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朱牤兒終於看見了自己的家。

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此時就呈現在眼前,多麽親切,多麽熟悉。朱牤兒深深呼了口氣,眼裏的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他已經一年多沒敢回來了,上次,剛摸到村口那棵老樹下,就看見村裏晃**著幾個陌生的影子。他沒敢進村,在村口貓了半夜,借著淡淡的月光,逃了出來。

朱牤兒做夢都想回來,他想看看奶奶,想到妹妹的墳頭上添把土。更想……

朱牤兒有秘密,天大的秘密。這些秘密都是他在看守所得到的。一想這個,朱牤兒就有點感謝那地方,感謝小四兒。幸虧他被小四兒碰上了,幸虧他被小四兒選中,送進了那地方,這才有機會,認識那個**娃的瘦猴子。朱牤兒跟春娃真是有緣,短短時間,兩人好得跟親兄弟一樣。夜裏睡不著覺,兩人躺**,春娃便跟朱牤兒講事兒。有些是春娃親身經曆的,有些是他聽來的。春娃講得認真,朱牤兒聽得來勁,這些事兒到了朱牤兒耳朵裏,就是秘密,就是新聞。尤其是春娃跟他說的那些道上的事,聽得他心驚肉跳。春娃臨出事的那段日子,心情異常苦悶,脾氣也格外暴躁,獨獨對朱牤兒,卻是無話不講。有天晚上,下著瀝瀝細雨,監室的空氣潮濕而混濁,更混濁的是兩顆年輕而又茫然的心。春娃憂心忡忡,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一般。一陣淒淒切切後,春娃握著他的手,說:“旺子,要是有一天哥哥我遇了什麽不測,你記住,一定要去那個地方。那裏有樣東西,你拿了它,這輩子,你就足了,再也不用幹這種替人償命的事了。”一股不祥之感牢牢捉住了朱牤兒,他嘴上安慰著春娃,心裏,卻暗暗記住了春娃說的地兒。

第二天,春娃被王副叫去,說是有人來看他,結果,一去就再也沒回來。朱牤兒還以為春娃是讓人撈走了,直到他從看守所逃出來,才得知春娃壓根兒就沒走出看守所,不,他是被抬著走出看守所的,說是得了急病,等送到醫院,人已成了僵屍。朱牤兒根本不相信他們說的屁話,春娃一定是讓他們害死的,春娃知道的事兒太多了。

等他死裏逃生,找到春娃說的那個地方,拿出那包東西時,朱牤兒傻了,不是一般的傻,當時那種感覺,真能把人嚇死。朱牤兒牢記著春娃說的話,並沒動那包東西,而是將它藏到另一個地方,離家很近,卻又絕不會被人發現。他知道,春娃留給他的,是黃金,不,比黃金更貴重,比黃金更能讓人發瘋。但同時,春娃也把另一條路留給了他,死亡的路,通向黃泉的路。

他終於知道春娃是怎麽離開這個世界的了。朱牤兒膽寒心戰,驚魂不安。但是,朱牤兒更是興奮得想衝全世界喊!他終於有錢了,他終於成富人了,他終於可以過上跟童小牛們一樣的生活了。一旦世道太平下來,一旦那夥人徹底被公安收拾掉,那麽,他就不是朱牤兒了。

朱王堡牽住他的,不隻是年邁的奶奶,不隻是冤魂不散的妹妹,那包東西,才是他天天想看到的。雖然眼下還不能動,但看一眼心裏也踏實呀!

