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乍然驚醒,映入眼簾的,是簡樸的擺飾,以及自一旁小窗隱約透進的光。

淩冱羽有些不解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想揉揉眼,卻驚覺整個身子沉重若千斤,連抬個手都十分費力。望著周遭陌生的環境,不知怎地有些昏沉的腦袋試著理出一些頭緒,卻在回想起先前的遭遇時驚坐了起。

他記得自個兒和雲景被流寇逼到了山崖邊。斷崖絕壁少說有十數丈高,而下頭則是湍急洶湧的河水。二人不願向流寇屈服,故緊緊牽著彼此的手,縱身躍下了斷崖。

說不恐懼是騙人的。他還記得自己那時雙腿發軟,整顆心狂跳著,滿心惦念的隻有「抓緊雲景的手,兩人死活都要一塊兒」這個念頭……身子下墜的速度快得讓他不及多想,轉瞬間身子便沒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河水又多又急,遠比他想象得更要來得可怕。他雖使盡力氣牽著雲景,可那水卻不停的衝著他倆的身子,以及彼此交握的手。兩個小孩子拚了命的在水中掙紮,可為了不分散而緊握的小手卻阻礙了唯一通水性的淩冱羽行動。他想喊雲景要他放輕鬆些,可一開口便是一口水湧入。他好幾次給嗆得幾乎窒息。好不容易稍微適應了,卻發覺那頭回握著自己的手鬆了力道──定睛一瞧,竟是雲景昏厥了過去。

他心下立時急了,幾度試著用力拉雲景一起往岸邊或河中礁石移動,卻總是失敗。幾個大人都不見得能受得住這般湍急的河水了,更何況是一個小孩子?幾次使勁失敗後,本就沒剩什麽體力的他更是累得無法動彈,隻得任由河水將他帶往他方……而意識,亦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遠去。

而醒來後,就在這裏了。

淩冱羽敲了敲昏沉的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好弄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卻因一種異樣的感覺而想起什麽似的奮力攀上窗口,望向外頭。

他總覺得四周不時有些晃動,就好像……眸光凝向窗外的那刻,他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了。

外頭,是洶湧澎湃的江水,岸邊的景色隨著時間不停後退流逝。

他在船上。

這麽個確切認知浮現於腦海,擔憂卻也在此時升起:景哥呢?

他失去意識之後有沒有鬆開景哥的手?景哥是否和他一樣上了這條船?這又是誰的船呢?

種種疑問瞬間浮上心頭,讓本就有些吃力的腦筋更是亂得難以運作。心思繁亂間正待下床四處探探,耳邊已是房門開啟的聲音傳來。淩冱羽聞聲望去,隻見一名瞧來約二十多歲的青年步入房中,而在瞧見他的同時露出了一絲喜色。

青年的臉龐不算英挺,卻給人一種精明正直的感覺。隻見他一個探頭朝房外喊道:「快請陸爺!小朋友醒哩!」

外頭因而傳來一陣急促的足音。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淩冱羽睜著清亮的眸子直直望向青年,雙唇微動想出聲提問,喉嚨卻一片幹澀──青年見狀,緩步走近床邊坐了,並遞了杯茶水給他。

淩冱羽一來年紀小不懂得防人,二來刻下的情況也不容他有太多的選擇,當下便接過杯子,將茶水一飲而盡。

幹澀的喉嚨令他的動作有些急了,讓他差點沒嗆著。青年忙拍了拍他的背:「別急,慢慢來。你也昏迷了兩天有,動作太急對你的身子沒什麽好處。」

因青年的動作而得以順過了氣,淩冱羽忙緩下動作,慢慢將水喝了。

涼涼的茶水入口,滋潤了本來十分幹澀的喉嚨,也讓淩冱羽感覺整個人精神不少。先前昏沉的腦袋方開始恢複正常,耳邊又傳來青年詢問的語音:「身子可有什麽地方不舒服的?」

脫口的幹啞嗓音讓淩冱羽不得不一個輕咳清清嗓子,「我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有些沉重,不太使得上力。這位爺,請問我到底……?」

「你是在咱們行雲寨的船上。兩天前咱們意外將你從水中救起。那時你已經昏迷了過去,小命幾乎丟了一半,全仗著陸爺耗費真氣助你──瞧你先前似乎在水中有過一番掙紮,又喝了不少水,會腦袋昏沉身子乏力當算是正常的。你這小子雖十分瘦弱,刻下看來卻出人意料之外的硬朗哩!」

青年將事情的大概同他解釋了一遍,語氣十分友善豪爽,神情亦相當溫和。淩冱羽本就聰慧,聽完也大概弄清楚了情況。想來是他失去意識後意外給人發現,而就這麽被救起了。可,景哥呢?

