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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其鳴像是掉進了宴會堆裏。

溫情的祝福,曖昧的恭賀,表白,暗示,甚至**裸的吹捧。地方上為官竟跟省府裏麵如此不同。一連數日,他都泡在形形色色的見麵會、懇談會、情況了解會上,然後是酒宴,沒完沒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遠房親戚,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噓寒問暖的照顧。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雙大手牽著,去四處拜見、認門,跟這個大家庭的主人們一一照麵。總之,他算是被展覽了一遍,也被檢驗了一遍。

還好,他堅持住了。原來還想過不了這一關。馬其鳴做縣委書記時,曾有過這方麵的教訓。他在酒場上連續泡了一個月,直泡得頭痛欲裂,胃要爛掉,可後麵排隊的人還是怨聲載道,好像晚跟他吃頓飯,頭上的烏紗就會掉似的。他終於喝不下去了,拍著桌子罵秘書:“我是一輩子沒喝過酒還是咋的,要你天天給我抱來個酒壇子?”結果這話一出,他開罪了不少人。不是那些排著隊請他喝酒的人,他們還不敢把氣撒到馬其鳴身上,而是那些從上麵各個角落打電話給他做經紀的人。他們認為馬其鳴尾巴翹得太高了,不就一個縣委書記嗎,給誰擺譜呢?結果,他在長達三個月裏開展不了工作,甚至進入不了角色。別小看酒場的威力啊!有時候,它比你開常委會還管用。記得當時有位朋友這樣跟他講裏麵的奧妙。

現在,馬其鳴想安靜下來,門認了,麵見了,廚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麵櫃、碗櫥,該他了解的東西算是都給他看到了。接下來,就該他這個新娘子進入角色,嚐試著給關照他的主人們做飯了。

這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跟秘書講,如果沒有重要的客人來訪,請不要打擾他。然後打開秘書為他準備的政法係統的詳細資料,認真翻閱起來。

政法委辦公在四樓,馬其鳴的辦公室在最裏麵。下午的陽光從窗戶泄進來,照得屋子一片暖融。馬其鳴的心情也跟著漸漸晴朗,盡管他是懷著委屈和不滿來到三河的,但既來之則安之,馬其鳴還是很會調整自己。按常委會的分工,馬其鳴除了分管政法,還要協助市政府抓好招商引資、民營經濟的發展等工作。按袁波書記的說法,他來自開發區,有著豐富的招商引資經驗和渠道,這也叫資源優勢,應該充分挖掘。馬其鳴卻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資和發展經濟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他還是少插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係統抓好就很不錯了。

正看著,秘書小田進來說:“市公安局吳達功副局長來了,說有工作要匯報。”說著把一封信呈在他麵前。馬其鳴一看信封上的字跡,覺得有些眼熟。他問是什麽,小田說是吳副局長交給他的。說完便退到了一邊。馬其鳴打開信,果然是歐陽子蘭寫的,一手瀟灑自如、飄動如飛的好字。他帶著欣賞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為之一驚。她?但他裝作若無其事,將信放進抽屜,問:“人呢?”

“在接待室候著。”小田說。

“讓他進來吧。”

這個下午,馬其鳴是很不想見什麽人的,他把手機關了,辦公室的電話也拔了。這是他的習慣,人必須專下心來,才能沉到某一事物裏去。這段日子見麵也好,掌握情況也好,馬其鳴在熱鬧而又亂哄哄的場麵中,已經隱隱感覺出些什麽。到底是什麽呢,馬其鳴一時說不準,但那份感覺很強烈,或許他正是被那份感覺牽引著,才想盡快深入到工作中。

這個吳達功馬其鳴並不熟悉,以前有過一兩次接觸,不是太深,留下的印象也很模糊。真正認識他還是在公安局的見麵會上,老局長秦默因病請假,說是在某個地方療養,局裏的工作暫時由他這個二把手主持。見麵會上他留給馬其鳴的印象是,這人講話水平高,能控製會場氣氛,對公安工作也吃得透。特別是他的群眾基礎,看上去很不