天漸漸黑下來,九月的天黑得真是晚,太陽爬在西山頂上,半天都不挪一步,朱牤兒恨不得一腳把太陽踢下山。他邊走邊四下張望,生怕後麵跟上鬼,還好,今天算是順利,一路都沒聞到什麽。

朱牤兒這麽想著,就又恨起李春江來。非要逼著他說,能說的他都說了,剩下的,當然是不能說的。不能說的硬逼著說,你又不是***,你又不是童小牛,虧我還把你當救星看呢。

還好,李春江沒達到目的,能達到才怪。朱牤兒笑了一下,黃昏裏他的笑讓山道多了層顏色。除了春娃留給他的東西,他還留了一個秘密,一個李春江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他從看守所拿給李春江的,是個本子,厚厚的,帶身上不方便,所以順手藏在了看守所後院。而這隻是他從童小牛那兒偷到的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身上。他曾好幾次看到童小牛把玩它,從童小牛的神情看,他感覺這東西不一般,比那本子值錢,值錢得多,所以他快快藏到了身上。等逃出看守所,逃到省城,花了很多錢,終於學著把它打開了。這一打,朱牤兒的傻就不一般了。這上麵,竟全是些大官的名字,有他知道的,比如孫吉海,比如吳達功,更有他不知道的,但他認定,這些人一定是比孫吉海和吳達功還大的官。哈哈,朱牤兒當時就笑了,笑得那個得意!

這才是真正的寶貝啊!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隨便找他們哪一個,開口要個十萬八萬的,敢不給?這麽想著,朱牤兒眼前就全是金子,仿佛朱王堡的山一下變成了金山,他一個人的金山。這麽大的金山,我能白給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兒腳下一絆,差點摔倒。他穩了穩神,又朝四下看了看,還是沒啥異樣,今天看來是個好日子,也該他朱牤兒輪上好日子了,總不能天天過那種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還算聰明,放了他,不放也是閑的,不說就是不說,打死也不說,況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的官,又不是……朱牤兒不想了,懶得想。現在他該好好想想,把兩件寶貝藏哪兒?老放在這兒,心裏不踏實,而且看一趟也費事,還不知他們啥時才能將那夥人徹底抓幹淨呢?

天徹底黑了下來,天像是幫朱牤兒忙似的,一黑便黑得這麽嚴實,黑得這麽踏實,黑得叫朱牤兒直想給天磕個頭。他的步子快起來,幾乎要飛,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朱牤兒輕鬆地吐了口氣,心裏的舒服勁兒別提了。再有十來分鍾,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東西,他真想抱著那兩堆錢美美睡上一覺。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響,很脆,緊跟著,響起碎石滾下山的聲音。朱牤兒暗叫一聲不好,一個閃身,躲到巨石後麵,屏聲靜氣聽了會兒,聲音出奇地消失了,山穀一片寂靜。朱牤兒不敢輕易閃身,這聲音極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時發出的,會不會?這麽想著,他抬起腳,貓似地往草叢中藏了藏,還不放心,又把頭往脖子裏縮了縮,然後屏住氣兒等。

半天工夫過去了,山穀沒一點兒異常,朱牤兒這才相信是鳥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過敏,老想著有人追殺。他悄悄探出頭,四下聽了聽,確信沒有人跟蹤,才起身,摸索著往前走。還沒走兩步,突然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很急,很密,不像是一個人。朱牤兒“媽呀”一聲,掉頭就跑,一失足,踩在了一泡牛糞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倒地,跟驢糞蛋一樣滾下了山坡。

這時候,山穀裏響起的就不隻腳步聲了,有人喊:“快追,別叫他跑了!”緊跟著,幾道手電光照過來,刺得半個山穀都在搖晃。朱牤兒心想完了,中計了,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溝穀裏跑時,山道上突然響起一陣警笛,緊跟著,警燈照亮了大半個山穀。

朱牤兒再次躲過一劫。

救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馬才。

放走朱牤兒,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白吃白喝養著他,他一個字不吐,你說氣人不?馬才將情況報告給李春江,憤憤道:“這小子太不識眼色,幹脆把他放了,讓他到外麵再吃點苦頭。”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馬才的意見,對這種人,也隻有這種辦法。不過,他叮囑馬才,一定要跟著朱牤兒,一步也不能離開,看他到底玩什麽鬼把戲。