一想起雲景,他心下立時急了。所有的疲憊不適瞬間全給忘得一乾二淨,滿心急切的扯住了青年的衣裳:「那、那景哥呢?大爺有沒有瞧見另一個比我年長些的少年?他是我相依為命的遠親哥哥,咱們是一起墜河的……他也沒事對吧?大爺也救到他了對吧?」

一連串的急問雖仍有條理,可神情語調卻已透露著慌亂──而在瞧見青年黯然搖頭時全身一震,鬆開了手。

隻聽青年放柔了語音:「咱們救起你時,隻剩你一人了……不過我想你的遠親哥哥一定也沒事,你不必太過擔心。」

可景哥一個人定是十分害怕的……那水勢那般洶湧湍急,讓他終究沒能抓好景哥……明明說好一定會抓緊對方絕對不鬆手的不是?他竟然、竟然沒能抓好景哥……想著想著,心中已然滿是自責。難道他們真的會從此天南地北,再也見不著麵嗎?

見清秀的小臉上滿是悔恨自責,青年一方麵不忍,一方麵亦十分訝異。這孩子從方才到現在連一點恐懼都沒有,說話極有條理,而且對於哥哥的失蹤,他亦沒表現出些許的孤單害怕,而是著急與懊悔。那雙清亮的眼眸透露著堅毅的光芒。他瞧來不過六、七歲年紀,可給人的感覺卻比一般十一、二歲少年還要來得成熟的多。正待安慰他並詢問事情因由,房外卻已是腳步聲傳來。

青年當下起身,朝房門口恭敬一喚:「陸爺。」

房門在一喚脫口的同時開啟,一名一瞧便知大有來頭的中年男子踱入房中。青年忙讓到一旁方便他探視淩冱羽。

淩冱羽因這一番變化而抬起了小臉。入眼的是男人慈和的神情,寬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頭。

「你先別著急,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不是?小朋友,你怎麽稱呼呢?」

「我……我叫小冱……」

因男人慈和的嗓音與寬厚溫暖的手掌而稍微穩定了情緒,淩冱羽低聲作了回答,而在憶起青年先前所言時一個叩首:「多謝大爺相救。」

而男人隻是微微一笑。

「不必這麽客氣哩!我就叫你小冱吧?小冱,我姓陸名濤,你稱我為陸伯伯便好。至於方才這位田義,你就叫他一聲田大哥好了──小冱,你先冷靜下來,將事情的始末告訴陸伯伯好不?說出來,咱們也才好幫你一起想辦法。」

語音仍舊十分慈和,卻又透露著些許不尋常的豪氣。淩冱羽此時心情已逐漸穩定下來,又見這陸伯伯氣勢不凡,顯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說不定有辦法助他找到雲景,當下更是冷靜了不少。他小臉微垂,輕喚了一聲「陸伯伯、田大哥」後,便即道出了自個兒的遭遇。

聽罷他的一番敘述,田義麵上已是一番不舍與心疼交錯,而陸濤則是神情微沉,十分不舍的拍了拍他的肩。

「也真難為你了,小小年紀便經曆如此坎坷……陸伯伯力量雖不大,可略幫你一二仍是沒問題的。你先前說過要去九江,是有親戚在那兒嗎?」

「不……」一聽陸濤問起自己毫無計畫的決定,淩冱羽立時紅了小臉。他隻是想去九江,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可是一點概念也無……「我隻是想進城闖闖……即使我什麽也不會,我也想試試看,想闖出一番自己的事業。」

自他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思,陸濤微微一笑:「人最重要的便是有目標、有誌氣。即使隻是個平民老百姓,隻要有誌氣,再加上適當機緣,也總有翻身的一日。先前救你時我就發現哩!小冱,你的資質極好,若能遇著明師,將來定能成為了不得的人物──就不知刻下你如何決定了。」

「我……我不知道……」

因這個問題顯現表現出了符合年紀的表情,淩冱羽無措的低下了頭。

他還是頭一次得人如此稱讚,心裏自是十分高興。而且這陸伯伯和田大哥似乎都是好人,雖然仍未主動邀他,可他若跟著他們,說不定真能實現長久以來的願望。可雲景如今不知所蹤,他們自小相依為命,他是絕對不可能不管雲景的。當初若不是他失去意識時鬆了手,刻下也不會……

