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夜風乍起,天氣有點涼了。

11號圖就要解開,大家都很興奮,決定第二天白天去鵝嶺尋訪,雖然露台上有點涼,還是聊到一、二點鍾才各自入睡。

一早起來,是一個晴天。我在辦公室忙著處理公務,還沒有到中午吃飯時間,潘天棒就載著老曾來接我和小敏了。

“老羅,快下來,去鵝嶺搞著!”潘天棒在電話裏很興奮。

來到鵝嶺公園,從停車場出來到大門,有許多老人從大巴車上下來,聚在門口熱烈地聊天。

老曾一進大門就直接向虎岩方向走,一邊走,還一邊擔心地說:”我已經很久沒有來了,不知道虎岩那裏有沒有辦法進去。”

雖然不是周末,公園裏卻依然人來人往。這裏已經成為重慶退休老人的天堂,喝茶的、跳舞的、放鳥的、遛狗的,還有打太極拳的,從大門入口廣場直到上山沿路平台,到處是高高興興的老年人。

沿著石階上行,老曾突然在路邊扯了一把鮮花,向岔道走去。我指責道:”老曾,你這可不對哈,破壞公物也還罷了,可你都六十了,還采路邊野花,會把我們這些小朋友教壞的。”

老曾嘿嘿笑著沒有答腔,埋頭向右上的一個平台走去。平台上是一個紀念碑,碑上刻的是”誌願參加抗日戰爭犧牲的蘇聯軍官,司特諾夫、卡特諾夫烈士之墓。1959年立。”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正在碑前瞻仰。

老曾把花放到墓碑前,向碑鞠了一躬,然後才回頭告訴我們:”我每次來這裏,都要給他們獻個花。”

小敏好奇地問:”曾伯,是不是他們救過你和你的家人?”

老曾搖搖頭說:”這倒不是。抗戰時期,蘇聯曾經派了一千架飛機到重慶,以誌願兵的名義參加保衛重慶的空戰,如果沒有這些飛機,重慶在大轟炸期間還要死更多的人。由於這兩個飛行員死得太冤了,所以我給他們獻花。”

“怎麽個冤法?”我追問道。

“冤之一,他們的飛機被擊落在彈子石長江一帶,當時並沒有死,是救援太慢淹死的。空軍死在水裏,所以很冤。”老曾又指著墓碑上的俄文講:”這個卡特諾夫的俄文寫錯了,寫成了卡特諾娃,成了女人的名字,此為冤之二。”

潘天棒驚奇地問道:”曾叔叔,你居然還懂得俄文啊!”

我說:”這個有什麽奇怪,老曾他們這一輩人大部分學的外語都是俄文呢。我奇怪的倒是另一點,這兩個飛行員犧牲在長江裏,為什麽墓碑卻在鵝嶺?”

老曾說:”這個就不清楚了。不過,當年蘇聯飛行員主要是在萬縣阻擋日本飛機。”

碑前那位白發老人轉過身來,插嘴道:”說得不全對。1938年和1940年,他們兩位是在重慶病死在仁慈醫院,醫院安葬他們在袁家崗左側山頭,後移至袁家崗至石坪公路右側,因修袁家崗到石坪橋的公路,1956年移到江北楊家花園的陵園墓地。但是那裏的墓地太狹小,政府覺得長期安葬國際烈士不當,1959年的時候,經重慶市委決定才遷葬到這裏。淹死的飛行員另有其人,萬州有一個庫裏申科烈士墓,是他們的大隊長,才是犧牲在江裏的。他在戰鬥時發動機出問題,降落在長江,但他體力不支,遊到岸前淹死了。”

這個老人看起來比老曾年齡大了許多,但腰板卻挺得筆直,可能以前是位軍人,說話不容置疑。

“發動機中途出問題?那是裝備太差了、飛機的質量太歪了,是不是中國造的?”潘天棒是一個軍事發燒友,忍不住接過話頭。

白發老人瞧了瞧了潘天棒,講道:”小兄弟,那是蘇聯的飛機。中國那個時候隻有九十一架可以用的飛機。蘇聯飛機雖然比中國的好得多,但還是不如日本,所以在空戰中很被動。到1939年後,蘇聯戰場吃緊,援華的誌願兵空軍就撤走了。”

“對!”老曾說:”1940年以後,日本飛機對重慶的轟炸就瘋狂起來了。如果蘇聯空軍還在,重慶大轟炸就不會死那麽多人了。”

潘天棒問:”那個時候,還是美國的飛機最好吧?”