馬才跟了朱牤兒一個星期,發現這家夥神神秘秘的,壓根兒就不像個正經人。可是真要從他身上挖出點什麽,又難。躲了兩年多的命,朱牤兒別的沒學到,倒是學會跟人玩抓迷藏。就在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兒突然踏上了歸鄉的路,馬才心想,好啊,你總算耐不住了。

馬才搶在朱牤兒到達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網,提前將警員埋伏在山道上。考慮到山道追捕或隱藏的需要,馬才要求警員一律騎摩托,而且必須收拾

好警燈。摩托車的確幫了馬才不少忙,而且這一次,他又有新發現。就在他一聲令下拉響警笛衝目標撲去時,忽然發現,離村道不遠,意外地又躥出幾個人影,他們跟馬才盯的這一夥分頭藏在南北,不像是同夥。聽見警笛聲,那幾個影兒惶惶地朝村子北麵消失了。借著燈光,馬才依稀辨出,領頭的好像是獨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馬才他們沒抓朱牤兒,隻是派人緊跟住他。當然,襲擊朱牤兒的那夥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代,眼下的首要任務是保證朱牤兒的安全,至於那夥人,抓捕還不到時候。

馬才很快將發現獨狼的消息報告了李春江,在吳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說:“這就對了,我的判斷沒錯。”馬才聽得莫名其妙,難道李春江知道跟蹤朱牤兒的不是一路人?

的確是這樣,李春江早就懷疑,追殺朱牤兒的,不隻是童百山的人,還有一夥,很可能來自省城,至於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暫時還不能確定,但一定跟毒品有關。馬才的發現印證了他的判斷。看來,獨狼絕不是為童家父子賣命,他在替省城的人辦事,這一點,怕是連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馬其鳴的判斷也是如此。馬其鳴是下午悄悄趕到吳水的,一到吳水,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馬其鳴初步判定,隱藏在三河的黑勢力有兩股,一股以童家父子為中心,重點經營公檢法內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從獄中撈人,這股勢力正是當初車光遠覺察到的。另一股,卻更隱蔽,很有可能就是以範大杆子為中心,秘密從事著毒品交易。至於這股勢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沒有穿插,暫時還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兒絕對是腳踩兩隻船,兩邊都有往來。這麽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況也就不難判斷。李華偉一定是攪進了毒品案,而且是範大杆子在吳水的得力幹將。至於李欣然,從他跟小四兒接觸的時間來講,應該跟童百山一夥是連在一起的。當然,他們是父子,發現兒子的罪惡勾當後,李欣然逼迫當保護傘也說不定。

至於孫吉海和吳達功,馬其鳴跟李春江都還不敢輕易下結論,要等偵察有了進一步的結果,才好作判斷。但對袁波書記,兩個人的看法卻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書記沒有別的可能。

亂麻一樣的線索很快被梳理出來,困惑他們的疑團也被一個個打開。真是複雜啊!馬其鳴歎道。李春江也發出同樣的感歎,當初所以打不開缺口,就是沒把這兩股勢力分開,反而讓對方拉到了扯不斷、理還亂的迷境中。

接下來,就該順著這兩條線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馬其鳴表示讚同。時間緊迫,兩人連夜計劃起方案來。

