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盧卡湖區的峽穀之泉宅區,沿著保羅與瑪特爾·門茲過去居住過的房屋向下走幾個街區,就會看到一座相似的西班牙風格的廊房,隻是它的屋頂是紅色的而非綠色,牆壁是米色的而不是黃色,雖然在暮色中,兩者的差別是微不足道的。在這舒適宜人的廊房之側還有一間廂房,兩者毗鄰,幾乎伸展到鄰家的院內。一座整潔清爽的高爾夫球場就在附近,棕櫚樹舒展著綠意盈盈的枝葉,帶來片片樹蔭,偶爾也有仙人掌與百年老樹點綴著這片田園。房屋四周被修剪整齊的多刺灌木叢包圍著,我很高興這次不必帶著我的斯必德·格瑞菲克相機躲在灌木叢中了。

八點過幾分鍾,我按響了門鈴,木門開了三分之一,門後站著一個穿白西服打黑領帶的東方男仆。他看起來像三十歲,又像五十歲的改良,反對無產階級有組織、有領導地進行自覺的革命鬥,不論他多大年紀,他都沒有對我的拜訪表現出半分驚訝。

“我到這裏來見狄卡瑞小姐,”我說,然後告訴了他我的姓名.“我相信她正在等我。”

他點了一下頭,關上門,當門再開時,隻幾秒鍾的時間,就像變魔術一樣,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輕女人出現在門後。

她看起來二十出頭,像阿美一樣高,隻是身材更優美。她穿著同樣休閑隨意的牛仔風格的服裝:格子襯衫,褐色棉布褲子,長靴。她也梳著短發,卻與阿美不一樣,她的短發是波浪狀的,而且烏黑發亮。她有著細致的皮膚,心形的臉孔,稍微化了一點兒淡妝,雖然不及貝蒂·布泊可愛,卻也相差無幾。

“噢,黑勒先生!”她興致勃勃地說,仿佛我們是失散多年的舊友,今朝終於團聚,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又大又亮,“見到你真令人高興!”

她拉開門,領我穿過門廳,進入起居室。起居室內擺放著現代家具,有一種漫不經心的風格,一隻壁爐砌在牆角,灰色的石台上方是一麵大鏡子,映照著室內的擺設,使空間在錯覺上擴大了一倍;法式木門後麵是一方天井,透過薄薄的窗簾,可以隱約看到天井中的棕櫚樹葉與花園;四壁上幾乎是空著的,隻有一麵牆上掛著一幅阿美的油畫,穿著飛行夾克,手叉在腰上,微風吹起她頸上的方巾。

“我想你已猜到了我是瑪戈,”她嘁嘁喳喳地說,唇邊笑靨如花,然而她的眼睛裏卻縱橫著血絲,“我覺得我早就認識你……A·E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你的事……”

“感謝你接見我,”我說,“你確信你的雇主不會責難你嗎?”

“我的雇主是A.E,”她說,下頦驕傲地仰起,“至於普圖南先生,他現在正待在舊金山海岸警衛隊隊部中,同米勒先生在一起,不到明天下午是回不來的。”

她用手臂挽起我,帶我踏著起居室的東方地毯穿過拱門進入餐廳,又通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小屋前。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清新的味道,是香皂而不是香水,我敢打賭。

“厄尼爾說你正在調查這件事,”她說,放開了我的手,“我知道這是A·E希望的。”

“請原諒,”我說,“你的舉止仿佛她常常提起我。”

“並不常常,但她每一次提起你,都充滿了愛意。”她在關閉的門前停下來,“讓我們進裏麵談吧——這是A·E的書房,我想她會喜歡我們在她的書房裏談論事情的。”

我跟在她後麵走進書房,儉樸的書房一角擺著一張陳舊的、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後麵的牆上掛滿了相片:飛行留念與簽名的影星照片,雖不如保羅·門茲的辦公室那樣極端,卻也毫不遜色。雙層玻璃窗外是天井和精心修整過的花園,窗戶敞開著,幹冷的晚風吹進來,驅走室內的溽熱。一張牌戲桌上擺著一台打字機,這是典型的不拘習俗的艾米莉·埃爾哈特“辦公室”風格,書籍、打字紙與黃色的便箋簿散亂地堆放在桌上。一張稍正規些的書桌,頂蓋可卷縮的那種,占據了另一麵牆壁,旁邊有獎品陳列櫃。立式書櫃,兩隻卷櫃,還有一張安樂椅占據了書房其餘的空間。

“這看起來也像是普圖南先生的書房。”我一邊說,一邊在沙發上坐下來。

“它是的——他們共有它,但他一直不使用它,自從……嗯,自從……”瑪戈關上房門,皺了一下鼻子,像花鼠一樣可愛,“我們的談話現在安全了,喬雖然是個好人,但他卻對普圖南先生忠心耿耿。”

“喬是那個男仆?”

