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早上九點,聯合空中服務社的機庫。

陽光從高大的玻璃窗外射進來,如同巫師手中的一片劍光。厄尼爾·提索與另外兩名機師正在一架舊飛機上忙碌著。他們用一種塗料修補著機,那種**使整個機庫裏都充滿了一股刺鼻的氣味。

門茲躲在他的辦公室中,逃離了陽光與怪味的侵襲。他穿著海軍藍襯衫,打著日色領帶.外麵要一件褐色運動衫,上坐在辦公桌後麵,翻閱著桌上的一堆文件。那些著名的臉孔仍然掛在他身後的牆上,看起來就好像爭著從他身後探出頭來,向前探望。我推開門走進去,機庫與機場上的噪音也同我一起進去了,但他沒有抬起頭來。

“什麽事?厄尼爾?”他問。

“不是厄尼爾。”我說,同時把門關上。我穿著黃色馬球衫,褐色長褲,同昨天一樣,而它們看起來皺巴巴的,好像我穿著他們睡過覺。事實的確如此。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眼睛睜大了,“見鬼,你到這來做什麽?”

我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下,“真是熱情的歡迎,我還以為你想雇我呢。”

他扔下文件,臉上露出令人反感的笑容來,“這有些晚了,不是嗎?你看起來好像剛下火車。”

“我昨晚沒睡多少覺。”

他的微笑如同他唇上的胡子一樣直率,“別對我說內特·黑勒的良知發現了,這有些太遲了,是不是,孩子?”

“多遲,你認為?”

笑容消失了,他靠進轉椅中,開始左右搖擺。“在太平洋飛行之前,我同艾米莉談過迫降維哥的問題;在此次飛行之前,我又就厄勒克特拉舊話重提。但你不可能事事都準備好——而且你不能在水麵上做演習。”

“要從最好的方麵設想。”

他停住了搖擺,“好吧,讓我們首先假設她還沒有迫降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然後再假設她在正確的時間裏降低了襟翼,在空中滑翔,在水麵上適當的高度上失速;之後,再假設碰撞之後飛機仍是完整的一體——一般說來,機尾會在這種迫降情況下折斷——它鼻子朝下漂泊在海上,這種姿勢是空燃料箱與沉重的引擎導致的。假設她與努南能安然無恙,根據厄勒克特拉的規格,在飛機沉沒之前,他們還有九個小時。”

“即使有那些乒乓球?”

他皺起了眉頭,“什麽乒乓球?”

“我聽說他們在飛機的每一處閑置空間裏塞滿了乒乓球,以增加浮力。”

一陣嘶啞的笑聲從他的胸腔中發出來,“對我來說,那可是個新玩意兒,也許這會為他們贏得更多的時間。如果他們能把引擎都丟進海裏,他們可以用那架飛機做條船,在海上漂流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會那麽做嗎?”

“我在開玩笑,不過飛機上的確有救生艇和其他一些應急設備,但在那片水域裏,他們最好待在機艙中,如果飛機可以漂流的話。”

“為什麽?他們可以使用救生艇啊。”

他笑了一下,沒露出牙齒,也沒有幽默感,“那是一片鯊魚出沒的水域,內特。你到這裏來到底想幹什麽?”

我用掌根揉了揉灼熱的眼睛,“我不是試圖想找到艾米莉和努南,我非常確信他們不在南加利福尼亞。”

又一陣嘶啞的笑聲,“你是一名偵探,是不是?”

“你說得對,保羅……非常對!G·P的確讓艾米莉卷入了某種間諜活動當中。”

他又開始搖晃起來,眼睛半閉著,但很警覺地注視著我,“現在我們還能對此事做些什麽呢?”

“這裏有很多富裕的共和黨人,他們不喜歡FDR。”

“這是什麽意思?”

我大笑起來,“我幾乎無法相信我會這麽說,如果我父親知道我在想什麽……他是一個共和黨,而我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個民主黨。”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把一隻手壓在他的桌子上,“我昨晚對G·P講了些俏皮話——”

他的眼睛睜大了,“你見到G·P了?”

“是的,在他的房子裏,離你的舊宅不遠。我同他談了一會兒,而在此之前,我和在那裏工作的那位可愛的秘書聊了半天。”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你見到米勒那家夥了?”

“當然,他就像是美國情報員的典範。”

他靠進椅子裏搖了搖頭,“你到底想做什麽?別以為你也能讓我——”

“你讓我來的,記得嗎?”

“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

“正如我所說的,我同G·P講了些俏皮話,打算把這個動人的故事講給《論壇》報聽,我不認為這是個壞主意,應該有人站出來揭露那些總統們所做的錯事,如果他們還沒有遭到刺殺的話。”

他舉起雙手,似乎在平衡著某種不可見的東西,“這樣做對艾米莉有什麽好處?”

“可能沒有什麽好處,但可以把G·P那個瘋子置於尷尬的境地。每個人,上至白宮,下至哄騙琳蒂小姐去做間諜的人,都會發現他們自已被登在頭版頭條上,他們會失去工作,或被投進監獄。”

“你昨晚根本沒睡覺.是吧?”

“我睡子兩個小時。在太陽升起之後,你不喜歡我的主意嗎?”

“直接幹掉G·P不是更容易些?”

