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後來,臭老頭帶著我到城裏徹徹底底的尋了一遍,終於確定了景哥不在荊州。當時我本決意待下,結果他卻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看看。我受他相助,也沒想著是去哪兒,所以才同意了……誰想到他這一跑,竟然便離開了九江。一路上我幾次想走,卻都給他抓了回來……後來便一路至此了。」

將自身的經過做了番總結,淩冱羽小臉一沉,有些無奈的往桌上一趴。

離了九江城,要他如何找景哥呢?若是留在九江,至少機會也是大些……

這一番敘述罷已是大半天過去。單從他的表情便猜出了他的心思,白冽予神情無改,雙唇已是淡啟:「你真認為留在九江,便有機會找到你那遠親哥哥?」

「大哥哥的意思是……」

聽他言下之意,似乎是現實情況與自個兒的想法差異甚大,讓淩冱羽不由得抬起小臉,瞪大眼睛望著這個超乎尋常的大哥哥。

隻瞧白冽予一個回望,澄幽的眸子隱隱帶上分難測的光芒。

「首先,依你所言,你那遠親哥哥性子柔順,甚至較為軟弱些。那麽以你對他的了解,今日他若是同你一般給救上了船,可有勇氣像你那般同船上的人熱絡交談?」

頓了頓,「再來,以你此般開闊的性子,亦須費一番功夫才得穩定心情,想起彼此約好一起去九江,所以決意去九江等人。連你都難免有一陣慌亂,更何況是你那遠親哥哥?」

白冽予一番話可說是將雲景的性子抓得八九不離十,讓淩冱羽頓時聽得啞口無言。他怎麽就沒想到這些?是了,以景哥的性子,定是怕得全身發軟,又怎麽想得到九江那回事兒?尤其四周都是陌生人,景哥便是想到了,也極難有開口的勇氣不是?

心下立時添了幾分焦急無措,卻又對白冽予更加佩服了。隻見眼前俊美端麗的容顏仍舊瞧不出分毫的情緒,可那雙眸中的光芒卻隻有更加銳利。

「便是假定他想到了要去九江,也同那救起他的人提過好了。但對方不一定會像陸前輩一般,說送便將你送往九江──這還是你景哥被救上船的情況。

「也說不定他是漂流到了岸上,那要尋得一艘船肯載一個身無分文的孩子隻有難上加難。他即使有心到九江,如何到、何時到都是問題。你也隻知道你那遠親哥哥名喚一個『景』字,相貌好看,今年十一。單是這些線索,憑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今日你搜完了九江城,卻不能保證明日他沒有入城。你識得他,旁人不識得,要他們如何留心?難不成你打算日夜守在城門口嗎?若是如此,你的生活又該如何是好?」

將可能的情況一一分析予淩冱羽聽,眸光卻在瞧見那張黯然的小臉時逐漸轉柔。

一個抬手,輕輕拍了拍孩童瘦小的肩。

「我無意使你傷心,隻是單憑你一人之力,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個同你差不多年紀的人又豈是容易?就怕自此浪費你一生……陸前輩、徐老板想必也是如此盤算,才未阻止師叔帶你離去。你便是同城裏的人再熟,也不能真讓他們時時刻刻替你留心此人。更何況你連他是否進城了都不知。」

「我了解大哥哥的意思,」淩冱羽畢竟十分聰明,經過白冽予一番分析,自也清楚了想在九江等到景哥的可能性之小。可,難道便要他從此和景哥……「但若不留在九江,我又該如何才能找到景哥?」

語音隱有些急切,眸子已然略微濕了。

不知怎麽的,自昨夜大哭特哭過後,眼淚便再也不聽使喚了。淩冱羽硬是憋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卻不知自己刻下的模樣更是叫人心疼。

白冽予瞧著,終是一聲歎息。

「……我助你。」

淡淡三字,卻已經過不少思量。

雖說自己這麽決定或許有欠周延,可比起讓這孩子繼續那樣沒結果的守著,他寧願扛下這個責任。

他承受的早已太多,便是再添上一分,又能差上多少?

