋大橋下的阿E,鐵路橋下的Jamo,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講話。連一句打招呼的話都不願說。他們甚至不願從硬紙板屋露個臉。我惟一的安慰是Jamo的房子修好了。好像用一天的時間就能很快搭建好簡陋的房子。如果沒有建築基本法的話,人類可以多麽自由自在地居住呀。

我走了半天,腿都快累斷了,但依然沒有什麽收獲。我一瘸一拐、步履蹣跚地頂著暴雨回到了店裏。在暴雨天,我雖然打著傘,牛仔褲也被淋濕了。沒有成果的勞動讓人身心都很疲憊。那天就連古爾德演奏的勃拉姆斯的名曲,我也沒有聽進去。

那麽接下來應該怎麽做呢?麻煩終結者正在麵臨前所未有的困難。

雖然這麽說,但我現在除了這份名單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依靠。於是第三天、第四天我也隻能傻瓜一樣繼續拜訪流浪漢。不管是什麽人,每天都見麵的話,漸漸就會有親密感。俗話說,讓人開口說話,比起北風,太陽公公會更有效果。

到了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去便利店買飯團都是件麻煩事。於是我就把水果店賣剩下的進口葡萄和西瓜的四分之一帶了過去。一連幾天還是沒有人搭理我,到了第五天,終於有一個人肯開口跟我講話了,他就是住在人行天橋樓梯下麵的阿元。

我們一邊眺望夕陽照射下的明治通對麵的高層大樓,一邊坐在地上吃西瓜,並把瓜子吐到塑料袋裏。如果把這周圍弄髒,周圍的居民會向政府通報,這樣的話,就連這個地方也住不下去了,因此清潔第一。

“喂,阿誠,你辦完這件事之後,就不會來這裏了吧?”

或許。但我現在還在調查中,所以不能這麽說。

“不會的,我會偶爾來露個臉。”

阿元捋了捋半白的胡子,瞅了我一眼。他好像什麽都看明白了。

“這樣的生活讓人感覺最痛苦的是什麽?你知道嗎?阿誠。”

冬天的嚴寒、夏天的酷暑、弄到一日三餐,我的腦子裏隻能想出最一般的答案。

“不知道。”

阿元好像要吐露心聲似的笑著說道:“最痛苦的是每天都是孤身一人,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下雨的時候,說聲‘哇,下雨了’。天熱的時候,說聲‘今天也很熱呀’。像這樣簡單的會話,都沒有可以說的人。這裏與公園不同,這裏沒有其他的夥伴。”

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裏作為流浪漢生存著。他們一定是因為什麽事情,不得已才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代價是巨大的。雖然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擠滿了人,但自己卻像不存在的透明人似的,跟任何人都說不上一句話。

“那是比較痛苦呢。”

“阿誠是為了調研,所以才會每天來看我們。但即使這樣,我也覺得很開心。不過我不打算跟你說失業證件的事,因為我還想在這條街上繼續住一段時間呢。”

阿元說完又豪爽地笑了起來,然後大口咬著依然冰涼的西瓜。我也笑了笑,大口吃著快要過季的水果。原來和別人一起吃西瓜是這麽令人開心的事呀。這份開心不會因為是在人行天橋下吃,或是和流浪漢一起吃而改變。

但是,就連這種小小的樂趣,那些家夥也不會放過。

這是我的失誤。

第二天,我看店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洋介打來的。

“喂,我是阿誠。我這邊沒有要向你匯報的新進展。你那邊有關於失業證件的最新消息嗎?”

一般當自己這邊沒有材料的時候,人就會變得有攻擊性。紐帶協會代表的回話聲很急切。

“先不說這些。阿元被襲擊了,好像左手臂骨折了。”

我把手中的雞毛撣子一扔,捂住手機的話筒,朝在二樓的老媽喊道:“我有點急事,看店的事就交給老媽了。”

從樓上傳來了老媽的怒吼聲,我沒有理睬她,直接跑了出去。我一邊跑向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一邊向洋介問道:“阿元他現在在

哪兒?”

“池袋醫院。我們的工作人員把他送到醫院了。誠先生能不能馬上來一下?”