“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我要他首先遭到輿論的譴責。”

門茲盯著我看,似乎我是個瘋子,“你不是開玩笑,是吧?”

“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你讓那個妄自尊大的混蛋上你的飛機,我在空中把他扔下去,說定了?”

“你需要休息一下……”

“我到這裏來不是找你資助我的調查,門茲,這不是工作,你可以稱它為‘商業休假’。我所需要的,隻是一點點信息,一點點幫助,我需要靠你找到一些人,同他們談一談。”

他在空中揮了一下手,似乎在同人告別,“看——我已經為此事盡了全力……”

“你拖我下水的。”

“……但那時艾米莉還沒有離開美國,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們本可以救她的命。但現在,她最好的機會來自政府、海岸警衛隊、海軍,他們在尋找她。如果她在為他們工作,找到她會使他們受益——他們已花了上百萬美元在這次搜索中……”

“這更進一步證明了你是對的,如果她不為政府工作,誰肯花這麽多錢尋找一位沉沒在海中的飛行員?”

他的表情很凝重,“對不起,黑勒,我退出。”

“你今天有安排嗎?”

“……沒有。”

“你立刻動手,”我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掏出記事本,“我要同這些無線電愛好者談一談……麥克門美,我知道他一直為你工作;還有這個麥爾斯,他在奧克蘭。”

“我……”

“你想要錢?這兒有。”我把錢包從口袋裏摸出來,點出兩張十美元的票子扔在他的桌子上。

“租飛機夠嗎?”

“你想讓我載你飛往奧克蘭,同那個十四歲的業餘報務員談一談?”

“說對了,而且我還想讓你在這裏為我安排一次會麵,同另一個家夥,麥克門美。”

“黑勒……住手吧……”

“剛才你說過了,從最好的方麵設想;現在,讓我們從最壞的方麵假設一下吧:她墜毀在海中,如果她不幸在撞擊中沒有喪命,那麽鯊魚就會把她與努南當做一頓美餐,這是G·P·普圖南與山姆大叔的菜單。”

“我會打電話,”他說,“拿開你的鬼錢,別放在我桌子上。”

“好吧。”我說,把錢拿起來放回到我的錢包裏,也不管他是否想要了。

我已經走得太遠了。

不到一個小時,沃特·麥克門美已同我一起坐在伯班克集散站的太空之屋飯館裏了,他一直在帕特森無線電公司幫他的朋友卡爾·皮爾森做事,皮爾森是公司首席工程師,也是一個業餘無線電發燒友。

“我們設計了一整套短波接收係統。”麥克門美說,他的聲音很柔和,帶有熱情的生命力。盡管他已經三十多歲了,盡管他穿著正統的黑西服,打著紅藍色相間的領帶,他看起來仍然像個孩子一樣健壯。他的額頭很高,留著V字型頭發,眼睛明亮,鼻子微翹,嘴唇豐滿如同一個女人。

“謝謝你放下手中的活兒,”我說,“來同我見麵。”

現在是上午,我們喝著加冰的可口可樂。

“我很樂意,黑勒先生,”麥克門美說,“我一直想同什麽人談談,當保羅說你在調查這件事時,我就迫不及待地來了。”

“你想同人談什麽?”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保羅告訴過你在第一次環球試飛中我的角色是什麽了嗎?”

“他說了。”

在門茲的建議下,麥克門美仍被普圖南雇用,作為技術顧問為厄勒克特拉挑選與安裝最新的無線電設備;他同時還是自願加入的無線電轉播小組的成員,一個世界範圍的無線電短波俱樂部,義務地監聽厄勒克特拉的飛行情況,尤其在一些荒無人煙的地域。它的總部設在燈塔山,靠近洛杉磯,是一個最理想的接收點。

“我們負責提供固定的信息——尤其是天氣情況與天氣預報,”麥克門美說,似乎很欣賞這個創意,“來協助厄勒克特拉以保證艾米莉與努南的安全。”

“而且你也可以向G·P·普圖南傳遞信息,”我說,“好讓他滿足那些記者們的好奇心。”

他點了點頭,“每日的進展情況,這可以引起公眾的興趣。”

“發生了什麽事,麥克門美先生?”

“叫我沃特。”

“叫我內特。”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內特,我過去每周都能見到艾米莉一兩次,但自從幸運機場墜機事件之後,我再沒有同她談過話。當她坐著瑪露露號輪船從火奴魯魯回來……你笑什麽?”

“對不起,我也曾坐過一次瑪露露號,想一想世界多麽小。”

“當你坐飛機環繞它時你就不會覺得它小了。不管怎樣,我與卡爾還是見到了那艘船,我們想等候在那裏,讓艾米莉知道無論她的運氣有多壞,無論她是否撞毀了厄勒克特拉,我們對她的信仰始終都不會動搖,我們會等待她的第二次嚐試,如果她……乖乖,她讓我們吃了一驚。”

他看起來似乎是想讓我追問。“怎麽了?”我問。

他再次向前探了一下身,用耳語般的聲音對我說:“她走下跳板,身前身後都是海軍人員——軍官、海岸巡邏隊還有軍隊警察。總而言之,包圍她的是高級軍官與全副武裝的衛兵,他們簇擁著她很快走過我們身邊,鑽進了海軍人員的汽車。”

“她看到你們了?”