“是的,也是一個出色的花匠,他做家中的重活兒,我媽媽做其餘的。”

“你媽媽?”

她在我旁邊坐下來——不是身邊,幸好我不是殺人狂魔傑克,因而她對我全然放心,但這對一個像她那樣可愛的孩子來說並不總是安全的。

“當我媽媽在這裏得到管家的職位時——我是個鄉下女孩,格倫代爾的鄉下——我幾乎發狂了,自從我十二歲起,我就一直是A·E的崇拜者!我崇拜她——你可以看看我的剪貼簿。你知道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她也有剪貼簿嗎?這個女人努力工作,在男人的世界裏占有了一席之地,我不斷地給她寫信,表達我的崇拜之情,你知道她回了每一封信嗎?”

“真的?”

“所以,當媽媽得到這份工作時,我就遠道來訪,遇見了A·E。她是如此出色,你也許不會相信,我猜你以你的方式了解了她,但我開始不斷來訪,使自己像一隻討厭的蟲子,告訴她我是一名從萬納斯商學院畢業的學生。我拋下了種種暗示,對她說她一個人要處理那麽多崇拜者的來信和其他一些事物一定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總而言之,她最後對我說,A·E對我說,我想我的確需要雇一名女秘書。從此以後,我開始接管崇拜者信件、文件、甚至家用帳目……我在商學院學的不僅僅是秘書專業,我還懂會計學,你知道……我幫忙做了許多事,開會、領客人參觀、照料A·E的媽媽,她老人家剛同另一個女兒,A·E的姐姐穆裏爾,去西麥德伏特去了。”

“就這些?”

“說起來有趣,我認為A·E與她姐姐的感情並不親密,我是說,我認為她不喜歡自己隨時付出支票,事實上,最近一直是我為她們付支票,自從A·E失蹤以後,雖然我認為普圖南先生也許會停止供養她們的。奇怪的是,我們的關係更緊密了.有時候,我與穆裏爾的關係比她與她的親妹妹關係更親密,這也是我對你的感覺。”

“你知道我些什麽?”

“你也愛她,這就是你到這兒來的理由,是不是?”

突然湧上心頭的窘迫使她從我身邊走開,開始像個嬰兒一樣嚶嚶哭泣起來。我擁住她,好像她是個受傷的孩子,也許她的確是的。她靠近我,抱住我,將臉埋在我的胸前痛哭起來。我禁不住猜測著,當瑪戈說她愛阿美時,是否也是像唐妮·雷克的那種愛法,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種英雄崇拜,不是荷爾蒙衝動。

當她安靜下來以後,我從口袋裏拿出一條手帕遞給她,她謝了我,用它擦幹眼睛,坐到一邊去,雙手放在膝蓋上,絞著那條手帕。她看起來非常弱小,她的臉上此刻已沒有妝痕,如同一座蒼白的石雕。

“但你不愛G·P,瑪戈,是不是?”

一絲全無笑意的笑容綻放在她頰邊,“是的,根本不愛。起初我接受他……我是說,畢竟,他是A·E的丈夫,她不會那麽沒眼光。”

“扯淡!”

“他是個可怕的男人,自以為是,自私;他是一個沽名釣譽的男人,除了自己誰都不關心。”

“你說得對。”

她把手按在胸前,注視著獎品陳列櫃,“A·E讓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她讓我覺得我可以征服世界。”

瑪戈又沉浸到美妙的舊時光中,不這樣做很難。

她把目光轉向我,這目光如此熱切,我想笑——又想哭。她問:“你還能對這件事做些什麽,黑勒先生?”