可淩冱羽卻在聽著的瞬間先是一喜,而旋即又搖了搖頭。

「我不能這樣勞煩大哥哥……尋人並不容易,我又怎好給大哥哥負擔?」

「擎雲山莊勢力雖有限,但情報網卻是極廣。我並不是說一定替你找到那遠親哥哥,但我可以請父親借由山莊的情報網幫忙留心此人──隻是你必須更詳細的說說你那遠親哥哥有何特征,並將你家住何處、以往有過什麽經曆等等一一列出,好方便尋人。」

將自己的想法作了一番解釋,神情依舊淡然,心下卻對這孩子更添了好感。

無怪乎陸濤竟願意在那等情況下耗費功力助他打通經脈。實則這孩子性子確實有種不尋常的魅力,令人無法擱下他不管,又或甘願為他效命。若讓這孩子得遇機緣,假以時日,他定能如其所願,創立一番不朽功業。

沒能知道白冽予的心思,淩冱羽一番話聽下來已是恍然大悟,而隨即露出了一個高興的笑容,跳下椅子直直撲進了白冽予的懷中。

「謝謝你!大哥哥!」

「……倒是你可曾想過接下來又該如何是好?」

不習慣他如此動作,卻又不好推開這個孩子,讓白冽予隻能岔開話題的這麽問了。「你還想回九江?或者,留在此地,正式拜師叔為師?」

「拜臭老頭為師?」

一聽到聶揚,淩冱羽小臉神色登即大變。想來是聶揚予他的印象實在太差,才……「我絕對不要拜他為師!」

「那麽,你是打算離開長白了……不必擔心。你若無去處,我也有辦法替你安排,甚至習武之事亦能有著落。你資質確實極好,莫要浪費了。若能好好學書習武,待你年長,自能獨當一麵,進而親身前去尋找你那遠親哥哥,也方能為陸前輩盡一份力。」

心底某處隱隱升起了些許的失落,讓白冽予明白:自己對這孩子能否留下,竟也有了幾分期待。並不是沒有說服這孩子的信心,但他還是希望能讓淩冱羽自己做決定──正如父親讓他選擇離家一般。

淩冱羽卻因這一番話而流泄了些許迷惘之色。

若不留在山上,他勢必又得再麻煩大哥哥,而這是他所不願見到的。但若不麻煩大哥哥,自個兒該如何生存又是個問題──而且他有種感覺,即使他不願讓大哥哥幫忙,大哥哥也絕對會出手相助。

他刻下早已無了待在九江的理由,也不知該找何處落腳。徐記鐵鋪那兒,他實在不想再讓徐老板煩心。若讓徐老板知道他和那臭老頭的不愉快,隻怕會讓徐老板為難吧?可除了徐記鐵鋪,又……仔細想來,他竟是無他處可去了。

其實留在山上也沒什麽不好的。若能同這大哥哥一起習武,想必一定極為有趣吧?而且此地山明水秀,清幽無比,也讓這些日子來時時奔波的他難得的有了一種完全放鬆的感覺。

問題,便在於聶揚了。

他,真的不想拜那個臭老頭為師……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拜你的師父為師……?」

「這會令師尊十分為難。」

早就猜想到他會有此想法,白冽予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你別看師叔這樣,其實他為人極好,隻是性子特出,故招來不少流言與誤會。你的資質雖好,但若沒能遇著明師,也隻會白白浪費掉。而以師叔的身分與手下功夫,絕對足以讓你登上一流高手境界。

「實則這四年來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徒兒,好不容易才找著了你,自是讓他欣喜非常。師叔的劍術超凡入聖,要想繼承他的絕學,就非得要是你這樣的人才方成。」

對於白冽予所說他並非不懂,聽來亦相當令人心動。隻是先前的芥蒂太深,又要他如何──

其實仔細想來,聶揚除了性子怪了點,倒也真沒什麽不好。先前的問題多半出在彼此沒能好好溝通,才會一路僵持下來。如果真拜聶揚為師,似乎也……沒什麽不好的。

如此念頭方閃過,淩冱羽便敲了自己的腦袋一記。才想著不要屈服呢,怎麽就……

卻聽上頭白冽予靜冷的語音傳來,下一刻那修長優美的軀體已然站直,並將他輕輕放到了地上。淩冱羽不解的望向他,小手卻已給他牽著,讓他給帶到了屋外。

一出房間,淩冱羽立時明白了白冽予的用意。

隻見一名老者和一名中年男子並肩昂立於屋外小院似乎在交談什麽。那中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聶揚。