他坐回到椅子裏,臉上是自嘲的微笑,“哦,是的,她向我打了一個招呼,用一個……可憐的笑容……但沒有同我說一個字!這還隻是開始。”

“什麽開始?”

他搖了搖頭,表情很陰鬱,“政府部門插手的開始。一些海軍情報軍官,穿便衣的家夥們,在一個飯館裏找到卡爾與我,他們說來自艾米莉的任何消息,從燈塔山回複的任何消息,都要經過他們審閱,再告訴新聞界。而且,我們也不能再與艾米莉聯絡,即使隻是監聽她的飛行,在他們插手進來之後。他們所發布的信息有些是假的,他們讓我們起誓不向任何人提起這些。”

“那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一絲淡淡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有兩點,第一,門茲說你是對的;第二,艾米莉失蹤了。如果我們能被允許一直同她保持聯係,如果我們不被拒之門外——誰知道呢?”

“他們並沒有完全把你們拒之門外……”

“唯一的理由,是他們需要我們的技術與設備,我們的儀器比政府的要好得多,而且他們也知道我們總有辦法監聽到艾米莉的信號的。”

“我相信他們不喜歡你們這麽做。”

“是的,但我們一直在他們眼皮底下這麽做。”

我環視了一下飯館,飯館裏隻零星地坐著幾個客人,“你認為現在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嗎?”

“我不這樣認為,我想我沒被跟蹤,我們在兩天前就關閉了燈塔山操作站……但我一直在家裏監聽。”

“這麽說,你好像聽到了什麽。”

他的臉孔也許還很年輕,但他的眼睛一瞬間蒼老了,“我仍在聽……夜裏。白天的頻率是三千一百零五千赫,太弱了,我聽不到任何信號;但在夜裏,在六千二百一十千赫,我仍能聽到她……她還在那兒。”

我向前傾了一下身體,“你聽到了什麽?”

“預先設置的信號……如果他們在水上,兩長;如果他們在陸地,三長。她一直傳送著兩長的信號,問問保羅——他也聽到過。”

“上帝,海軍還有海岸警衛隊,他們知道嗎?”

“當然,他們知道。我還聽到過一個聲音,非常微弱,在靜電的幹擾中……SOS,SOS,KHAQQ,KHAQQ……”

“我知道SOS的意思……”

“KHAQQ——她的呼叫信號。”

“她還在那裏———在水上?”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點點頭。

門茲推門走進飯館,看到我們.他大步走了過來,“你們談得怎麽樣?”

“很好,”我說:“你沒有告訴我你聽到了她的信號。”

麥克門美喝著可樂,注視著門茲的反應。

“見鬼,內特,它可能是任何人的,現在這裏正上演著各種騙人的戲法……看,這個麥爾斯,住在奧克蘭的,他房間裏沒有電話,但我讓機場經理派人送信兒去了……你會很高興地知道我為你和傑克·庫伯安排了一次高級會晤,在今天下午三點鍾。”

“我很感謝,保羅。”我說,說的是真心話。

“我用蜜月快車載你過去……我敢打賭,自從維哥以後,你有一段時間沒坐飛機了吧。”

“是有一段。”我說。

達可空中服務社餐館位於奧克蘭巴法瑪機場,鑲框的飛行照片與錦旗掛滿了一牆,讓人回想起往昔的那些輝煌的空中表演與競賽。沿窗有一排木板隔開的單間,窗外就是機場與機庫。餐館的內部設施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橡木,除了吧台前麵的鍛鐵高腳凳與皮麵椅子。老板娘在吧台後麵準備著餡餅、蛋糕與冰淇淋,老板則在後麵的小廚房裏做著三明治。

那個下午很溫暖,但並不炎熱,天花板上的吊扇攪動得空氣忽忽作響,仿佛一架巨型的螺旋推進器。躲過了捕蠅紙的蒼蠅在客人們耳邊嗡嗡地叫著,我與門茲坐在單間內的一張桌子的一端,另一端是年輕的羅伯特·麥爾斯。

我為麥爾斯買了一盤“蝸牛”,這是他對肉桂卷的叫法,還有一杯牛奶。他狼吞虎咽地吃著,不知道是由於饑餓,還是在跟蒼蠅們競爭。

他是個又高又瘦的孩子,有著警覺的眼睛、剛毅的鼻子與下頦,一頭亂蓬蓬的金發不馴地挺立著,看來需要理發師好好地剪一剪了。像大多數同齡的孩子一樣,他的身體接近成熟的男人,而他的相貌卻還很柔和,像個孩子。他穿著水手領的T恤衫,粗斜紋棉布褲也是水手風格的,看起來他已經穿著這身衣服過了一個夏天了。

“艾米莉以前也從沒聽人叫過肉桂卷為蝸牛,”他說著,咬了一口肉桂卷,聲音卻還不變,“我叫她艾米莉,因為她讓我這麽叫她;她一直喊我為羅伯特,因為她知道我不喜歡鮑比這個稱呼,這是我姐姐給我起的綽號,在我們打鬧的時候。”

門茲與我相視一笑。

“那麽,我也叫你羅伯特,”我說,“如果可以的話;你也要叫我內特。”

“好吧,內特,我無法告訴你當有人捎信給我說你要同我談談這件事時,我是多麽高興,我一直四處碰壁。”

“為什麽?”