“我想,一旦我用手臂擁抱住一位姑娘,她就擁有了直呼我名字的權利。”

她喜歡這樣,“謝謝,內森,你和A·E說的一樣……”

“讓我們暫且拋開這個話題,至於我能做些什麽——我甚至不清楚我為什麽要來加利福尼亞,瑪戈,這隻是一時衝動。”

我告訴她保羅·門茲曾試圖雇用我——幾星期以前,當阿美還站在美國的土地上時——去調查這次環球飛行的幕後交易,而我拒絕了他,在這次災難發生前,我錯過了阻止它發生的機會。

“噢,親愛的,”她說,帶著溫柔與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我,“你現在一定感到非常內疚!”

“你真的知道如何點燃起別人的鬥誌,瑪戈……如果海岸警衛隊與海軍在海洋中找不到她,我不知道我在伯班克還能做些什麽,但有一點我確信,我不會讓G·P逍遙法外的。”

她的眼睛裏再一次溢滿淚水,她的下唇輕輕顫抖,“我不認為他在乎她是否回來……我不認為他想讓她回來……”

“我想你是對的,但首先——我仍想把這裏發生的一切事理出個頭緒。”

她的表情變得堅決起來,用我的手帕擦幹了眼淚,問:“我能幫什麽忙?”

“告訴我你看到的事情,”我向四周打了一個手勢,“在這所房子裏發生的不同尋常的事情。”

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了出去,“噢,那麽多的事情……其中一件讓我撞見的事情,是許多軍方人員在家中聚會。”

“什麽樣的軍方人員?”我坐在沙發一角,麵對著她,“你是說,像有時載她出去的海軍司機?”

“差不多,但那些人都是軍銜很高的軍官,有陸軍也有海軍。他們來找G·P與A·E,有時候隻找G·P。”

“你記得那些人的名字嗎,瑪戈?”

她點了點頭,“有阿諾德將軍,威斯特歐文將軍……”

將軍來訪?

“這都是米勒先生搬來以後的事,”她思索著,然後打了一個冷顫,“一個冷酷的男人。”

“怎麽樣冷酷?他到底是誰?”

“他也是政府部門的人——航空商業局。我想A·E能容忍他,隻因為她同他的長官戴維先生合得來。米勒先生也是這次飛行的‘合作人’。”

“這是什麽意思?”

“誰知道?他第一個名字是威利姆,我也聽人喊他作比爾,G·P隻稱他為米勒,大多數人都這樣稱呼他,而我叫他米勒先生。”

“他什麽時候搬來的?”

“四月份,在同伯瑞茲先生最後一次會談之後。但他不總在這裏,他在奧克蘭有辦公室——”

“等一下,什麽會談,同誰?”

“G·P、A·E與伯瑞茲先生舉行過三次會談,開始是在,嗯,我想是三月下旬,最後一次在四月初。”

“就是我們一直談論的白納德·伯瑞茲?”

“是的,他是一位紳士,六十出頭,身材魁梧但並不肥胖,有一頭漂亮的白發,鼻子上架著眼鏡。一個好人,語調溫和,談吐有禮,你認識他?”

“並無私人關係。”

也許在萬納斯商學院裏,人們並不關心時事,但是我知道白納德·伯瑞茲是什麽樣的人,即使我所看的報紙僅限於《賽事新聞》。他是華爾街的百萬富翁,慈善家,FDR的顧問。那才是白納德·伯瑞茲。

“瑪戈,你對會議做記錄了嗎?”

“沒有,但我在旁邊……我偷聽到了一些事,一些我也許不應該聽的事情。我知道A·E每次會後都很煩惱,盡管這煩惱非常……含蓄。我認為她不同意去做他提議的事……或許我應該說,總統提議的事。”

“什麽事?”

她蹙起眉頭,是擔憂而不是生氣,“我想他請求她自願幫助政府……做些‘情報工作’。”

“那是偵察,瑪戈,他一定請求她用她的飛機進行間諜活動。”

她的眼睛睜大了,混合著懷疑與恐懼的神情,“我不相信她會做那種事!”