吳達功家裏,也是一夜未安,淩晨五點的時候,夫妻倆還各擺出一種架勢,你死我活的樣子。

湯萍真是又氣又怨,盡管心裏對吳達功恨得要死,卻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權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讓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嗎?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風聲不斷,馬其鳴等人神出鬼沒,使出的招數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雖然被逼到了後台,但誰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層更是令人費解,袁波舉棋不定,左晃右搖。孫吉海雷聲大雨點小,弄個胡權禮都要看馬其鳴臉色。其他那幾位,就更不用說,紛紛夾著尾巴,做起了縮頭烏龜。形勢遠比她預想的要複雜、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的電話,邀她單獨坐一坐。湯萍以前絕少跟童百山有來往,也堅決反對丈夫跟他來往。骨子裏,她是看不起這些暴發戶的,財大氣粗,一身銅臭,沒文化不說,讓這個時代捧的,簡直忘了祖宗是誰。但這個時候,湯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一位副檢察長,邊上還坐個女人,年輕,頗有幾分姿色。起初湯萍還以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檢察長帶的情婦,目光很惡毒地剜了她兩眼。後來才知不是。這女人有點來頭,說是二公子派來的,調節一下童百山跟那個小四兒的矛盾。湯萍對小四兒的事也有所耳聞,還不止一次問過吳達功,到底跟小四兒有沒有來往。吳達功支支吾吾,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談到後來,湯萍才知道,這場聚會真正的東家是那個女人,她指點江山,縱橫利弊,談吐和智謀遠在兩個男人之上。從她的話語裏,湯萍很快判斷出,女人來三河的真正目的絕非調解姓童的跟小四兒之間的關係,倒有一種穩定大局、統一各路力量的架勢。說到最後,她凝起目光,用朋友一樣的口吻跟湯萍說:“當務之急,是趕走馬其鳴,此人遠在車光遠之上。他要是再蹲下去,三河非出大事。”說完,目光久久凝在湯萍臉上,一動不動。

“拿什麽法子?”童百山有點急。

女人擺擺手,將童百山的猴急撥拉到一邊,目光,卻始終未從湯萍臉上挪開。她看湯萍的樣子,很像一個為她癡情、為她著迷的男人,直看得湯萍臉上起了臊,才說:“這就要看湯大姐的了。”

童百山和副檢察長這才把目光對住湯萍,有點驚訝,有點不相信。很快,他們從兩個女人臉上讀到另一種內容。這一刻他們才明白,讓車光遠不明不白地進去,並不是他們的能耐,而是眼前這個女人。兩人同時吸了一口氣,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他們期待著湯萍開口。

到了這份上,湯萍也不想再賣關子,她挪挪身子,讓自己坐得穩一點兒,然後朱唇一啟,用不顯山、不露水的口氣道:“能有什麽法子呢,這個人,不像姓車的。”

那女人釋然一笑,露出她另一種美麗,纖纖玉手打開包,取出一樣東西。湯萍一看,眼猛地就驚了。

女人給她一幅照片,女人的照片。

回到家,吳達功獨自喝著悶酒。湯萍心煩地說:“你能不能不把酒當親戚?”吳達功也是心裏上火,沒好氣地道:“門不能出,朋友不能見,不喝酒讓我活不活?”

“朋友?”湯萍吃驚地瞪住吳達功,“你這種人也有朋友,瞧你交的什麽人,整天給你擦屁股還來不及。”

“那就不擦,再說我也沒請你擦!”吳達功像是成心要激怒湯萍。也難怪,自從當上這個局長,他的耳朵沒一天輕閑過,不是這個不對就是那個不能做,怎麽做都不能讓湯萍滿意,弄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當這個局長了。這女人,苛刻得近乎變態!

“吳達功!”湯萍突然喝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翅膀**,能飛了?”

吳達功刷地抬起頭,迎住湯萍,他多想把自己的不滿喊出來,把心裏的不平發泄出來。但是,他還是挪開了目光。他知道,在湯萍麵前,他是缺少這種勇氣的。他沮喪地倒了一大杯酒,一揚脖子灌了下去。

湯萍撲過來,一把提起酒瓶,扔進了垃圾筒。

吳達功嗓子哽了幾哽,終還是發不出聲音。

怎麽了,我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怕她,為什麽一切都要聽她的?他痛苦地抱住頭,對婚姻,對婚姻裏的愛和恨,還有因這樁婚姻而漸漸迷失的人生,發出一陣陣揪心的痛。等他再次抬起頭,看到的,便是另一番情景。湯萍哭了,一向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湯萍哭了,一向把風浪不當做風浪、把火山不當做火山的湯萍在他麵前哭了。這是個絕少流淚的女人,一旦流起來,便鋪天蓋地,勢不可當。

吳達功被這洶湧如波濤般的淚水擊垮了。他哪裏能想到,此時湯萍的心情。自打當上這個局長,他一直抱怨湯萍,不跟自己一同吃飯,不讓自己碰她一下,夫妻間原本就少得可憐的***,也被她一筆勾銷了。他這個丈夫,已完全成了家裏的一個擺設!