他喝了一大口牛奶,“嘻,我甚至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在偵探這個行業裏,”我說,知道他會被我的這句話打動,“我們喜歡一切都有條不紊。”

他用餐巾抹掉嘴角的牛奶沫,“你的意思是說,從頭開始?”

“是的,你是怎樣遇到艾米莉的?”

他聳聳肩,向窗外的飛機場點了一下頭,在那裏,一架雙引擎飛機正在跑道上滑行,“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機場四周閑逛。”

“那麽早?”

“那當然,我可以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飛機還有地麵工作人員,那有許多著名的飛行員起起落落,我同吉米·杜力特、霍華德·海斯以及鮑貝·懷德說過話。那兒總是在進行一些有趣的事情,像跳傘表演、空中競賽什麽的……我就在那些比賽中第一見到了艾米莉,但直到最近我才同她熟悉起來——在她準備環球飛行的時候,我是指第一次試飛,今年年初的那次。她注意到了我,對我非常友好——因為她是個大牌明星,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會受寵若驚,但我沒有,她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小弟弟。”

門茲插了一句話,“羅伯特沒有誇大其辭,艾米莉喜歡這孩子。”

“當她給我買蝸牛時,她讓人為我把它加熱……說熱的更好吃,她說的沒錯!我在一生中從未吃到過如此美味的佳肴。”

門茲與我又相視一笑。

“她有一雙非常美麗的手,”那個男孩說,目光穿透了我,“優雅、精致,而且修長……她坐在那裏,喝著可可茶……”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我猜他正在抑製眼淚,我理解這種感情。

然後他繼續說:“你知道,從我家到這裏有四英裏遠的路,當她開著那輛考德汽車來時,她就載我回去……有時候她媽媽同她在一起,她也是一位優雅的女士。”

“還想再來一杯牛奶嗎,羅伯特?”我問。

“好的!”

我示意吧台後麵的老板娘再上一杯牛奶,同時為門茲和自己點了可樂。

“門茲先生也許沒有意識到,”羅伯特說,“但這個機場的確與眾不同,一旦飛行的準備工作開始,這裏就沒有競賽,沒有空中表演,所有的一切都停止,除了為環球飛行做準備。很多陌生人都來了。”

“陌生人,什麽樣子?”

他吃了一口蝸牛,“穿西服的男人,看起來像商人;有時候還有軍方人員……威斯特歐文將軍也來過,每個人都很震驚。”

理應如此,威斯特歐文是美國空軍司令。

那個孩子繼續說:“普圖南先生有時候到機場的辦公室裏,同他們交談……通常都沒有艾米莉在場,好像機場辦公室對她是個禁區,我也曾聽到她抱怨過此事——‘他在做什麽?那些是什麽人?他們在談論什麽?’”

我轉頭望著門茲,“你也遇到過這種事情嗎?”

門茲點點頭,“但我沒有在奧克蘭待很長時間,努南,還有新的機械師鮑·麥肯尼雷接手了那些事情。”

“那個守夜的保安,”羅伯特說,揮手趕走了蝸牛上的一隻蒼蠅,“是海軍預備隊的軍人。”

“你怎麽知道?”我問,“你夜裏也去過機場?”

“沒有,但我姐姐對那個海軍保安很著迷,她一直央求我代她去同那個家夥講話,他總在傍晚時分才露麵……”

“如果保安措施很嚴密,羅伯特,他們怎麽會讓你在機場上閑逛?”

“在第一次試飛期間,在她的飛機墜毀在夏威夷之前,保安還沒有那樣嚴密,記者們不停地為艾米莉拍照片,寫關於她的報道……至於我,我猜我是那裏的某種吉祥物……隻要我不礙事,不弄亂工具,不打攪機械師就行。有時我也跑跑腿,像上次我幫助你,門茲先生,安裝那組電池。”

“說得對,”門茲微微一笑,“你的確幫助我把那組電池拖進了飛機裏,不是嗎?”

“巨型的耐用的伊愛克斯特電池,”那個孩子說著,點了一下頭,“比所有汽車的電池大三倍,我敢打賭,她是用它們來傳遞信號的。”

門茲說:“如果用光燃料,她的無線電就無法使用,她必須保持引擎運轉正常,才能讓飛機上的電池組工作。”

“我在旅館的陽台上觀看了第一次試飛,”羅伯特說,沉浸在回憶中,“艾米莉邀請的我——你能想象得出嗎?我同她的那些穿著華服、戴著珠寶的好萊塢朋友們在一起!但你應該看一看普圖南望向我的厭惡的眼神,他根本不會容忍我在那裏,如果艾米莉沒有告訴他……第二次起飛是不是有點虛張聲勢?”

我喝了一口可樂,“你與普圖南先生相處得不太愉快?”