錯,上上下下關係處得非常活泛。“活泛”這個詞,在馬其鳴心裏是有某種意味的,也許是他總也處不好周邊關係的緣故,每到一處,對那些特能處好關係的人,馬其鳴便特別注意,暗暗也有過羨慕。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豐富,馬其鳴越來越覺得,處不好關係是一種劣勢,無論什麽人,一旦被孤立起來,你的結局便注定是失敗,敗得還很慘。

那天陪同馬其鳴去的有政府副市長,組織部副部長,還有政法委幾位副書記,吳達功對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裏麵卻有一份掩不住的熟絡。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主客雙方那種坦然、從容,還有會心的眼神、不加掩飾的微笑,都在向別人炫耀著他們關係非同一般。上麵去的人如此,公安局內部便更不一般,要不馬其鳴怎能說他群眾基礎不錯呢?相比之下,那個沉默寡言的李春江便遜色得多,孤零零的,有點讓他這個新來的主管領導同情。

興許,這也是一種惺惺惜惺惺吧。

吳達功微笑著進來了,秘書小田輕輕合上門,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麵。馬其鳴起身、讓座,目光不經意地掃了吳達功一眼。吳達功個高,比馬其鳴高出一個頭,身材保持得卻很標準,沒發福,也不見領導肚,讓人一下就能想到他在部隊上吃過飯。其實卻沒有。他也是科班出身,西北政法學院畢業,在校期間據說就很活躍。

“有事?”馬其鳴輕輕把目光擱上去,暖和地問。

吳達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調的味道。這詞也是馬其鳴獨創的,特指那些會對上司笑的人。空調的功用是什麽?夏天涼,冬天暖,總能讓人舒服。馬其鳴這陣就覺有點舒服。

“沒啥急事,”吳達功說,“我剛跟謝副書記匯報了下一階段的工作打算,過來跟您請示一下,公安係統的大練兵就要開始了,想請您現場做指示。還有……”吳達功說到這,停頓了片刻,變換了一下坐姿,才接著說,“全省監獄係統的綜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說,我們市的經驗突出,省上已打算樹為典型。可能西北五省的同誌要來參觀取經,這事我們想早做準備,具體計劃還沒拿,想請您做具體的指示。”

說完,吳達功便掏出筆記本,等著做記錄。

馬其鳴笑了笑,這樣的匯報他的確很少聽到。仔細揣摩一下,卻很有學問。先是跟謝副書記匯報下一階段的工作,僅僅是匯報,沒提請他做指示的話。工作也是下一階段的打算,籠統而不具體。具體的都到了他這裏,大練兵,聲勢浩大,也很有號召力,當然關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這當然是貼金的事,誰不盼望著當典型?參觀取經,就更能說明問題。這些工作都請他做具體指示,意味便很明確。

但是,馬其鳴斷定,這些都不是吳達功今天跑來要說的話,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那封信。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達的東西,也是最私人的東西。可是他卻隻字不提。不提也好,馬其鳴自己還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想到這,他再次笑笑,溫和而又客氣地說:“這些工作都是你們提前做了的,我剛來,情況還不掌握,你們隻管按原來的計劃往下做就行。具體有什麽需要我出麵的,請及時通知我,你看這樣行不?”

吳達功臉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暫,幾乎不易察覺。他又等了等,仍不見馬其鳴有談信的意思,況且他的視線裏也看不到那封信,這才起身,禮貌地告辭。

馬其鳴的心情就這樣讓吳達功破壞了,說破壞一點兒也不為過。這個下午他本來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對自己的工作有個整體構想。現在他卻不得不對付那封信。

歐陽子蘭是省內著名的教育活動家,也是個慈善家,她跟馬其鳴的關係可謂不一般。早在讀大學的時候,馬其鳴就受到歐陽子蘭的影響。當時歐陽子蘭是西北

大學教育學院院長,另外還有著很多社會頭銜。她廣泛的社會活動常常需要馬其鳴們的參與,也就是在一次次參與中,學業突出、個性鮮明的馬其鳴得到了歐陽子蘭的關注。馬其鳴畢業後所以能一步到位分到省政法委,與歐陽子蘭的大力舉薦有很大關係,可以說是歐陽子蘭成就了他的今天。不隻如此,他跟梅涵的婚姻也是歐陽牽的線,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弟子送給他馬其鳴做老婆,可見歐陽對他有多信任。但是吳達功跟歐陽又是什麽關係,怎麽能拿到歐陽的親筆推薦信?