“嗯,我已經在往那邊跑了。”

池袋醫院位於東口,是坐落於首都高速路邊的一所中型規模的綜合醫院。

“我現在也馬上去那邊,我們在病房裏碰麵吧。”

“知道了。”

我一邊跑,一邊掛了電話。跑過池袋東西口之間的通道,然後穿過三越百貨旁邊的小路,雖然是白天,這條路還是有點陰暗,我用了不到五分鍾就到了醫院。我的腿腳還沒有變得不靈活。再怎麽說,像我這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襲擊的人,逃跑的速度還是很重要的。

阿元的病房是個四人間,進去之後右側的病床是他的。胡須斑白的流浪漢坐在**,臉上還留著被打過的痕跡,一隻眼睛的眼白由於內出血變得紅紅的,有點渾濁。他的左臂纏著繃帶,用三角巾吊在脖子上。阿元看到我,說道:“我被他們教訓了一頓。好像有人看到我和阿誠聊天,然後向那些家夥告了密。”

我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三人組的臉。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站在床的一角。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因為我,害得你變成這樣。”

阿元搖搖頭。

“沒有,不是你的錯。主要是因為我太膽小了。那些家夥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流浪漢的眼睛變得堅毅,閃著亮光。那些家夥把手伸向了不應該伸手的一類人。有些人在暴力麵前選擇沉默,而有些人則選擇反抗。人類的骨氣是不可小瞧的。

“喂,阿誠。我要把我們這個世界的醜事全都告訴你。”

我回答說等一下,洋介代表馬上就要過來了,在這個僅有四張床的病房,長時間聊天好像有點困難。

十五分鍾後,我們來到醫院的屋頂上,床單和毛巾在這裏簌簌飄動。白色的布沐浴著秋天透明的陽光,閃閃發光地隨風飄揚。我們坐在殘留著雨後痕跡的水泥地上,洋介和我在阿元的正對麵。阿元把背倚在鐵絲網上,看起來很痛苦。但是,鬥誌滿滿的流浪漢聲音洪亮。

“這次事件的幕後與正規的建築公司有關——坐落在池袋本町的城用建設,你們聽過這個名字嗎?他們在承包明治通的地鐵工程時,雇用了很多按天結算工資的零工。”

我一邊做筆記,一邊回複道:“沒聽過,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嗎?”

“倒也不是很大,員工大約有十人左右吧。這個公司的社長,一個叫奧村的家夥,是幕後的操縱者。公共事業減少後,業務就接不上了。這時就想到了……”

洋介插嘴道:“失業證件的失業保險金欺詐。”

阿元用鼻子哼了一聲。

“是啊。那原本是山穀等地的黑社會維持生計的一種手段。奧村先從那邊帶回來三人組。那三個人成了黑社會的手下,出賣自己的夥伴。他們現在用同一種惡毒的手段,從池袋的夥伴那裏搶走了失業證件。”

最後缺失的一角原來是建築公司。我潦草地做了筆記,說道:“但是,失業證件是僅次於生命的重要物品吧。他們怎麽能收集到幾十冊呢?”

阿元用另一隻沒有骨折的右手做了一個OK的暗號。

“用錢呀,這還用說嗎?”

我把錢也寫到筆記中。感覺自始至終都在寫錢的故事。

“那三個人剛開始裝作是大家的朋友,幫助、照顧其他人。流浪漢的生活中時常會發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急需用錢,比如生病或失去工作的時候。他們會借給遇到困難的人兩三千日元的小錢,並告訴他們什麽時候還都無所謂。”

剩下的事大致能想像出來了。在池袋,從灰色到全黑的高利貸者多如山。

“人類是很脆弱的,有便宜都想占。借上兩三次,欠款就增多了。在很短的時間內,欠款就增加到了幾萬日元的大筆金額。雖然對於一般的勞動者來說,這並不是一筆很大的數目,但對於流浪漢來說卻是不小的金額。”

不管在哪個世界都有動歪腦筋的壞人。

“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們開始要你們還錢了。”我說道。

阿元點了點頭。“是的,而且利息還是每周一成。”

利息有的是十天一成,有的是每周一成。欠款像滾雪球似的不斷增加,很快就會增長到一個還不起的金額。雖然我終於明白了這其中的玄機,但並不覺得興奮。

“然後他們就沒收了借他們錢的那些人的失業證件。對於奧村和三人組來說,這可是想造多少錢就能造多少錢的魔法證件。”