羅伯特皺起眉頭,搖了搖頭,“他是一個卑鄙的家夥。有時候,他的兒子同他在一起,那是一個不錯的孩子,比我大一兩歲,一點兒也不狂躁……很安靜。”

“舉止文雅。”門茲表示同意。

“可是,我看到普圖南先生打他耳光,對他大喊大叫,厲聲嗬斥,隻為區區小事……有一次在集散站大樓的盥洗室裏,普圖南先生因為他‘沒有洗漱’而打了他。”

“你同他交過手嗎?”我問。

“交手!簡直是生死搏鬥!”

我趕走一隻蒼蠅,“這是怎麽回事?”

“有一天,一個穿著軍服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什麽軍銜,但他肯定不是個士兵……走進了這裏的餐館,當時我正與艾米莉和努南先生坐在餐館的一角,吃著蝸牛,喝著牛奶,像往常一樣。這個軍人拿了一疊文件讓他倆簽署,他讓他倆‘放棄’或‘取消’什麽東西,反正是那些意思,我也不懂……這時,努南先生說也許我最好離開這裏,於是我就離開了。我剛一走出餐館,普圖南先生就發現了我,他向我叫嚷著:‘你在那裏看到了什麽?’我說:‘沒什麽。’我轉身想走開,他堵住我的去路,開始叫喊起來,由於我看到了、聽到了一些我不該知道的事,他罵我‘流氓’,告訴我離得遠點兒,不要再四處偷窺。”

我瞥了門茲一眼,他正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問:“你是為自己辯解,羅伯特,還是就走開了?”

“見鬼,不,我沒有走開!我向他喊回去——說我像他一樣有權在這機場上閑逛。他看起來似乎要抓住我——隻是我不像他兒子那樣長得那麽瘦小,他一定考慮清楚了這一點。於是他繼續向我吼叫:‘如果我下次再在這裏看到你,你就會消失,沒有人知道到哪裏才能找到你!’然後他大步走開了。”

門茲反感地搖了搖頭。

我問:“接下來你做什麽了,羅伯特?”

“回家。我一路想著他是個瘋子,我也被激怒了,你知道當你發怒時的感覺,頭腦中思緒萬千……我不會讓他把我嚇走,讓我不到機場上閑逛他辦不到,那裏是我的第二個家。我回家的路是一條偏僻的公路,天色有些晚了,我想搭便車,又想自己也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這時,我聽到一輛汽車從身後駛來,我想,太好了!終於可以搭便車了!我回過頭,那是一輛黑色的哈得孫,駕駛室裏坐著的正是普圖南先生,他瞪著眼睛望著我,好像瘋了一樣。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但我敢發誓他把汽車瞄準了我,就要衝過來。我向旁邊一跳,跳進路邊的溝裏,他的車速如此快,如此瘋狂,他也幾乎失去控製,一頭栽進溝裏。他按了按喇叭,開始倒車,調轉車頭。如果這時候另一輛汽車沒有開過來,並載了我一程,我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也許,”門茲溫和地說,“這隻是一場意外,他倒車回去是想看看你是否安然無恙。”

“我不相信聖誕老人,”羅伯特說,“已有很長時間了。”

“那是個好主意。”我對那個男孩說,“你告訴警察了嗎?或者你的父母?別的人?”

他搖了搖頭,蓬亂的金發也一同搖晃起來,“沒有,普圖南先生有錢又有名,我隻是個窮小子,他們會相信誰?但至少從那以後他放過了我,當然,離起飛沒有幾天了,第二次起飛。你知道她帶了很多膠卷嗎?”

“真的?”我問,斜視了門茲一眼。

“你也幫忙了嗎,門茲先生?”那個男孩問,“我是說,每個人都知道你在航空攝影方麵很有名氣。”

“沒有”

羅伯特向窗外打個手勢,“我看到一些海軍人員把一些大盒子運進機庫裏,所有的盒子上麵都有白色的封條——印著‘海軍空中攝影’,‘美國海軍’,或類似的字樣。普圖南先生讓那些海軍把它們裝進飛機裏,我猜他們把盒子裝在了機尾……那就是他們要她做的事,對不對?拍下她所飛過的島嶼地形,那些島嶼屬於日本人,是不是?”

門茲與我交換了一個驚奇的眼神,這個孩子怎麽知道這些?

他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沉浸在回憶裏,“她讓我保證,你知道,在她離開前,她對我說她將要執行一件非常秘密而危險的任務,如果我聽到有什麽事情發生在她或者努南先生的身上,我就應該告訴別人……我媽媽……警察……或什麽人……”他歎了一口氣,“我終於做到了。”

“你一定感覺很好,羅伯特,”我平靜地說,“把胸中的積鬱傾吐出來了。”

他輕輕一笑,“的確,因為當我告訴警察時,那個男人隻是嘲笑我。”

“你告訴警察艾米莉對你說的話?”

他的前額繃緊了,“不……不是那件事……是我在收音機裏聽到的事。”

“你說什麽,收音機?”

“我們有一台菲力克,它是一台超外差式收音機,可以接收到短波。它是我們家中的寶貝——我爸爸、我弟弟和我都愛好無線電,我們自己安裝了一根六十英尺長的鍍銅網絡天線。”

我喝了一口可樂,問:“你們家中沒有電話,卻有一台短波收音機外帶六十英尺長的天線?”