白發老人講:”當然!美國援助中國抗日,成立了一支專門的空軍部隊,用的都是美國戰機。他們在雲南、緬甸打空戰,把日本打得灰頭土臉,主要原因還是飛機製造技術水平更高。因為連戰告捷,中國的老百姓把這支美國援華空軍稱為飛虎隊。領導飛虎隊的那位陳納德將軍離開重慶回國時,蔣介石給他開了一個歡送會,派車去接他,但在路上就開不動了,因為給他送別的老百姓太多,把沿途的路全部塞滿了。老百姓最後是把這輛車抬起來走的,還繞了好多彎路,抬上一個個石階,陳納德才到達主席台。那時的報紙上講:自從馬可波羅以來,還沒有一個外國人能夠如此博得中國人的人心!其實啊,我看陳納德之了不起,是因為他在中國呆了八年,一直努力幫助中國人抗日。但中國飛行員素質並不差,愛動腦筋而且更亡命!1940年的時候,一幫中國飛行員發明了用小降落傘丟炸彈,在空中引爆的戰術,那段時間,這些中國飛行員用這個辦法把日本人打得很慘!如果當時中隊有和美國質量一樣好的飛機,我們一樣會取得飛虎隊那樣的戰績!”

潘天棒悄聲在我耳邊說:”其實我小時候的人生理想,就是造飛機。”

我嘲笑他道:”怪不得中國空難那麽少,原來隻是因為你搞旅遊去了,幸運啊!”

我們和老人一起從紀念碑下台階,老曾又問道:”聽說陳納德走的時候,很多在重慶的文化名流給他送禮物,是不是有這回事?”

老人白了老曾一眼,似乎覺得在這種地方討論這樣的話題很意外,頓了一下,卻笑起來:”是啊,陳納德喜歡中國文物。那個歡送會上給陳納德的禮物堆成了山,好多都是玉器和古玩!最值錢的東西是中國現代國畫的代表作,徐悲鴻的《八駿圖》!”

講完,老人向我們揮揮手,告辭走了。

老曾帶著我們繼續向虎岩方向走,一邊說:”傳說當年陳納德非常喜歡徐悲鴻的《雙鷲圖》,蔣介石給徐悲鴻做工作,希望能把這幅畫送陳納德。但那幅畫徐悲鴻看得比命還重,自然不會給的。原來最後陳納德拿到的是《八駿圖》啊,也起碼值上幾百萬上千萬的!”

《八駿圖》在中國現代國畫史上的地位非常高,到現在許多工藝品商店還拿這幅圖作題材,各種各樣的仿品層出不窮,沒有想到真品卻早去了美國。

我挖苦老曾:”剛才那位老人,一看就是當年的軍人,說不定還做過空軍呢。空軍是一份玩命的工作,人家可不認為一幅畫有什麽珍貴,隻有你老人家才會在別人討論飛機性能的時候,去關心財寶的事情。”

老曾笑笑沒有理我,隻顧向前走。潘天棒則興奮地和小敏討論我們會不會發現比《八駿圖》更值錢的東西。

向上走了幾步,眼看就要到虎岩邊上的繩橋了,突然有兩個年青人從林邊跳了出來,擋在我們的麵前!