他可否知道,這一切的後麵,隱著湯萍多少屈辱和苦難。是的,湯萍是個冷淡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女人,包括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發驚,我怎成了這樣,我怎越來越不像個女人。尤其**那點事,如果不是吳達功執

意要來,她幾乎就要認為,自己壓根兒不具備那功能!天啊!湯萍一想這些,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爛,把這個家一把火點了。她現在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掙紮的,才是這樣一種人生!

世上哪個女人,不渴望被寵愛、被滋潤、被無休無止地愛著、被永無止境地嗬護著!

湯萍帶著她一生的悔恨,還有必須堅持下去的痛苦,轉身進了臥室。門哐的一響,甩給吳達功一屋子的冰涼。

這個晚上,他們最終還是談起了童百山。事到如今,吳達功才知道很有必要把一些事說清楚,尤其夫妻之間,絕不該再有保留。

吳達功跟童百山的接觸,是因一個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麽人,犯過什麽事,等到把一切了解清楚,晚了。該做的事兒已做了,再想後悔,下輩子吧。

那是他當上公安局副局長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來訪。當時童百山的事業還沒這麽大,但有跡象表明,他很可能會做大。三河這塊地盤上,童百山已越來越成為一個人物。吳達功正納悶兒他跑來做什麽。童百山便搶在前麵說出一個人,“省城老大!他要我問問你,一切還滿意不?”就這一句,吳達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門討債來了,人情債。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誌選擇。吳達功起初以為,自己放了範大杆子,對方拿副局長報答他,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來,應該彼此把對方忘了才是。可對方不這麽想,範大杆子是一碼事,副局長是另一碼事,這是對方的邏輯。況且,副局長前麵還有局長,局長前麵還有副市長、***,難道你甘心在這不痛不癢的位子上虛度一輩子?

童百山快人快語,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勢。他說:“大哥托付你我一件事,要我們務必辦好。”

對這位神秘大哥,吳達功應該不算陌生。吳達功剛來三河時,他正坐在三河地區***書記的位子上,算是頂頭上司。現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權重,一句話便能決定吳達功的一生。吳達功就是不明白,他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徹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吳達功連忙搖頭,說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說:“別忘了,你我可都捧著他的碗啊!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才顯出你吳局長的能耐。”

“能耐”兩個字,算是把吳達功這一生給毀了。

接著,童百山說出自己的計劃。其實計劃並不複雜,複雜的東西也不可能讓他吳達功知道。吳達功要做的,隻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監獄,抓抓監獄的政治思想工作,讓監獄樹一些典型。至於樹起來做什麽,童百山沒說,吳達功也沒敢多問。這時候多問一句,就可能讓自己多陷一步。他心裏祈禱著,這事兒快點結束,讓童百山連同那個七星,盡快從自己的腦子裏消失。

典型很快樹了起來,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後三個月,一切都很平靜。平靜得讓吳達功感覺不到自己為大哥做了什麽。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吳達功,說:“三監可能要發生點事,要吳達功不要慌,一定要鎮靜,而且……”說著拿出一份材料,放在吳達功麵前。“你隻管照這上麵說的做就好。”