“噢,它不僅僅能收到短波,我們還用它收聽傑克·阿美斯莊、湯姆·麥克斯與塞都樂隊的歌!”他聳聳肩,“自從艾米莉從裏爾起飛後,我聽到過十多次她的無線電傳送……”

我吃了一驚,轉頭看門茲,他正轉動著雙眼,而羅伯特並沒有看我們。

那個男孩接著說:“我每夜都聽……那時是夏季,我父親在夜裏工作,我媽媽不管我是否熬夜,我的意思是說,她知道我同我弟弟睡一張床很不方便,於是我就擺弄那台收音機,旋著按鈕。我無意中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收音機裏傳出來,她說:‘太靠近了!我們距離樹梢隻有五十英尺!’我幾乎不相信我的耳朵!那是艾米莉的聲音!在我的收音機裏!沒用多長時間,我就知道了我收聽的內容——我是說,近一個月來,我每天都看報紙上關於她的行程的報道!我收聽到的是艾米莉剛剛離開跑道時的起飛情況。”

“羅伯特,”門茲很溫和地說,“你知道收音機裏有許多娛樂節目和戲劇——”

“在她起飛的那一刻沒有!對不起,門茲先生——我不是有意冒犯你,它隻是——我知道我聽到的是什麽。”他的語速加快了,仿佛經過一段長長的滑行,他的思緒也離開了跑道,起飛了。“然後,她同裏爾的一位報務員談話,那位報務員叫做巴弗爾,她說努南交給她一個密封的信封,裏麵有張紙條,是關於改變飛行計劃的。她聽起來真的很惱火……報務員說他不知道這件事,他的任務是向她提供天氣預報。她又說了些向北飛往特魯克島的事。”

這仿佛是在聽一位白癡學者滔滔不絕地講解三角公式,“你記得那些話嗎?”

他點點頭,金發也一閃,“我把它們寫下來了,用我學校的記事本,一直把每件事都記下來。”

“有多少?”

“在過去的那些天裏多達十幾次!”

我向前探了一下身,雖對此事半信半疑,卻還是被他的想象力吸引住了,門茲臉上也是一副感興趣的表情。

“後來,她又說話了,很平靜,不再生氣了,甚至咯咯地笑了一會兒。她念叨著剛剛飛過的那些小島的名字,想要正確發音——我聽她提到臘包爾,那是巴布亞新幾內亞的一個城市。三百英裏以後,她同裏爾失去了聯係,但我聽她說努南給加羅林群島拍了很好的照片。”

“這一切你都是通過你的菲力克聽到的?”我問。

“當然!我還聽到她同那艘船,伊塔斯克號講話!在她第一次同他們聯絡時,他們讓她報出身份,她說:‘名字是普圖南,但我不用它’。”

我禁不住笑起來,這聽起來的確是她的風格,甚至連門茲也微笑了一下,雖然我清楚他一定是認為這個孩子在編故事。

“我整夜都在聽,“羅伯特說,”她繼續念叨著她經過的那些島嶼的名字,說它門從她的左翼或右翼下掠過……比卡,瑪祖羅,朱雷托,我隻能記住幾個,但我把它們都寫下來了……她說光線很好,它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島。然後,她又無法讓伊塔斯克號聽到她了——而我在這裏,在加利福尼亞我的起居室裏,我能清楚地收到她!我是說,盡管有靜電幹擾和其它信號,她的聲音時斷時續,但我仍能聽到她請求伊塔斯克號打開它船上的燈光,她說她一定在這艘船的上空盤旋,但她無法下降,因為天太黑了,她到那裏太早了。然後事情變得越來越糟……那艘船沒有回答她……她不停地說她的燃料快用完了,她告訴伊塔斯克號她將飛往赫爾島,但他們沒有聽到她。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日本人的戰鬥機。”

“戰鬥機?”

他點了點頭,大睜著雙眼,“一架在她的上方,其它兩架靠近她的機翼,他們向她開槍!機關槍!”

“看!孩子——”門茲開口說。

那個男孩舉起兩隻手做了一個手勢,繼續說下去:“他們想迫使她降落在赫爾島,但她向下麵看時,她看到了那些海邊的船隻——一隻漁船,兩艘戰艦——當然,她們的厄勒克特拉能甩掉日本人的飛機,因為它的速度更快。努南先生讓她朝一座叫做西德尼的小島上飛,就在一百英裏以外,在這段時間裏,她仍在不停地呼叫伊塔斯克號,仍沒有得到回答。就在這時,一隻引擎熄火了,我聽到她說:‘哦,我的上帝!我們用光了燃料!’”

盡管這個故事很荒唐,然而,聽到阿美那句熟悉的“哦,我的上帝!”從這個孩子的嘴裏說出來,還是讓我打了一個冷戰。

“我聽到飛機發出可怕的巨大的聲響——像是飛機落水時發出的——我等待了幾秒鍾,這幾秒鍾的時間如同幾個小時般漫長,然後她的聲音再次出現了,她說:‘我們躲開了樹叢和珊瑚礁……我們落在水麵上了。’她說努南先生傷了頭、肩膀和手臂,她要停止傳送去檢查他的傷勢……那時是早晨,我失去了他們的信號……我又接著收聽了十多個小時。”

“你告訴警察這個故事了嗎?”我問。

門茲仰靠在椅子裏,一隻手蒙住眼睛。

“哦,我告訴你的比告訴那個電話裏的警察多的多……他們還在那裏,內特……門茲先生……艾米莉與努南先生。我每個晚上都堅持收聽,她每小時出現一次,時間不長——節省電池的緣故。他們在水麵上漂流……他們又熱又渴,艾米莉幾乎發了瘋,她不停地說:‘你們為什麽要對我們這麽做?你們為什麽不來救我們?你們知道我們在哪裏。’都是這些。這真可悲,但他們還活著……這不令人滿意嗎?”