顯然,我把她隻敢想象的事用語言表達了出來。

然後,她的拳頭鬆開了,目光迷茫起來,她把一隻手舉到唇邊,輕輕用指尖觸碰著嘴唇,當她開口說話時,她那輕快的語速遲緩下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突破攔在嘴邊的手指的阻擋。

“是的,”她說,“想一想後來那些將軍們頻頻來訪,這事的確不同尋常,你看,我聽伯瑞茲先生說過,軍隊會……他是怎麽說來著?‘協助’隻是其中一個意思,我想那些話是……‘讚助她的事業’,這句話的意思是……?”

“意思是伯瑞茲提供政府基金支持她重新開始環球飛行。”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我能告訴你這件事,我是第一次未遂起飛時掌管帳目的人,所以我知道錢應該怎麽花,花在什麽地方。這一次,即第二次,情況全然不同——根本沒有帳單寄來,不論是飛機花費,還是維修費,不論是機庫租用費,還是燃料費,什麽都沒有。”

我皺起眉頭,“艾米莉意識到這一切了嗎?”

“是的……她非常憂鬱,與她前次飛行截然相反,當初她飛到火奴魯魯時,她熱情萬丈,心情愉快,笑個不停。”

阿美一直說她飛行是為了“其中的樂趣”。

我問:“你問過她軍方為什麽對這次飛行如此熱衷了嗎?”

“問過,似乎是……可我並沒有往那方麵想,我更擔心的是她身邊的一些朋友不是被趕走,就是被拒之門外,都是一些她信賴的人。”

“她怎麽說?”

“她對我說,‘我們不可能總做我們想做的事’。”

從一個畢生都是我行我素的女人嘴裏講出這句話,的確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

“誰被‘拒之門外’,瑪戈?顯然,你一直保有這份工作。”

“哦,例子太多了,奧克蘭有一個男孩原本一直在她的保護之下——好像是叫鮑比·麥爾斯?我知道她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但我聽到普圖南先生對她說,那個男孩是一個粗俗下流的偷窺狂,於是讓他走路了。”

“什麽樣的男孩?多大年紀?”

“十三、四歲吧?他是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原打算監聽這次飛行的。還有一個叫麥克門美的男人,他自己建立了一套無線電操作網絡,準備幫助普圖南先生接發飛行進展情況,也被掃地出門了。”

“誰?你是說那個男孩?”

“兩個都是。”

我伸手向後,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記事本,我一直把它同錢包放在一起。我擰開鋼筆的筆帽,“那個男人叫什麽名字?”

“沃特·麥克門美,住在洛杉礬,是無線電方麵的專家,有時為門茲先生工作。”

我記下這些情況,“那個孩子的名字?”

“鮑比·麥爾斯。”

寄居在一所受到總統青睞、將軍們頻頻來訪的房子裏,這個女孩一直過著受蔭庇的生活。

她繼續說:“那個名單非常長,內森,助手、顧問、誌願者,統統像垃圾一樣被扔出去了,”一道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她的眼內一閃,“還有阿爾伯特·布萊斯尼克,一名攝影師。”

“拚一下他的名字。”

她拚出他的名字,我把它寫下來,她解釋說:“普圖南先生親自挑選他,給A·E做‘正式攝影師’。他非常年輕,大約二十二歲,很有才華,他至少應該陪她飛行一段旅程的。”

有意思,普圖南與報界做交易,他們從阿美用電報或電話發送回家中的飛行日誌中節選摘錄,然後在報紙上公開發表——一名隨同飛行的攝影師可以獲得許多獨家照片。

“這名攝影師,布萊斯尼克,在第一次試飛期間就準備同行了嗎?”

“不,我猜普圖南先生是在四、五月間才找上的他。阿爾伯特本來已經做好同行的準備了,直到A·E起飛的前幾天,當米勒先生發現阿爾伯特也要參與飛行時,他大為惱火,我聽到他對普圖南先生大喊大叫。”

“於是,阿爾伯特就忽然成為不受歡迎的一員了。”

“是的……內特,還有一些事我要告訴你,是私人事情,但我認為你應該知道。”

“說吧。”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在我們兩個人還未來得及答話時,喬——那名男仆——探頭進來,說:“狄卡瑞小姐——普圖南先生與米勒先生回來了。”

“但他們現在不應該回來!”