“是的。城用建設捏造虛構的工作,假裝流浪漢幹了一天的活,然後把印花紙貼在證件上。兩個月之後就可以拿到一大筆失業保險費,相當於印花保險費的幾十倍。而且,他們會讓本人去公共職業安定所領取費用,然後當場收回錢,僅給流浪漢兩三張千元紙幣作為跑腿費,這樣就完成了他們的陰謀。”

我合上筆記本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很簡單。阿元,你去警察局把這些話告訴警察,就可以懲治城用建設和三人組。失業保險的欺詐,如果是惡性的話也會判刑的。這樣,這條街上的流浪漢又可以恢複平靜的生活了。”

聽我說完之後,阿元和洋介的臉都陰了下來。然而秋天的天空仍是萬裏無雲。

“阿誠還是沒明白我們的處境。遵紀守法的市民或許不害怕警察,但我們不一樣。我們中間或許還有一些人是通緝犯,所以任何人都不想與警察有任何瓜葛。而且,這次的事件,僅從形式上來看,我們也是失業保險欺詐的幫凶。所以我也不能向警察說些什麽。”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凝視著白色的床單組成的牆壁。僅憑一塊布就可以遮住對麵,使我們看不到對麵的世界,就像我們生存的社會。洋介說道:“我擔心事件解決之後的事。或許政府機關和警察會齊心協力共同推進街道的規範化。這樣的話,這條街上的流浪漢一定會生活得更加痛苦。”

在陽光的照射下,醫院的屋頂變得很暖和,我躺在上麵。天空很藍,很高。到了秋天,好像天空的透明度增加了。從那上邊俯視的話,是不是在空氣底層生存的人類,無論是流浪漢還是其他人,看起來都像塵埃似的呢?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呢?不讓警察和政府機關介入,僅憑我們的力量能解決這個問題嗎?那些家夥的行為很明顯是犯罪呀。”

洋介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所以才苦惱呀。誠先生,你有沒有什麽好主意?”

為什麽世上的小鬼無計可施時,總是喜歡把所有的問題丟給我呢?我感覺非常的不公平。但我有個怪癖,就是不會扔下不管。雖然頭腦中沒有半點主意,但我還是拍著胸脯說:“明白了。我會想辦法的。”

一戴高帽就忘乎所以的人是無藥可救的,傻瓜從來不會吸取教訓。這樣一個性格好、對音樂有興趣的知性男生卻不受女生歡迎。唉,我差不多應該從主角的寶座上退下來了。

當場解散後,我決定回到店裏。

我感覺這件事真的令人火冒三丈。為什麽受害人要縮手縮腳的,而做壞事的人卻優哉遊哉地過著生活呢。就這樣回西一番街感覺很不甘心,因此我決定去參觀一下城用建設。我知道它的地點——池袋本町,位於川越街道北邊安靜的文教地區。豐島學院、東京交通短大、昭和鐵道高校都聚集在這裏。

我很快就找到了城用建設的樓房。它的周圍是普通的公寓和獨院,不知為什麽會在這裏建一棟全白的樓房。正麵玄關處並排聳立著四根沒有品位的圓柱,很像希臘宮殿。圓柱後麵是非常普通的四層老樓。我麵前的停車場上有兩輛車,一輛是老款的梅賽德斯—奔馳S級轎車,另一輛是輕便客貨兩用車。

我坐在建築物對麵的護欄上,觀望了三十分鍾左右。基本上沒有人出入這棟大樓。僅有一個穿著製服(確切地說是緊身裙)的OL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些東西。回家的路上,我總結了對這家公司的印象,非常簡單。

那就是徒有外表的一家公司。

解決方法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很簡單的,靈感就來自那時的印象。不過當時我什麽也沒有注意到,心情煩躁地回了家。那天看店的時候一整天都很焦躁。

在人類所具備的資質中,認真耐心等待的能力是一種排位很靠前的能力。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要輕言放棄,要繼續等待。有時不需要特別做什麽,隻是等待,事態也會發生變化。

第二天早上,我剛睜開眼,腦中就閃現出一個單詞。

(徒有外表!)

我馬上給洋介打電話。代表用睡意朦朧的聲音說:

“怎麽了?誠先生,想到好主意了嗎?”

我回答說,是的。

“能不能借用洋介的力量,動員一下流浪漢呢?”

“什麽意思?”