我點了一下頭。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渴望的眼神從我身上轉移到門茲身上,最後又落回到我身上,“你們今晚願意跟我回家,親耳聽一聽嗎?我相信我的爸爸媽媽不會介意。”

“謝謝你,孩子,”門茲說,臉上帶著反感的微笑,“我想我需要給我的飛機做一次雨前檢查。”

我把一隻手搭在門茲的肩膀上,“保羅,我可以同你說一句話嗎?就幾分鍾,讓我們出去說。”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當然。”

“羅伯特,你還能再吃掉一盤蝸牛嗎?”

那個孩子的眼睛裏煥發出光彩,“乖乖,當然能!是熱的嗎?”

“是的。我說,向吧台後麵的老板娘點了一下頭,她微笑著表示明白我的意思了,然後我與門茲走出餐館。

他從運動服口袋裏掏出一盒駱駝牌香煙,抽出一隻,點燃,說:“你不會相信那些胡言亂語吧?告訴我你不會。”

跑道上傳來飛機的噪音,我提高了聲音,“你怎麽解釋他所知道的一切?舉個例子來說,那些小島的名字?”

門茲聳了聳肩,做了個假笑,像龍一樣把煙從鼻子裏噴出去,“我從未聽說過那些小島,也許是他瞎編的。”

“也許不是。”

“也許他弄了個什麽怪物放在房子裏。看,他與艾米莉是朋友,他所告訴你的一切都是劇本……現在他晚上熬夜,腦子裏塞滿了報紙上所刊登的他那著名朋友的事跡,耳朵裏聽著亂七八糟的靜電聲,他的想象力極度活躍起來了。”

“那台菲力克有可能收到她的聲音嗎?”

“當然,”當他說話時,那隻香煙在他嘴裏左右晃動,“麥克門美也認為聽到了她的聲音——不過,他不像羅伯特那樣聽到了二三十場有趣的情節。”

透過玻璃窗,我們可以看到那個孩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另一盤蝸牛。

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兩個人聽到了伊塔斯克號與海軍和海岸警衛隊聽不到的東西。”

門茲挑起一條眉毛,“是這樣,厄勒克特拉上麵的無線電波當然不能無距離限製地傳送信號,但它有時會‘跳躍’。”

“什麽是‘跳躍’?”

“一種反常卻又普遍的現象,有時候無線電波可以傳送幾百英裏,甚至上千英裏。”

“羅伯特就是這樣聽到的?”

“我想羅伯特見了鬼。”

“我打算接受他的邀請。”

“你在拖我的後腿!你不能——”

“你回家,我明天坐火車回洛杉磯。”

“黑勒——”

“我要到羅伯特家裏收聽無線電,誰知道呢?也許是傑克·阿美斯莊,泛美男孩,會贏得這場遊戲。”

“我不是個異想天開的人,”門茲說著,將手裏的煙頭扔到地上,“我要開飛機回伯班克了,我不想錯過今晚的安裝。”

麥爾斯一家雖然居住在奧克蘭北部擁擠的住宅區,但他們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是一幢木瓦屋頂的帶回廊的房子,房子前麵是羅伯特曾經告訴過我的那架六十英尺長的鍍銅網絡天線。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沒有誇大其辭。

那個男孩搭順風車先回了家,他要回去通知他父母一聲,而我將在晚飯以後去他那裏。羅伯特知道我打算住在巴法瑪機場的旅館裏,我的確住在了那裏。在旅館裏我接到了羅伯特的電話。

“我還以為你家裏沒有電話。”我坐在床邊,對著話筒說。

“是沒有,”那個孩子說,“但我們的鄰居有。我家人想請你過來吃晚飯,我媽媽燒得一手好菜。”

我接受了邀請,開著門茲的朋友、機場經理蓋特納借給我的汽車向羅伯特家駛去。那是一輛一九三二年產的福特,車體兩邊印著“巴法瑪機場”的字樣。當我在山上的房子前停下車時,四英裏以外的機庫仍曆曆可見。

晚餐很豐盛,我同羅伯特一家人坐在狹窄的餐廳裏,房子裏沒有多少家具。羅伯特的媽媽安妮為我們做了肉條、土豆泥和奶油玉米,她是一個迷人的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羅伯特的爸爸,鮑伯,是一個沉穩安靜的男人,比他的妻子略大一些,在一家罐頭廠上夜班;羅伯特的姐姐是一個可愛的金發女孩,人約十七歲,他的弟弟十二歲,他倆都很健談,一點兒也沒有在陌生人麵前的拘束。

我被介紹為保羅·門茲與艾米莉·埃爾哈特的朋友,是一名對羅伯特所講述的短波傳遞情況感興趣的偵探。他們知道我不是來自警察局,而我也暗示自己正在為門茲工作,羅伯特的父母曾在機場上見到過門茲一兩次。

談話圍繞著芝加哥是什麽樣子展開了,那位父親——他在整個晚餐期間一句話也沒說——終於問:“你認為這件事有什麽蹊蹺嗎?羅伯特一直在無線電裏聽到的是什麽?”