「我和景哥相依為命,景哥性子又柔順,沒了我在身旁定會十分害怕。我不能丟下景哥不管。即使再怎麽艱難,我也一定得找到景哥。」

心情雖然又已是一番起伏,可語調卻相當堅定。

這樣的態度讓陸濤十分欣賞。這孩子雖才九歲,可思慮處事都已再再顯露出不俗。雖隻是一瞬,可他心裏其實也動過想收他為徒的念。隻是這孩子資質實在太好,而自己接下來的生活定然有十分多的凶險,就怕自己因而沒能好好教導他,以至於浪費了一塊難得一見的美玉,故終究是沒開口。隻是越同這孩子說話,便越喜歡這個孩子。他雖出身寒微,年紀又小,卻難得的極有擔當。假以時日,這樣的性子定能為江湖注入一道新血──「那麽,你有什麽頭緒了嗎?」

正因這個問題而再次苦惱的垂下了頭,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卻讓淩冱羽露出了自醒來後的第一份笑意:「對了!我可以去九江!我和景哥約好要兩個人一起去九江的!景哥如果平安,定也會急著想找我。與其毫無目的的四處亂跑,不若便去九江!而且聽人說九江是個大城,來往商旅極多,要探得景哥的消息一定也容易得多哩!」

說著說著,整個人便覺豁然開朗,幾乎當下便要跳起來好好慶祝一番。隻是心下雖然喜悅,可身子卻仍十分沉重,故也隻得乖乖在**窩著了。

一邊田義及陸濤見他有了定見,也都替他感到高興。隻見陸濤略一思量後,道:「既是如此,便讓陸伯伯送你一程吧!橫豎你在九江也沒得依靠,我在九江有個姓徐的至交,開了間鐵鋪。到了九江後你就去他那裏做學徒!徐記鐵鋪名聞天下,你在他那兒不但能學得一身好手藝,說不定還有機會可以遇上明師哩!」

「當真如此?」他心裏本已盤算著該怎麽討生活,沒想到竟這麽容易就有了著落,心下更是大喜:「多謝陸伯伯……嗚……」

一聲謝方完,肚子突然不爭氣的叫了起來。他昏迷了兩天兩夜有,隨著身子逐漸恢複,也難怪肚子會耐不住餓。淩冱羽因而有些尷尬,而陸濤與田義則是同時一笑。

後者當即一個欠身:「小冱餓了吧?我這就替你準備吃的去!陸爺請和小冱慢慢聊吧!」

言罷,一個行禮後便離開了房間。

見二人待自己如此親切,淩冱羽心中便是一暖。希望景哥也能遇到像陸伯伯及田大哥這樣好的人。如此一來,他們定能順利重逢吧?心下想著想著又自輕鬆不少,當下繼續同陸濤聊起來了。

* * *

當日一番相談後便即訂下了行程,由陸濤將淩冱羽送至九江交由老徐照顧。至九江約需七、八天的船程,而淩冱羽在吃飽喝足,身子恢複如昔後,便開始主動到船上各處去幫忙了。

他性子本就討喜,之前一番談話又讓他和等同首領的陸濤及其手下要員田義有了不錯的關係,故船上其餘眾人對他亦都十分禮遇。三、四天的活動讓淩冱羽很快就和眾人混熟了。這船上連同陸濤、田義共有約五、六十人,由陸濤帶領,準備往嶺南去幹一番大事業。

雖然淩冱羽還弄不清楚是什麽大事業,可心下卻也十分向往。這船上之人多是正義感極強的血性漢子,對陸濤是完全的信服。聽他們說,陸濤乃是江湖上極有名的高手,人稱「泰山槍」陸濤。這次他願意領導大夥兒,眾人都十分高興。

淩冱羽明白眾人為何如此認同陸濤。陸伯伯對他確實極好,又有一種不平凡的魅力,自然能吸引人為其效命。若非掛念著雲景,不然他真想繼續跟著陸伯伯一道。

如果能和大夥兒一起生活、創業,日子想必會十分有趣刺激吧?