我狡猾地笑了笑。“我想到了團體談判這一招。可以幫助大家拿回失業證件。”

“這樣的話,發放救濟食品之後的時間是最合適的。到時把大家帶走就好了。不過究竟要去哪裏呢?”

“城用建設。”

之後我們碰頭商量了一下。盡可能在那條住宅街上集合更多的流浪漢,成功與否就在於此了。假設第一次團體談判失敗,我們可以反複進行幾次。不管怎麽說,對方做了虧心事,是不會輕易叫警察過來的。另外,如果住在周圍的五好市民報警的話,對他們也不利。

如果真的叫警察來的話,我們就全盤托出,這樣也不錯。

那天中午,我又提著西瓜去池袋醫院看望阿元了。坐在床邊一起吃西瓜的時候,我對阿元說道:“阿元,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能不能在下周二發送救濟食品時做一個演講?我會帶喇叭過去的。”

流浪漢大叔露出疑惑的表情。“為什麽非要做這種事呢?”

“因為我們要在不借助警察力量的前提下奪回失業證件。看到三人組這麽橫行霸道,阿元你也很厭惡吧。那些家夥如果和城用建設脫離關係,就隻不過是些塊頭大的蠢家夥而已。”

阿元的眼睛深處閃著光芒。“怎樣讓那些家夥上鉤呢?聽起來很有意思。詳細給我講講吧。”

我給他講了讓流浪漢們從東池袋中央公園到池袋本町遊行的策劃。最好能一下子吸引人們的眼球,也希望大家隨意活躍氣氛。阿元聽完後說道:“感覺這件事情很奇妙。之前我們總是很害怕引起別人的注意,現在卻要舉辦如此盛大的遊行。”

“是的,給大家看一下你們努力生活的樣子。”

“明白了。我會事先和幾個夥伴通一下氣的,我們周二見吧,我也會準備好服裝。”

雖然不太明白他指的服裝是什麽,但我還是點了點頭。阿元好不容易鼓起了幹勁,我可不想在這時候潑他冷水。

回家的途中,我給國王打了個電話。團體談判的當天,如果三人組動起手來的話,感覺比較麻煩,因此拜托國王幫忙配幾個警衛保護流浪漢。大白天在眾目睽睽下,應該不會發生暴力事件,但以防萬一,還是事先和國王打聲招呼。

我在池袋的街上度過了幾天無憂無慮的日子,隻等待決定命運的周二了。

秋高氣爽的周二,我上午就去了東池袋中央公園。這次的救濟食品是不受季節影響的咖喱飯。在公園裏聞到的咖喱飯的香味是最美味的。這次的隊伍長度是上次的兩倍左右。在發放救濟食品之前,紐帶協會的代表用喇叭向大家喊道:“接下來我們要發放免費的午餐,在此之前,希望大家能聽我說幾句。吃過飯後,有一件事想請大家幫忙,是為了保護這裏所有夥伴的權利的一次集體行動。那麽,請阿元說兩句。”

阿元用右手握住喇叭,左手還纏著白色的繃帶。

“我的這隻胳膊,就是被叫Nobo的混蛋打成骨折的。在這裏的夥伴們有很多人都遭受過他們的毆打吧?身體上的疼痛或許可以忍耐,但比起這個,你們被那些家夥隨意擺布,內心難道就沒有受到傷害嗎?”

人群中發出“說得好,說得好”的呼聲,是和阿元事先串通好的流浪漢。

“就因為見了那麽點錢,重要性僅次於生命的失業證件被奪走,還被迫成了失業保險欺詐的幫凶。你們能容忍這樣的事嗎?即使是流浪漢,我們也是人呀。人的自尊跑哪兒去了?我們隻是失去了家,但並不代表我們連自尊也要丟棄!”

阿元是個不錯的演員。這次“說得好”的叫聲中,混雜了事先安排之外的其他男人的粗嗓門。

“聽好了。今天下午我們自發組織,計劃去本町的城用建設抗議。那些家夥也有欺詐行為,所以他們是不會報警的。我們把該說的話說出來,從他們手中奪回我們的失業證件。有多少人的證件被那些人沒收了,請舉手。”

一百人左右的隊伍中,有半數人慢吞吞地舉起了手。

“你們想要回自己的證件,是嗎?”