就在當天夜裏,一起震驚全省的暴力越獄案發生了。地處沙漠邊緣的三河第三監獄先是發生了犯人跟犯人的群毆事件。當獄警趕去製止的時候,一名叫王龍娃的犯人突然襲擊了獄警,從獄警手中奪過槍。此時監獄突然停電,一片漆黑。另兩名跟王龍娃關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凶器,將擊昏的獄警挾為人質,強行越獄。當時情況十分危險,不少犯人跟著起哄,叫囂著要放火燒了監獄。為了保證獄警的安全,監獄方麵勉強答應王龍娃提出的條件,為他準備了一輛車。王龍娃三個挾持人質,一步步離開監獄,起哄的犯人越鬧越凶,大有趁亂集體脫逃的可能,形勢逼迫著監獄方麵一次次讓步。奇怪的是停電同時,通信也中斷,一時無法跟外麵取得聯係。就在王龍娃他們跳上車,打算離開的關鍵時刻,車廂裏突然亮出一個身影,藏在車裏的七星一個猛撲撲向王龍娃,牢牢卡住了王龍娃的脖子。王龍娃想喊什麽,卻喊不出來。雙方爭奪槍支的過程中,槍連響兩聲,一槍擊中了七星,另一槍,卻讓歹徒王龍娃當場斃命。受傷的七星顧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兩名犯人撲去,就在窮凶極惡的暴徒企圖殺害人質的一瞬,獄方的狙擊手開槍,擊斃了罪犯,人質安全獲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連夜被送往醫院,三天後脫離危險。這場叛亂最終被平息。經三河公安局調查,叛亂分子王龍娃在獄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謀越獄竄逃,私下跟多人提起過這事。那些趁亂起哄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動,才膽敢跟獄方叫板。掐斷電源和斷掉通信也都是他們所為,為這次越獄,他們事先做了長達半年的密謀。

真相調查清楚後,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廳及原判法院提出請求,以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勇鬥暴徒為主要事跡,要求為七星減刑。三個月後法院作出裁決,七星因榮立特等功獲得提前釋放,他的事跡成了全體犯人學習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監獄的那一天,吳達功才徹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銀行一位要員的兒子,母親是某新聞媒體的負責人。三年前省城發生過一起舞廳群毆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為主犯被起訴,後來又變為從犯,被處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關在省城一所監獄,後來幾經輾轉,才到了三河三監。

得悉這一切後,吳達功已經清楚,自己掉進某個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麵很快有人提出,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謀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龍娃等幾個,鼓動他們跟自己一起越獄。王龍娃因為自己的媳婦跟了別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殺情敵,沒想情敵沒殺掉,自己卻以殺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龍娃一心急著出去複仇,哪還有心情辨別七星是不是玩謀術。一切密謀好後,就在動手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獄方提出自己藏在車裏,可以製伏王龍娃。於是便上演了這場平息叛亂的好戲。

包括那個遭襲擊的獄警,開槍射死罪犯的狙擊手,都是精心安排過的。不留活口,這才是做得幹淨徹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鐵的規矩。整個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實的,就是七星後來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識到上當受騙後同夥賞給他的最好禮物。

有關方麵馬上出麵製止傳言,吳達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內開展一場深刻的政治大討論。這場討論的結果,便是持懷疑者被調離公安係統。從此,三監越獄案便以正麵典型寫進了曆史,永遠激勵著那些接受改造的人。隻有跟自己的過去徹底決裂,才能很快迎來新生。

“那……事後……你拿過好處沒?”湯萍顫顫地問。

吳達功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拿過,就是送給你的那張卡。”

“什麽?”

沒有幾個人知道,湯萍因為一次事故,隻有一個腎。那一年,吳達功突然說,朋友送了一張卡,很珍貴。法國有家醫療機構,專門對單腎人群做定期醫療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複,以保證單腎人群也能夠像正常人一樣延年益壽。作為中法友好的禮物,法國方麵想在中國挑選一些救助對象,為他們提供人道服務。不要錢,但渠道很特殊。

湯萍很高興,居然沒問這卡哪兒來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愛她,才想盡辦法弄了這張卡。於是湯萍每年一次,前後去了法國六次,做了六年的國際醫療救助。不可否認,這家國際醫療機構的水平一流,醫療手段也很先進。湯萍能保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說跟這有關。

但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是一樁交易、一起昂貴而沉重的交易。其實她應該想到,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