“這正是我要找出的答案。”

“報紙上說有很多騙人的把戲。”

“我知道。”

“任何一個能接收到短波的傻瓜,都會以為聽到了英國國王的聲音。”

“我相信。”

“如果你問我,我要說這世上有許多頭腦不正常的家夥。”

“毫無疑問。”我說。

“羅伯特一直很有想象力。”他媽媽說,她有著可愛的眼睛與迷人的笑容,羅伯特與他姐姐的金發碧眼就遺傳自她,雖然安妮由於繁重的家務勞動已顯示出憔悴。像一位典型的勞動階層的母親了。

“你的意思是說鮑比一直是個傻瓜?”他姐姐說。

那個小弟弟大笑起來,聲音很響。

“閉嘴。”那位父親說,他倆同時安靜下來。

羅伯特的母親微笑著,有些神經質,“兄弟與姐妹,”她說,“你知道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晚餐以後,父親手裏拿著飯盒去上班了,麥爾斯夫人謝絕了我自告奮勇提出的幫忙,測盤子去了;她的女兒收拾桌子;而小弟弟則跟在我們身後,在起居室裏出出進進。羅伯特與我坐在壁爐對麵的沙發上,那台擺在落地支架上的菲力克就在我們旁邊,還沒有打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羅伯特給我看了他繪製的航空圖、地圖與備忘錄,還有他記錄下來的聽到的東西。他把那些東西擺在我麵前的咖啡桌上,一邊大聲朗讀著,一邊向我解釋他的看法,我隻能明白一點點兒。

我開始懷疑羅伯特的確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孩子,甚至有些過於有想象力了。

九點鍾左右,麥爾斯夫人向我們道了晚安,將羅伯特的小弟弟趕回到他的房間裏睡覺(那個男孩已經給我看了他從電台的《吉米·艾倫空中冒險》節目中郵購的機翼徽章)。那個女孩到一位女友家過夜去了,至少她是這樣告訴她媽媽的。房間裏很快靜下來,我坐在沙發上,羅伯特——已經準備好了鉛筆與記事本——跪在菲力克前,似乎它是一個巨人。他沐浴在它綠色的微光裏,旋轉著按鈕,搜尋著艾米莉。

隻有靜電聲。

“你會聽到的,”他說,“你會聽到的。”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會兒,我坐在那裏,手蒙住臉,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並對這個孩子無限憐憫。我已經筋疲力盡了,在過去的三十六個小時裏,我隻睡了一小會兒覺,我思忖著為什麽不回到芝加哥自己的住所去。

“哦,我的上帝,你們聽到了嗎?”

一個聲音從菲力克裏傳出來。

“弗萊德說他看到了什麽東西!”

“我告訴過你!”羅伯特興高采烈地說,他開始動筆,記下剛剛聽到的東西。

我向前探了一下身。

“你們聽到了嗎,伊塔斯克?請快些,請快些!”

阿美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像阿美。

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微弱的男聲,但她的麥克將聲音擴大了,“是他們!日本人!”

“他們將要得救了!”羅伯特說著,轉向我,眼睛在幽暗的房間裏閃閃發光。他繼續寫著,我的心在疾跳。

那個男人的聲音又出現了,微弱,卻在喊叫:“太大了!那些炮太大了!”

我跌跌撞撞離開沙發,蜷縮在羅伯特身邊,一隻手放在那個男孩的肩膀上。

那個聽起來是阿美的聲音說:“他們放下了幾隻小艇……”

“感謝上帝,”羅伯特一邊說著,一邊在胸口劃著十字,“感謝上帝,終於讓人發現他們了。”

阿美的語速很快:“我會繼續講話,伊塔斯克,隻要我能……”靜電的幹擾聲響起來。

聲音消失了。

“你能做些什麽?”我問那個孩子。

他的表情很驚懼,但聲音卻很平靜,“他們會回來的……他們會回來的……”

終於,我又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了,“他們在那兒!他們打開了門!”

阿美說:“你們能聽到嗎,伊塔斯克?他們進來了!”

羅伯特用手掩住嘴,記事本落在地上。

飛機裏傳出了咕噥聲、金屬碰撞聲,伴有阿美的尖叫:“哦,我的上帝,他在反抗他們!不,弗萊德——不!哦,他們在毆打他……住手!住手!”

緊接著是一記耳光聲。

之後,一片寂靜。

我們又聽了很長時間,但聽到的隻是可怕的沉寂,還有靜電聲,他撿起記事本,把最後幾句話記在上麵。最後,我扶著那個男孩站起來,踉踉蹌蹌走到沙發前,一同跌坐下去。

我們聽到了什麽?殘酷的騙局?還是殘酷的現實?

“然而,他們得救了,是不是?”他問,“這總比不被人發現好,日本人救了他們,是不是?是不是?”

坐在幽暗的房間裏,我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用手環抱住這個男孩,假裝沒看到他在哭泣。

他也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