這麽看來,那位老者想必便是……一個認知方浮上心頭,便已見著白冽予鬆開他的手,上前朝老者請安:「師父。」

老者自是聶曇。先前他下山采購日常用品並到四周城鎮探了探消息,而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已有四年未見的師弟,二人遂一道回來。

他微一頷首示意白冽予不必多禮,並將目光移向一旁仍自猶豫不決的淩冱羽身上。雙唇微動正想開口,一旁聶揚卻已先出了聲:「臭小子,接著!」

淩冱羽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在叫自己。習慣性的一個抬頭,赫然瞧見一件物事直朝自飛來。他心下大驚正待挪動身子去接,沒想到那物事卻仿佛自己會辨認方向一般,直直落入他懷中,力道十分之剛好。

雖知聶揚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可淩冱羽仍是結結實實的給嚇了一跳,卻也同樣讚歎。他不解的看了看聶揚,又看了看懷中,赫然發現那是粒頗大的鳥蛋──這下更見聶揚那一手之高明──,而且還透著溫熱。

正滿心疑惑的猜想著聶揚的用意,卻已聽到一陣輕響自懷中傳來──隻見原先完好的蛋殼已然露出了幾條縫隙,緊接著,蛋殼一角碎裂,濕漉漉的小腦袋自破碎的蛋殼中探出頭來。

「那是鷹兒的雛鳥。你若好好訓練,將來定能成為你的良伴與不可多得的助力。」

像是解釋一般的這麽道,聶揚麵無表情的踏步上前,大手一把按住了淩冱羽的頭……「吶、你可別再哭了。」

僵硬的語氣聽不見半分溫柔,無表情的臉孔刻意不將視線望向淩冱羽,可關心之情卻已確實的傳給了他。

後者雙眸立時濕了,本來的迷惘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其實這一番旅行下來,彼此之間說沒有感情是騙人的。隻是之前一直氣著,才會忽略了其他。回想起今晨,聶揚會暫時離開定是因為瞧著他哭過,才會特地去……他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著雛鳥,小臉微垂,唇間已然是一陣低不可聞的喚聲脫出……「師父……」

他這兩個字幾乎可說是含在嘴巴裏說的,可聶揚何等人物,自是將這二字聽得清清楚楚。他麵上當下已是一陣狂喜流露,卻偏又裝模作樣的硬是收起了笑容,一聲輕咳:「怎麽,終於肯叫我師父了?」

這句話在一旁二人聽來委實不適當至極。白冽予心下因而替師叔捏了把冷汗,卻清楚淩冱羽投師之事已成定局。

他所料不差。聶揚的話雖然不恰當,可淩冱羽手中捧著雛鳥,又感覺到聶揚摸他頭的動作相當溫柔,溫暖的大手寬厚有力,心下早已感動萬分。故雖是努力強忍,眼淚卻仍是耐不住了。他一個前傾將小臉埋入聶揚衣襬中,忍俊不住的低聲哭了起來。

聶揚給他一哭又是一陣手忙腳亂。一個大男人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徒兒,又看了看後方的師兄與師侄想向他們求救。怎知二人卻像是事不關己一般,互相交談著徑行入屋了。聶揚這下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而終究隻得是一聲歎息,蹲下身子輕輕抱住了淩冱羽。

* * *

當晚仍舊是由白冽予煮了睌膳。四人用過膳罷,不約而同的一起到了屋外歇著。這日天色清朗,夜空中清楚可見點點繁星,輔以陣陣清風,正是最宜休憩的時候。

白冽予伴著師弟坐了,兩位師父則分別坐在徒兒身側,而由老者首先開了口:「小揚,你可是打算在這兒住下?」

「當然了!咱們一起住著,一起授徒,出了什麽事兒也好有個照應──尤其還有冽予這位名廚!」

聶揚一派理所當然的笑道,還一把攬住了淩冱羽的肩:「師兄,我這個小徒兒不錯吧?」

「確實是塊美玉。」聶曇先是順著他的話一個讚美,而隨即語氣一轉:「你若真要住下,明早便同我一起將居所遷往更隱秘之處。」

沒想到師兄竟會突出此言,聶揚不由得詫異的瞪大了眼。隻見前者一個眼神望向白冽予,示意他代為說明。

白冽予會意起身,將今日師父探得的消息與父親的信作了番整理,道出了刻下的情況。

朝廷東征高麗的消息已然確定,不刻便要集結軍力往東北移動。長白位於兩國交界要衝,又多險地,故成為戰場的可能性極高。為了避免卷入戰事打擾清修,須得將居所更往深山隱秘處遷去。尤其多了一大一小,刻下的房間亦是不夠住的,所以這遷屋之事當下已然定案。