我急忙擋在老曾的麵前,同時把小敏的手一拉。這時其中一個年青人開口了:“對不起,前麵在拍電視劇,請走另一邊。”

原來是拍電視的,還真嚇了我一跳。

老曾說:“我們就是要到前麵,繞路繞不過去的。”

年青人說:“實在抱歉,我們隻拍一下午。”

我們隻好停下腳步,老曾指著前麵一個綠色的水池,池上有橋,池中有一個石筍。橋上的扶手是水泥做成的繩索樣子,幾個演員正在繩橋上擺造型。“這是榕湖,那個水池邊上,就是虎岩的洞子。”

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看清,池邊翠竹之下,有一條小徑,小徑末端,似乎有一個入口,那就是老曾說的虎岩了。

正是午飯時間,拍電視的攝製師正在吃盒飯,並沒有動鏡頭,照理講,我們過去看幾分鍾並沒有什麽影響,但兩個年青人堅守崗位,死活不放行。

老曾有點生氣了,還想說什麽,我拉拉他的手臂,說:“算了,我們先去吃飯,過會再來吧。”

我們回頭走到鵝嶺街上,在一個家常菜小館子用午餐,老曾擔心地講:“剛才我看虎岩那裏,岩上已經有一座新房子,不曉得修房子的時候,會不會把岩洞破壞了。”

匆匆吃完飯,再上來看虎岩,兩個年青人端著盒飯在路邊坐著,依然不放我們通行,說是拍攝已經開始了,還需要過些時間。

看看林中池上,攝製組放的液氮象霧一樣飄著,兩個演員正在演出,我們也隻好作罷。

“實在沒有辦法”,老曾說:“我帶你們先四處逛逛去吧。”

“好啊,我要看蔣介石住過的地方!”小敏說。

蔣介石住過的地方,就是飛閣。繞了一個大圈子,我們從兩江亭邊來到飛閣門口。這座建築風格別致,據說是後來整修過,隻有正門還是保留著舊貌。

“習習晨風迎朝霞,猶有萬家燈火,

沉沉夕照送落日,更上千尺鵝峰”

飛閣門上的對聯,寫的是當年鵝嶺能看到的夜景與日景。

老曾講,最早的兩江亭其實隻有兩層樓高,那時站在鵝嶺上,實際上看不到現在那麽多的燈火,更沒有現在那樣的城市輝煌。但即使在那個時候,重慶的夜景已經是中國一絕了。

因為沒有旅遊團來,飛閣裏麵關著燈,一個中年婦女睡眼朦朧地走出來,說:“這裏不能參觀,隻接待旅行社。”

我們隻好退出來,在飛閣周圍打量。飛閣下坡方向有一個亭子,裏麵一些老年人在跳舞,歌手也是老人,正在**洋溢地唱著老歌。亭裏的音箱聲音開得非常大,弄得這一帶吵鬧不堪。

我們從側麵過去,尋找寧靜的地方。轉過彎,看到飛閣的背麵,居然就在榕湖的旁邊!

我興奮地說:“老曾,飛閣裏麵住過蔣介石,為了安全,一定是有地道的,說不定也和虎岩相通!”

老曾點點頭:“鵝嶺這個地方,沿街上有十幾個防空洞入口呢,整個鵝嶺,下麵有一個防空洞網絡。”

既然飛閣和虎岩都不能進入,我們隻好在飛閣後麵的林中茶攤坐下來商量。

端茶來的服務員是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就像整天都有開心事一樣。我問她:“大姐,請問你是不是附近居住的人?”

胖大姐說:“是啊,我從小就在鵝嶺街上長大的!”

“那你知道鵝嶺下麵有地道沒有?”

“有啊,多得很!”胖大姐麻利地給我們泡茶,一邊說:“年青的時候,我和老公,我兒子還有我的妹妹,從後門那邊崖上鑽過一次進來,結果從飛閣的地下室鑽出來了,還被看門的罵了一頓呢,

“下麵是一條洞,還是有很多支洞呢?”

“支洞啊?下麵多得不得了,而且黑漆漆的好嚇人。我們鑽洞的時候,突然從支洞跳出個人影,嚇得我們大叫。那個人影說:‘莫怕莫怕,我也是人。’哈哈,當時差點嚇死我!”胖大姐開朗地笑著。

老曾問:“你說的後山,是不是有一個石頭房子的旁邊?”

“是啊,你曉得所,離這裏很近。如果你們要去看的話,這些茶碗給你們留著。”

“走,去看看。”潘天棒起身,很急切地催我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