剛開始隻聽到小聲的“嗯”。但阿元是個天生的鼓動家。

“聽不到。用力大點聲!我們拿回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質問與回應反複進行了幾次,流浪漢們的叫喊聲大得足以震顫公園的樹木。氣勢不錯。吃完咖喱飯就可以出發了。

一直在我旁邊觀察的崇仔笑著說道:“不錯,挺有意思的。與阿誠在一起,人生就不會覺得無聊了。”

我把手放在胸口,行了個臣子的禮。

“那是當然了,崇仔。我可是這條街上的頭號英雄呢!”

從公園出發之前,發生了一件預料之外的事。聽說流浪漢中有一個收二手衣服的專家,他從各處撿拾別人丟棄的衣服,然後像批發商一樣推銷給自己的夥伴。阿元跟這位流浪漢的二手服裝商打了聲招呼,那人竟然帶來了兩車皮的衣服,而且都是顏色鮮豔的秋季服裝。

紅色、藍色、白色、黃色、綠色以及橙色。吃過午飯的流浪漢各自選了自己喜歡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很花哨。他們有的臉曬得黝黑、胡子拉碴的,有的是光頭,還有的留著過肩的長發。總之,是一個五花八門的遊行隊伍。

最後我用喇叭喊道:“好了,大家出發吧。我們的目的地是池袋本町的城用建設。但請大家注意,一定不要動手。除此之外,大家想如何吸引眼球都悉聽尊便,大家根據自己的喜好大膽行動吧。”

我們就像某個超級窮國的奧運會代表團一樣,從市中心的公園昂首挺胸地闊步出發。秋日的天空晴空高照,陽光清澈,把所有的顏色都照耀得閃閃發光,感覺一切都很完美。雖然很少見,但我有時的確有這種感覺。此時的我們帶著這種感覺,一邊走在綠色大道上,一邊接受行人投來的注目禮。

整個世界都完美無瑕。

十五分鍾後,我們到了白色柱子的前麵。阿元用喇叭喊道:“喂,奧村,你快出來!”

有幾個公司職員透過百葉窗朝我們這邊看過來。我們大約有六十人。這麽多穿著五顏六色舊衣服的流浪漢出現在這條寂靜的住宅區街道上,也很少見吧。隻見附近的一戶人家趕忙把在玄關前玩的小孩拉到屋裏去了。

不知誰開始打起拍子來。“還給我,還給我,把證件還給我。”

有個興奮的家夥一邊一圈圈地轉動著手掌,一邊在瀝青路上跳起舞來,像琉球舞蹈似的。還有人在喊,去買酒來!此時,崇仔在我耳邊說道:“看到這樣的**,他們還能堅持幾分鍾呢?”

我認真地觀察了一下周圍。重壓下的人們有時會在瞬間爆發行動。此時不能掉以輕心。

讓人倍感意外的是,建築公司的人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反而是三人組突然冒了出來。白色的樓房裏麵靜悄悄的,大約過了二十分鍾,突然有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們的麵前。或許是奧村打電話把他們叫來的。Nobo從車上下來,突然喊道:“你們這群家夥!難道忘了你們還欠著錢嗎?”

阿元用喇叭反駁道:“我可沒向你借過錢。在這兒的夥伴用失業保險早就已經還給你了,而且還是幾倍奉還。如果你覺得不公平的話,快點叫警察過來!”

大塊頭的光頭突然向五顏六色的流浪漢隊伍奔襲過來。崇仔彈了一下響指,G少年的三個精英一下子就把他按住了,然後用塑料繩哢嚓一聲捆住他的手腳,他就像爬上岸的金槍魚一樣,有力氣也施展不開了。

“聽好了,你們這樣做,我們可不會善罷甘休的。”

Nobo的眼睛裏充滿著畏懼,所以他這番話的威懾力也減少了一半。畢竟我們這邊有六十個流浪漢外加G少年的人,而他們隻剩下兩個人了。這期間,打拍子的聲音和叫喊聲一直沒有停止。

“還給我,還給我,把證件還給我。”

最後,攻破堡壘僅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叫奧村的社長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很麵熟,他穿著毛料的馬甲,踏著拖鞋從階梯上走了下來。我看到他之後吃了一驚,感覺他很像某個製造假冒偽劣食品的公司的社長,或許這些奸詐的社長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處,他們在自己的公司肯定是個獨裁者。我從阿元手中接過喇叭。