“普圖南先生回來了,米勒先生同他在一起。”

然後喬關上門,離開了。

“天啊,”她說,“在明天下午之前他是不應該回來……”

“我們無處藏身,”我說,“我也不打算從窗口跳出去。”

我同她走到起居室,在那裏,普圖南——仍像往常一樣穿著雙排扣灰毛料西服,打著黑白相間的領帶——正一邊走進來,一邊說:“你想讓我怎麽做,米勒?沉浸在公眾的悲痛中?”

那個男人走在他的身後,他說:“我想說的是,你應該對那群記者表現得堅決一些,‘我相信我妻子能應付任何情況……’”

普圖南像交警一樣舉起一隻手,打斷了他同伴的談話,他向瑪戈與我點了一下頭。

“我們來客人了。”普圖南說,從無框眼鏡後麵射出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我的身上。

威利姆·米勒——穿著黑色毛料西裝,打著黑底帶紅點的真絲領帶,領帶上一個個小紅點,如同一滴滴鮮血,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承辦人——立刻擠出一個微笑來,笑容中卻沒有絲毫暖意。他個子很高,身材勻稱,灰色的頭發梳向蛋殼一樣的腦後;皮膚灰暗,眼睛深黑,在黑色的眉毛下透露著警覺;他的嘴唇很豐滿,甚至性感;整張臉孔上除了冷漠沒有別的情感。

“是誰?”他問,是一種愉快的,甚至柔和的男低音。

“黑勒?”普圖南回答著米勒,似乎他還沒有認出我來。

“G·P,”我說,“你沒有想到吧。”

“你也沒有吧,”他說,“你來做什麽?”

我們站在門口,不自然地相互對視,就像兩個忘記了自己手中的左輪手槍的槍手。

“我擔心你妻子,”我說,“我到這裏來表達我的慰問及提供幫助。”

“黑勒先生打電話來,”瑪戈說,臉上綻放出一朵動人的笑靨,同米勒那不詳的漫不經心一樣,“於是我邀請他到家裏來。希望我沒有出格,普圖南先生,我知道他是A·E的朋友……”

“你為什麽不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呢,瑪戈,”普圖南說,“回你房間去吧。”

她點點頭,說:“好的,先生。”向我憂鬱地一瞥之後,她離開了。

“想喝點什麽嗎?”普圖南一邊問我,一邊脫下西服。

“為什麽不呢?”最好有祖姆別爾。

“喬!”他叫了一聲,那個男仆立刻出現,取走普圖南的外套。米勒沒有脫下外衣,也沒有坐下,隻是站在那裏,臉上帶著沒有任何意義的微笑,他雙臂抱在胸前,重量均衡地壓在兩條腿上。

“給黑勒先生來一杯朗姆酒,”普圖南吩咐著喬,“我和米勒先生要雞尾酒。”

米勒打了一個拒絕的手勢,“我馬上走,謝謝你,喬。”

喬點了一下頭,離開了。普圖南鬆開領帶,解開袖口的紐扣,把袖子挽了上去。“內特·黑勒,”他說,“這是威利姆·米勒,他在,嗯……”

他沒有說下去,把話留給米勒,米勒接口說:“航空商業局。”

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冷,也很有力,卻不過分表現出來。

“黑勒先生在芝加哥開辦了一家A—I偵探事務所,”普圖南對米勒說,“他曾為我做過事,一兩年前,陪伴A·E做了一趟演講旅行。”

一個小小的微笑浮現在一側頰邊,同普圖南一樣,米勒也很少眨眼睛,麵對著那樣的兩個人,你的感覺就像是在看蠟像展。

“你有些脫離你的軌道了,是不是,黑勒先生?”

“每次我離開芝加哥,”我從容地說,“總有人這麽說。你認為我應該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裏嗎?”

米勒不易察覺地聳聳肩,“在家鄉總是有優勢的。”

附近門廳內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普圖南嚷著說:“我去接。喬!隻管弄你的飲料!”

米勒與我互相注視著,我也給他一個同樣不置可否的微笑,普圖南走去接電話了。我們都沒有說話,都在側耳傾聽——此外我們別無選擇。那是一個長途電話,普圖南提高了嗓音,語調比平時更令人反感。

“好了,碧蘇卡,”他說,“我知道你在忍受著什麽樣的煎熬,誰還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是……是的,我知道,親愛的……”

我問米勒:“你知道他在同誰講話嗎?”