就不曉得景哥的情況如何了……

結束了一日的工作,淩冱羽躺在**有些複雜的想到。

雖說先前是稍微安下了心,可轉念一想,這世上也不見得有那麽多善人。景哥性子又柔順,給人欺負怎麽辦?他們相依為命,那分牽絆與在乎自是非比尋常。腦海中浮現雲景秀麗的臉龐,心下不禁一陣思念與憂心湧生。

越想越是睡不著了。淩冱羽一聲歎息自**跳下,穿好了外衣後便往外頭甲板去了。

此時甲板上隻有一個船員,正是同他頗為熟稔的田義。田義一見淩冱羽到了甲板,立時招手示意他到身邊來。

「睡不著嗎,小冱?」

「有一點……方才想起景哥,越想越覺得不安穩,所以到甲板上吹吹風。這樣很舒服哩!」

淩冱羽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此時天色已黑,兩岸又全是林子,偌大江麵上隻有他們這麽一艘船亮著燈火。他百看不厭的瞧著四周的景致,問:「田大哥呢?怎麽也不睡?」

「今兒個輪到我值夜──離九江隻剩下三天的船程。這幾日同你相處得頗為愉快,想來還真有些不舍。」

「我也很想同大夥兒一起。隻是景哥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是決計不能擱下他的。就盼著以後能有機會和田大哥重逢了。」

「我想一定沒問題的……唉!若非刻下咱們情況還不穩,否則我定會千方百計說服你留下。我總有預感,將來咱們定能有合作的一日哩!」

淩冱羽高興的一聲應過,正想再說什麽,卻見田義突然蹙起了眉頭,一個起身便朝船艙內大聲喝道:「大夥兒注意!點子來哩!」

他這一聲不同於常,竟讓淩冱羽耳朵「嗡嗡」的響了好一陣。他詫異地看著田義正想問為什麽,船身卻忽然一陣震**,讓正想起身的淩冱羽栽了個大跟鬥。

「小冱,你先回船艙休息!你放心,我們和陸爺一定會保護你的安全!」

田義一邊忙著招呼同伴一邊推著淩冱羽入艙。見情況似乎十分危急,自己再待著就怕會礙手礙腳,淩冱羽當下依言回房。卻見窗外不知何時已然亮了起來,竟是有兩三條同樣大小的船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他一個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哪見過這等陣仗?說不緊張害怕是假的。可不知怎麽的,心裏竟也有些興奮了起來……便在此時,陣陣金鐵交集之聲自外頭傳來,伴隨著陸濤的一聲大喝:「泰山槍陸濤在此,盡管放馬過來!」

這一句話雄厚有力,氣勢萬鈞,讓人聽了忍不住心生欽佩之情。隻聽更為激烈的打鬥聲傳來,淩冱羽再也無法好好坐著,小心翼翼的從窗口探出頭來,就希望能瞧見點什麽。

這不瞧還好,一瞧就是不得了──隻見燈火映照下,江麵上有個人正飛快遊近直至潛入了船底,不久後又遊了出來,攀上了一旁一艘不起眼的小舟。隻見他好像察覺了什麽似的一個回眸,淩厲的視線與淩冱羽直直相交,讓淩冱羽心下更是一駭,卻仍是不甘示弱的一個回瞪後才縮下了頭。

那人想必是刻下同陸伯伯對打的敵方之人吧!會遊進敵方船底下,會做的事就隻有有……此時船員們和陸濤都熱鬥正酣,竟是全沒注意到此事。淩冱羽想得頭皮發麻,卻又怕自個兒出聲會令陸濤分心。心思飛快幾轉,終是下定了決心,拿了幾張油紙及一根大紅燭悄聲步出了房間。

他依著記憶尋到了船底。腳方踏進去,便踩著了一片水。用燭火一照,隻見船底給人開了三個洞,正不停的冒著水。他心下一驚,忙脫下身上衣裳同艙底的幾條抹布揪揉成團塞住洞口,再一一用木板釘上。

這幾個動作看似容易,淩冱羽卻是緊張得邊弄邊抖。一個不小心給敲著了也不敢呼痛,隻一個勁兒的防止水滲進來。好不容易封好了洞口,他又忙著將水撈出去。等到稍微完成時,整個人早累成了一攤。他手腳乏力的靠在牆邊,隻覺得那些個打鬥聲好像越來越遠,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那些敵人是撤退了沒錯,卻是在陸濤連戰五人之後才撤退。眾人正覺得鬆了口氣,卻突然想到:對方真有這麽好應付嗎?

這一想便是一驚。田義畢竟是陸濤手下能幹的角色,想也不想便往艙底奔去。陸濤也跟了上,可一入艙底,望見的卻是一片狼藉與一個累得睡著了的孩子。

艙底雖有三個大洞,卻給封得好好的沒有滲水。

陸濤與田義相望一陣,心下都不禁暗叫好險。他們意外救了淩冱羽,沒想到卻也因這小子免去了沉船的厄運。

在命令幾個屬下清理善後之後,陸濤抱起了熟睡的淩冱羽離開了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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