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上,霍去病饒有興趣地自拿過一麵鐃和小錘來,見蒙唐李敢都已準備好,便朗聲道:“每人七箭,多者為勝;若數目相同,則先者為勝。”

蒙唐李敢相視一笑,隨即霍去病“叮”地輕擊一下鐃,兩人幾乎是同時伸手自箭箙取箭,彎弓瞄準,矢若流星,你追我趕……

盡頭的兩柱香,應聲而滅。

如此好準頭,周遭圍觀的士卒們壓著嗓子驚歎著。霍去病閑閑晃悠著小錘,波瀾不驚,隻是笑著看。

接近著第二箭,兩人又全都射中。

到第三箭時,蒙唐射中,李敢卻失了準頭。周遭士卒們忍不住大聲為自家校尉喝彩,蒙唐按捺不住心中得意,轉頭看了李敢一眼,後者報以淡淡微笑。

第四箭,兩人均未射中。蒙唐瞥了眼周遭士卒,重重咳了一聲,士卒們立時噤若寒蟬,無人敢再出聲。

霍去病麵上笑意更濃,微低下頭,玩弄著小銅鐃,似乎對比試已無興趣。

第五箭,李敢射中,蒙唐失手。

第六箭,李敢射中,蒙唐仍舊失手。

霍去病掃了一眼滅掉的香頭,目光複落回李敢身上。

隻剩下最後一箭,蒙唐顯然已有些焦躁,雖然箭矢已在手中,卻不急著搭到弓弦之上。他垂頭望著地麵,長長地深呼吸著。李敢並不願因此而搶在蒙唐前頭,也低頭望著箭矢,呼吸平穩,並不見絲毫緊張。

待蒙唐緩緩舉弓拉弦,李敢也才將箭矢搭到弓上,瞄準……

士卒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盡頭明滅不定的點點暗紅,屏聲靜氣,兩聲清脆的弦響劃破這片死寂,利矢破空疾出——

李敢一矢中的,蒙唐之箭則沒入草叢之中。

蒙唐懊惱地把弓就地一拋,旁邊兵士慌忙接住。李敢笑著攬過他肩膀,拍了拍。

蒙唐斜眼看他,道:“看來這半年來,你雖去督造弓弩,箭術倒是一點都沒放下。我緊趕慢趕還是遜你一籌。”

李敢溫和笑笑:“你整日操練人馬,自是要比我忙些。”

霍去病慢悠悠踱過來,小銅鐃尚在手中,待到他們麵前,往蒙唐手中一拋……

“卑職無能,請將軍降罪。”蒙唐忙接住銅鐃,朝他行禮。

“行,回頭我就把你和趙破奴關一塊去。”霍去病說得極順口。

“別啊將軍,單關我一個就行了,犯不上連累鷹擊司馬。”蒙唐笑道,“他嘴太碎,卑職可受不了。”

霍去病笑道:“單關你還算是什麽懲罰。”

蒙唐嘿嘿直笑。

“行了,讓他們接著比,別耽誤他們賺金餅。”霍去病轉頭朝李敢招招手,“我們走。”

“諾。”

蒙唐行禮,目送霍去病與李敢跨上馬背,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信馬由韁地行出一段路,霍去病始終未發一言,李敢暗忖:莫非他是因為自己勝過了蒙唐,故而心中不快,畢竟蒙唐現在應算是他手底下的人。

他正自思量,便見霍去病笑著轉過頭來。

“今日看你箭法,方知雛鳳清於老鳳聲。”

李敢忙道:“將軍謬讚,我與家父還相差甚遠。”

“我也曾看見李老將軍的箭法,準則準矣,可惜……”霍去病卻未再說下去,隻搖頭道,“奇怪,你的箭法倒不像是李老將軍教出來的。”

李敢一怔,著實想不到霍去病竟有如此洞察力:“將軍說對了,授我箭法確是另有其人,並非家父親授。”

“哦,是何人?”霍去病頗感興趣。

“是家父的一位故交,隻可惜……我已很多年沒有他的音訊了。”李敢憶起往事,心中悵然。

“確是可惜。”霍去病惋惜,轉而笑問道,“你若來我軍中,不知李老將軍可否願意?”

李敢笑著推卻道:“多謝將軍厚愛,隻是我大哥二哥都已不在,我自己也不想離開家父身邊。”

他的話霍去病並不以為然,道:“你若來我軍中,以你的能力,封侯指日可待,到時候李老將軍豈不是更高興。”

李敢聽霍去病提及封侯之事,心中一動,隻是想得並非自己,而是家中老父。李廣難封,是朝上朝下皆知的事情,也知此事是李老將軍一塊耿耿於懷的心病。當今聖上城府頗深,本就心意難測,他們這些外人也就更加無法揣測聖意,根本無從得知李廣難封的緣由究竟何在。

而眼前此人,霍去病,自幼在宮中進出,聖上恩寵如親子,也許他會知道其中緣故?

可自己與霍去病畢竟並不相熟,問了會不會是自取其辱?李敢心中幾番糾結,究竟該問,還是不該問?

腦中想起老父立於城牆之上,站得筆直卻略顯老態的身影,李敢心中一酸,終於還是開口問道:“霍將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恕我魯莽,是關於家父,他半生戎馬,為朝廷盡忠盡力,可……”

“你是想問,李老將軍為何遲遲不能封侯之事?”他話難啟齒,霍去病已然明白。

李敢重重點下頭:“是,將軍與聖上親厚,可知道其中緣故?”