“知道。”

“誰?”

他似乎在思忖著是否應該回答我的問題,然後他說:“弗萊德·努南的妻子。”

“碧蘇卡,”普圖南仍在說,“我有一個預感,他們此刻正待在某個珊瑚島上,等著船來接他們回家——弗萊德正坐在一塊岩石上,用他們隨身攜帶的魚具釣他們的晚餐。那兒有的是漂流木,可以生火,而且……碧,請你……碧……看在上帝的份上,碧!看,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死,很快猶會回到我們中間,他們還活著,會被找到的……仰起頭來,碧……碧?”

米勒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有一抹厭惡的表情。

普圖南昂首挺胸地走回來,聳聳肩,說:“她摔了我的電話!那個女人犯什麽神經?她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這正是我一直在談的。”米勒斷然地說。

“什麽?”

但是米勒沒再說什麽。喬走進來,手中的托盤裏放著我的朗姆酒與普圖南的雞尾酒。

“讓我們到外麵的天井裏去坐一坐,好嗎,先生們?”普圖南說著,從托盤裏拿走雞尾酒。我也端起朗姆酒,喝了一口。

“說實話,G·P,”米勒說著,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這是漫長的一天……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很高興見到你。”我說。

米勒說:“我也很高興,黑勒先生。”他又給了我一個那種沒有任何涵義的微笑,然後從我們身邊走開,穿過餐廳,向通往新廂房的過道裏拐去了。

很快.我與普圖南坐在天井裏的白色雕花金屬椅子上了,一張圓圓的有玻璃板的白色金屬桌子擺在我們中間。我們的眼前,是被月光漂成象牙色的美麗的田園風光。一條石子路。一架開滿了花長的棚架,一眼噴泉,一叢叢龍舌蘭,枝繁葉茂的花園。

但是普圖南卻靠大椅子裏,仰視著頭頂的夜空.“知道她也在這片大空下,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他說,喝了一口雞尾酒。

我向星光閃爍的夜空望了一眼,思忖著,多麽冠冕堂皇的謊話,然後說:“我相信是的。”

“你現在為誰工作,內特?”他問,仍然遙望著夜空,月亮在他的無框眼鏡片上映出投影,好像怪物的眼珠。

“沒人”

“真可惜。誰雇過你?門茲?”

也許門茲說得對:也許G·P在聖路易斯派人跟蹤過他。

我說:“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艾米莉。”

他把目光轉向我,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他舉起雞尾酒,喝了一口,“內特·黑勒?免費工作?地獄難道結冰了?”

“難道每個人都有一位天使?”

他的表情變為驚愕和打趣,他端著酒杯打個手勢,幾乎把酒潑到我身上,“你到這兒來不是想讓我雇用你吧?你能為A·E做的事有哪些是陸軍與海軍做不到的呢?”

不遠處是瑪戈與我剛才談話的書房,書房的雙層玻璃敞開著,我不知道米勒此刻是否正坐在那間漆黑的屋子裏,側耳傾聽著我們的對話,像一名訓練有素的間諜。

“是的,陸軍與海軍,”我說,喝了一口朗姆酒,“我注意到你讓他們為你做卑鄙的勾當……這就是他們應該做的嗎?”

“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家裏有一位有趣的客人,他看起來有些像約翰·維克斯。”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為什麽騷擾我的秘書?”

“我還以為她是你妻子的秘書。”

“那個蠢丫頭告訴了你什麽?”

我又喝了一口飲料,搖了搖頭,輕輕一笑,“你是怎麽做的G·P?你是如何讓艾米莉同意與你做這件事的?或者你一直把她蒙在鼓裏?當然,你讓努南上了飛機,他是海軍後備隊的人,泛美航空公司的前任職員,在這次飛行中努南是真正的駕駛員嗎?”