想著,馬其鳴拿出信,仔細讀起來。信的大致意思是,其鳴,得悉你已到三河,是好事,你要善於把握。人應該不斷挑戰自己,就像我們不斷挑戰貧困和愚昧一樣。三河市公安局是否換屆?若真有此事,可否考慮達功?當然,這純屬我個人之見,不敢影響你的工作。梅子很好,她還在香港,我會轉達你的消息。

馬其鳴一連看了幾遍,信寫得很委婉,這便是歐陽子蘭的風格,從不強加於人什麽。但是,她的意見馬其鳴怎能不考慮?別說是委婉,就是蜻蜓點水般點一下,也可以改變馬其鳴的決定。

馬其鳴真是歎服。無論如何,吳達功能把關係走到這一步,可見他費了多大心機。一個人能穿透重重迷霧,抓住另一個人的要害,就足以證明他不簡單。歐陽子蘭便是他馬其鳴的要害。但是,馬其鳴還是感到困惑,有些事怎麽這麽快就到了別人的耳朵裏呢?

關於公安局班子變動的事,可能在三河市嚷嚷了很久,但這事兒交到馬其鳴手上,才不過幾天,而且是極其保密的。看得出,這事難住了袁波書記。袁波書記憂心忡忡地說:“公檢法幾個口,我最擔心的是公安。老秦年前便提出辭職,說啥也不幹了,讓他到政協他都不肯,非要退下來。這些年也真是難為他了。老同誌,身體又不好,能堅守到這份兒上,我真得謝謝他。不過具體讓誰接任,常委們意見很不一致,爭論到現在也沒停止。但班子必須得調整,不能再拖。”袁波書記說到這,突然盯住他,像是作一個重大決定似的。馬其鳴有些緊張,這是他跟袁波書記第一次談話,而且談的又是這樣一件事。果然,袁波書記習慣性地一揮手說:“索性我把這個難題交給你,憑你的判斷來作決定,要快,而且一定要準!”

這便是不符合程序的程序,集體討論定不下的事,讓他馬其鳴一個人作決定。可見,公安局班子的調整有多棘手。

真是想不到,初來乍到,他便碰上這樣一件棘手事。

快,準!他自己還沒快呢,別人倒這麽快地搬來了救兵。

馬其鳴深深歎了口氣。

本來這事,他可以打電話問問梅涵。歐陽子蘭決不是一個輕易就給別人說情的人,尤其這種原則問題。為什麽他剛到三河,她就給吳達功說起情了呢?但他跟梅涵之間早有約法三章,夫妻互不幹涉對方工作,不給對方工作上製造麻煩,當然包括參政、議政或是利用對方工作圖方便。感情上他們追求密,越密越好,密得不透風才叫夫妻。工作上卻講究分離的藝術。這麽些年,他們就像兩隻自由的鳥,飛在各自的天空,從來沒有誰破壞過這個規矩。

馬其鳴放好信,決定將它忘到一邊。

這麽想著,他叫上秘書,想到下麵轉轉。車子剛駛出市委大院,他便被火熱的街景吸引住了。五月的陽光下,三河街頭人聲鼎沸,熱鬧異常。的確,跟七年前陪著佟副書記下來時看到的三河相比,眼前的這個三河是全新的,是**勃勃的,是充溢著時尚和現代節奏的。當然,也是陌生的。記憶中那一窩一窩的舊民居已經不在,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前衛小區。變化真是驚人啊!馬其鳴歎了一聲,告訴司機就這麽轉下去,他要仔細地看看,自己將要生活和工作的三河市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