霍去病目光複雜,俯身摸了摸馬頸,徑自沉默著,似乎並不願答這話。李敢見狀,心下黯然,但也不願勉強他人,遂道:“是我魯莽,將軍隻當我沒問過。”

霍去病直起身來,微微歎了口氣道:“關於此事,聖上確是從未對我說過其中緣由。……不過,聖上倒是提起過關於李老將軍的一事,且頗有微詞。”

李敢一驚,急問道:“是何事?”

“置水關外,羌人反叛,此事你可知道?”霍去病問道。

隻聽到“置水關外”四字,李敢的腦袋就“嗡”地悶炸一聲,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霍去病停了半晌,才接著道:“……聖上說殺降不祥。”

李敢微別開頭,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良久才長長吐了口氣,歎道:“這件事,也是家父此生心中最為懊悔之事。此事確是我李家之過,再怨不得旁人,不能封侯也在情理之中。……多謝將軍,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向別人提起。”

霍去病點了點頭,勸道:“李老將軍雖難封侯,但你卻不是不能。你若來我軍中,必有一席之位,你不妨與老將軍商量商量。”

李敢持韁拱手道:“將軍美意李敢心領,隻是眼下多有不便,來日方長,也許以後能有機緣在將軍帳下效命。”

聽他說得含蓄,想來是李廣因蒙唐之事恨自己恨得牙根癢癢,又怎麽會肯讓李敢過來。霍去病一扯韁繩,縱聲大笑:“罷了罷了,我不為難你,來日再說。”

虎威營已然不遠,他策馬馳去。李敢暗鬆口氣,策馬跟上。

夜漸深沉,趙鍾汶等人皆已離開。銅製拈燈燭光搖曳,案上擺著被摔壞的竹簡,子青已卸過甲,身穿襦衣,跪坐在案前,手持細麻繩對準竹支小孔,小心翼翼地穿過去……

地上,木盆中熱氣升騰,易燁脫了布襪,把腳伸進熱水中,愜意地齜著牙。

“青兒。”泡了一會兒,他喚了聲。

“嗯?”

子青不抬頭,手撚著繩子,目光隻放在竹支上。

易燁飛快地瞥了她一眼,佯作不在意問道:“你認得李敢?”

手微微一頓,子青呆了呆,抬眼望過來,遲疑了一會兒,才複垂下目光,答道:“嗯,以前認得。”

雖然易燁心中早有答案,但見子青並未在自己麵前遮掩,還是覺得開懷:“以前的事很少聽你說起,方才看你那樣,把我嚇了一跳。難道李敢以前欺負過你?”

撚著細麻繩,卻怎麽也穿不進竹片小孔裏,子青暗歎口氣,索性放了下來。

“沒有,以前他待我很好,像哥哥一樣……”她想著,又補充道,“有時候比哥哥還好。”

“這麽說你也認得李廣?”

她的瞳仁立即痛縮,淡淡道:“認得,我爹爹一直拿他當知交好友。”

聽出她語氣間對李廣的恨意,易燁皺眉想了想,想起六年前倒在山坡上昏迷不醒的子青,猜測道:“難道李廣害了你家?”

子青咬咬嘴唇,猛得把竹簡卷起,連沒裝上的竹片也一並裹在裏麵,起身低道:“我困了。”

易燁暗歎口氣,也不勉強她,笑了笑道:“那就早點睡吧。”

子青脫履上床,襦衣疊在床邊,背身朝外躺下,被子一裹,便不再動彈。

瞧著她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易燁自行搖搖頭,拿布擦淨腳,起身倒了洗腳水,又滅了燈,這才在榻上躺下。

夜涼如水。

這日是初一,軍營中每月初一和十五皆休息,可不必操練,每火還可有兩人外出。二伍為火,此日外出正好輪到另一伍,與趙鍾汶這伍並不相幹。

“俺不吃藥,不吃,不吃……”

徐大鐵猛搖著頭,想從醫室逃出去,硬是被趙鍾汶死死地拽住。

這日趙鍾汶便發覺平日生龍活虎的徐大鐵有點蔫,後者隻會說腦袋沉,身體也提不起力氣。摸著額頭有些發熱,估摸著他是夜裏貪涼受了風寒,趙鍾汶便帶著他來醫室,讓易燁瞧瞧。

瞧了舌苔,又替徐大鐵把了脈,易燁笑道:“不用吃藥,喝碗薑湯,回去捂著發發汗就行。青兒……”

正整理醫簡的子青起身便要去煮薑湯。

“多煮些,老大鼻塞,也得喝一碗。”

自竹簍裏拿了大塊薑,子青便起身往隔壁灶間去。趙鍾汶跟上拿過薑塊,道:“這個容易,我自己個來,你且忙你的去。”

子青本欲推辭,但正好見有人負著一傷者急急而來,可看見傷者腿部鮮血淋漓,她忙跟進去幫忙。

“他從馬上摔下來,腿正磕石頭上。”

易燁與子青忙將傷者架下來,放到榻上。

徐大鐵原在榻上躺著,一看到那人左腿上全是血,嚇得跳起來,縮到一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