他傲慢地衝我笑了一下,靠進椅子裏,品啜著雞尾酒,“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

“我是說,艾米莉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她根本不會服從軍隊的命令;在另一方麵,如果她在白宮的好朋友們想倚賴她,也許……”

他注視著自己的後園,“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你把你妻子出賣給政府,從而獲得這次飛行的資助,我對這件事還沒完全凋查清楚,就已經看出當局對此事的熱衷了,從在湖蘭島上的機場,到裝在山姆大叔贈送的第二架厄勒克特拉肚子裏的照相機。”

最後一句話讓他驚然一驚,他揮了一下端著雞尾酒的手,“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我沒說它是……我沒說它不是……這隻會使我妻子成為愛國者。”

“有意思,想一想我們現在不在戰時。我好像回憶起來了,在大戰時,FDR曾被貼上過‘戰爭販子’的標簽,因為他們想趁機擴充陸軍與海軍。”

G·P的臉色一片空白,聲音也是空洞洞的,“請離開這兒。”

“也許,我的確有一個天使,正如你所說的,G·P;也許我還有一條生財之道。”我向桌子靠近些,“你能想象得出《論壇》報會為這條獨家新聞付多少錢嗎?麥考密克主編會樂意把FDR那些貴族們的屁股踢進泥坑裏去的;我想,他們還會樂意揭露你——我們可以從你雇用幫凶把酸倒進方向舵踏板的鋼絲裏開始。”

他的臉上仍然沒有表情,但他握住雞尾酒杯的手卻在發抖。

我冷笑一聲,“你知道,這會要了你的命,你苦心經營的宣傳事業也會付諸東流,你用你妻子的好名聲,也許還有她的性命,來開發你自己的事業——你根本不會成功!你純粹是白費心機!”

雞尾酒杯在他的手中碎裂了,他把碎玻璃片扔在圓桌上。他的手心劃破了,流出了血,但他沒有理會,他說:“我永遠也不會拿我妻子的生命去冒險,我愛她,你怎麽能把那樣殘忍的指責加在我的頭上?你真的以為我不愛她嗎?”

那雙一眨不眨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也許他感到了手上的痛疼。

“那是書本裏所說的最古老的謀殺動機,”我說,“一個你所愛的女人不再愛你了……最好幹掉她。”

“見你的鬼。”

“也許,但我預感到我會遇見許多熟悉的麵孔。”

我站起身,沒有從房子裏穿出去,而是繞過它,離開了這座廊房。我向下走了半條街,來到我停放泰瑞普蘭的地方。以我的自尊心,我不會開著屬於普圖南的敞蓬車到他家裏去,即使我被告知他不在家。我想還是把它停在遠一些的地方比較好。

我剛要發動汽車,旁邊的車門被拉開了,瑪戈一頭鑽了進來。她穿著一身紅色的真絲和服,腰帶緊緊地係住她的腰,看起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哦,感謝上帝,我就想在你離開之前攔住你,”她喘息了一下,“你剛才同普圖南先生談了什麽?”

“反正不是天氣。瑪戈,你最好在他注意到你離開之前趕回去,你會因為同我交談,還有讓我進他的家而被解雇的。”

月色下那張心形的臉蛋分外可愛,“我不在乎,我對這一點兒也不在乎……內森,我們還沒有談完呢。”

“我以為談完了。”

她用冰冷的指尖碰了碰我的手臂,“不,還有些事,……很重要……是私人的事,你應該知道。”

“是什麽?”

“我們可以到別處去談嗎?你現在住在哪裏?”

“朗曼汽車旅館。”

她焦慮的表情中混和著一種懷舊似的笑容,“那是你同A·E過夜的地方,是不是?”

“上帝,她怎麽連這些事也告訴你?”這不像阿美的作風,她一直是個守口如瓶的人。

“她告訴了我很多……我們可以在你的房間裏談。”

我不知道她的頭腦裏在想些什麽,但注視著她的臉已足以讓我想些什麽了。

“先告訴我,”我說,撫摸了一下她的臉,“你想告訴我什麽樣私人的事?”

“好吧……我們當時在廚房裏,喝著咖啡,A·E和我……就在她起飛前的前兩天……我記不清她確切的宇句了,她說當她回來以後,她打算放棄飛行,放棄名望,隻‘做一個女人’。”

“這是什麽意思?”

“我想因為她以為自己懷孕了……內森?內森,你沒事吧?”

“……你現在立刻回去,瑪戈。”

她靠近我,“她沒有提你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在芝加哥隻見過你,而且——”

“晚安,瑪戈。”

她走下泰瑞普蘭,沿著人行道遠去了,就如同一名日本的藝妓。我開車回到旅館,那兒有一張床在等著我,卻沒有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