一聽連這清靜之地都將成為戰場,淩冱羽小臉不由得一陣黯然。察覺到了徒兒的情緒,聶揚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露出了個怪異的笑容,讓淩冱羽先是一楞,隨即也露出了個笑容。

見他師徒二人相處已算順利,白冽予心下略感欣慰。師叔也是性子單純之人,由他來教導淩冱羽自是再好不過。而今這二人的事既然解決,刻下他要擔心的,自然也隻有……

雙眸瞬間轉沉,而隱隱透上分冷意。白冽予整個人仿佛瞬間脫離了四周的祥和,孤身凝視著無盡的夜空。

他的欺敵之計已是完成了大半,而如今,他必須趁早籌畫,使欺敵之計更加完備──在他正式踏入江湖之前。

一個欠身離開了方才仍坐著的草地,白冽予獨自來到屋後,掬起一抔清水潑了潑已然凝起的容顏。

雙眸闔上,四年前的那晚浮現。溫熱的鮮血、森寒的劍身、倒落的軀體,以及,滿心的懊悔自責。

還不夠……他的計畫還不夠完備。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待他重入江湖之時,他要讓人摸不透他的虛實,讓人永遠弄不清真正的他。他要讓白冽予不隻是白冽予,要讓人永遠也猜不出他就是白冽予。

老者的語音,乍然自身後傳至。

白冽予因而停下動作,挺直身子一個回眸,月下,那仍垂著水珠的少年容顏,是令人迷眩的出塵脫俗。

即使隱有殺伐之氣流泄,那張容顏卻仍宛若不染塵埃。

聶曇因而微微一怔。他突然有種再不認識這個徒兒的感覺,可那張懾服人心的容顏卻又是那般熟悉。隱帶滄桑的目光望向似淺實深的眸子,半晌已是一陣歎息。

「你怎麽決定?」

「冽予想再學一項兵器。」

淡淡道出了自己的決定,白冽予一個垂眸,瞬間又恢複成了那個太過獨立,卻也懂得依賴的徒兒。

聶曇心中閃過一抹驚駭,卻也同時是無奈升起。寬掌按上少年挺張的肩頭,而略為收緊……「想學什麽?」

「好罷……為師雖不用兵器,軟鞭卻是少數有研究過的。如今你醫道已近大成,藥學造詣亦已有了相當程度,為師便用多出來的時間教你用鞭吧。」

白冽予聞言立時一個拱手,極為恭敬的向聶曇行了個禮。

多會一項兵刃,便是多一分隱藏己身真正功夫的方式。

對劍他造詣極深,亦相當喜愛。但正因為如此,他要隱藏住這個事實。然後,用這重重的欺敵之計騙過包括青龍在內所有與山莊為敵之人,成為山莊最大的力量!

心思瞬間已是更沉,雙眸暗下,濃濃的陰鬱漸漸彌漫了整個內心……

卻聽一聲喚自前方傳來。白冽予方抬眸,便已見到淩冱羽朝自己直奔而來。他先依禮向聶曇行禮,而後才將視線對上白冽予。

後者神情立時一改,眸光亦因而柔和些許。唇角略揚,已是柔和語音脫口:「咱們拜的師雖不同,卻畢竟是同門。刻下你該叫我師兄才對。」

「是,師……師兄。」

雖不習慣這個稱呼,但淩冱羽仍是依言喚了,清亮的眸子直直勾著他的:「師叔說你的劍很棒,可否讓我看看呢?」

想起他先前曾在鐵鋪待過,對刀劍自有一番興趣。白冽予當下一個點頭,並在向師父示意過後,牽著淩冱羽回房去了。

望著兩人隱入屋中的身影,聶曇的神情已然帶上些許的交雜……

這年暮春,淩冱羽拜入黃泉劍聶揚門下,與白冽予成為師兄弟,為二人日後縱橫天下的事跡正式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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