“你就是奧村社長吧。我們知道你利用失業證件進行失業保險欺詐的所有陰謀詭計。但是這裏的人都比較好說話,不想把你直接交給警察。”

奧村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憐。“你們到底為什麽突然跑過來吵鬧?給個麵子,你們今天先回去吧。證件會還給你們的。”

一看他就不像個講信用的人。他一定想著暫且把我們應付過去,日後再謀劃作戰策略。

在這種情況下,我拿出了手機。

“不行。如果你不立即歸還證件的話,我馬上通知警察。你的行為屬於惡劣的欺詐行為,應該會蹲幾年監獄吧,你的公司也會破產倒閉。而且作為懲罰,不會再讓你的公司碰公共事業了。”

社長的臉變得慘白。我說的是事實,他也沒辦法。

“等一下。我隻是替在場的各位保管一下證件而已,並沒有做欺詐的事情。大夥好像有點誤會。”

這肯定是他第一次稱流浪漢為“大夥”吧。

“那麽保管就到此為止吧。快點把證件還給我們。這本來就是大夥的東西。”

我轉向誌願者的代表。洋介正在用數碼相機拍攝。

“如果你不立即把證件還給我們的話,我現在馬上就給警察打電話,然後把這卷帶子賣給電視台。這卷帶子清晰地拍攝到了你的臉和你的公司。該怎麽辦你自己決定,我們僅給你三十秒鍾的考慮時間。”

Nobo叫道:“等一下,社長!怎麽能聽這些家夥的話呢?”

奧村怒氣衝衝地說道:“吵死了。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家夥做得太過分了。”

我一邊看著手機的時鍾,一邊數道:“還有二十秒……十秒……”

如果奧村不屈服的話,我真的要打電話給警方了。當我把手指放在撥號按鈕上,矮胖的社長無力地垂下肩膀。

“好吧。把證件還給你們,不要通知警察。”

五彩斑斕的流浪漢發出了歡呼聲。還有人一蹦一蹦地跳了起來。

“你還得保證這之後不會利用三人組來報複,否則真的要輪到警察出場了。”

“明白。”

奧村社長點了點頭,然後打開了手機。好像是在打電話吩咐手下把證件拿過來。Nobo看起來很不甘心,瞪著我看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在這裏已經沒有他可以做的事,雖然他的腦子缺一根筋,但這一點他還是看明白了。

返還回來的零工受保證件一共五十二冊。正如它的名字“白本證件”,封皮是幹淨的白色。我們的遊行隊伍重新朝著池袋中央公園前進。已經要回了證件,這個公司對我們來說就不相幹了。

當天趁著天還沒有黑,我們在公園裏舉行了酒宴。我和這條街上的幾十個流浪漢成了朋友。和他們聊天後發現,大家都是普通的男性,其中也有些人身上有股味道,不過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點味道的。

那天晚上我爛醉如泥地回到店裏,被老媽狠狠地訓斥了一番。多虧了G少年精銳部隊的幫忙,我隻是指揮了一下,他們就幫忙關好了店。下次不僅拜托你們協助解決麻煩,也拜托你們幫忙處理一下我們店的事吧。我說完之後,崇仔瞪了我一眼,那視線仿佛冰淩般冷酷。

這個故事到此就結束了,下麵匯報一下後續的情況。

到了深秋,紐帶協會仍堅持在每周二免費發放救濟食品。有幾次我也被邀請過去了,我帶去一些水果,免費吃了好幾頓。有紅燒牛肉馬鈴薯、豬肉醬湯、意大利蔬菜湯,都毫不遜色於街上餐館的味道,非常好吃。當然代表還是洋介,他還沒完沒了地勸我入會,說是給我留著警衛以及調研部門負責人的職位。但我還沒給他回複,我討厭加入組織,即使是管理鬆散的組織。

我雷打不動地遵守著和阿元的約定。我有時拿著快要壞的水果去南池袋的天橋下,還在秋天的傍晚與年過半百的花白胡子大叔一起吃帶蜜的紫藤花的花蕊。路人一如既往地無視我們,好像把我們當做一對父子流浪漢似的。但我完全不介意。

人類的自豪感可不是根據住的房子來衡量的。在秋天的公園,左胳膊骨折的大叔鬥誌昂揚地演講時,那種自豪感是無法比擬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