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樹影參差的水泥遊廊內,喝著朗姆酒,這是一座泛美航空公司租借給海軍的半圓形活動“旅館”。在這座邋遢、炎熱、潮濕的小島——關島,日本控製的馬裏亞那群島當中唯一的一塊美國地盤——上的海軍基地,位於卡瑪山,那裏在夜間的時候變得十分寒冷。地麵上有幾隻小小的、長著長尾巴的晰蜴形動物在光影中獵食蒼蠅,這一隻,那一隻,如人無人之境。

“壁虎。”威利姆·米勒說。

“什麽?”

“這是那些晰蜴形小動物的名字。”米勒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與黑色褲子,正在我身邊的椅子上舒服地伸展著四肢。他嘴裏叼著一根香煙,涼爽而鹹澀的微風把那藍色的煙霧吹成土著姑娘的草裙。

“我見過更大的晰蜴。”我說,我穿著和他幾乎相同的衣服,不過我的褲子是淺黃色的。

他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帆船’號上的其他乘客會在淩晨四點鍾起飛,你可以一直睡到五點。”

“你打算同他們去馬尼拉嗎?”

他搖了搖頭,“我待在這兒的基地上等你回來。”

“我喜歡你的樂觀主義。”

“你會成功的。”

“如果我失敗了,政府還可以節省一筆開銷。”

他把煙扔到水泥地麵上,伸出腳,踩滅。“如果你出事了,你想把錢留給什麽人嗎?”

我不過是在冷嘲熱諷,他卻給我提了一個即使不算明智,也算得上直率的問題。

“沒有人。”我說,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的事情嗎?這是否說明了我的私生活狀況呢?唯一一個我可以考慮遺贈財產的人也許還活著,也許已經死了,阿美同那個也許存在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住在某座小島上的傳說,也許是真的,也許隻是一種猜測。

他看了一眼手表,“約翰遜一會兒應該過來同我們聊聊天了,他與他的船員正在海軍食堂吃飯。”

我們已經吃過了飯,在“帆船”號上,這架飛機的名氣如日中天。在寬敞豪華的休息室裏,飛機上的服務員為我們在鋪著白色亞麻布的桌子上擺上了精美的食物,桌子上陳設著瓷器、銀器與高腳杯(沒有酒)。我們十名乘客五人一排,相對坐在桌前鬆軟的沙發裏。第二個乘客包廂在機尾,是一間遊戲室,室內有許多張桌子,桌前是柳條椅,桌上是撲克或跳棋。另有一間機艙也在機尾,是睡覺的地方,但我們隻在飛行的第一段路程,從舊金山到火奴魯魯這段路程中,使用過它。

第一段行程看起來似乎沒有盡頭,“帆船”號在一個美麗的下午從舊金山灣的林蔭路水上飛機基地起飛,當時幾乎沒有一絲風。陽光照耀在機身、機翼與螺旋推進器的葉片上,這架有四隻引擎的紅白色相間的飛機有一瞬間看起來瘦長而難看,一隻機翼豎在機身上,宛如一隻保持平衡的蹺蹺板。飛離了跑道之後,飛機繞著海灣盤旋了幾圈,這是在給引擎預熱。然後飛機拖著沉重的燃料向前一衝,終於獲得了高度,悠然地飛進了不肯輕易流逝掉的下午。

許多個小時之後,黑暗完全淹沒了機身,“帆船”號夾在雲層裏,繼續向前遊七著。我的旅行同伴,威利姆·米勒,穿著黑色西裝,打著暗藍色的領帶,似乎是為了給這段飛行增加些節日氣氛,他告訴我我們飛行的航空圖是由弗萊德·努南繪製的。

“這是一種保證嗎?”我問。

黎明來臨了,透過舷窗的玻璃,我可以辨別出代蒙德赫德那熟悉的地形輪廓,我最後一次去那裏是乘坐輪船瑪露露號。

二十多個小時後,我們在珍珠港著陸,受到了持花少女的歡迎。與此同時,“帆船”號上裝載了一批島上的特產——主要是新鮮的水果與蔬菜,裝在柳條箱裏——而泛美航空公司派來的豪華轎車的司機陪同機上的乘客去了皇家夏威夷旅館。瓦胡島的夜空群星閃爍,金黃色的月光下,白色的波浪在黑檀木色的海洋上翻湧。

黎明很快又把我們拉回到現實世界裏,我們重新登上“帆船”號,準備進行另一段較容易的飛行,飛行一千三百八十英裏,去中途島。

關於我的任務,米勒四天來在旅館的房間裏,在路上,當然還在“帆船”號上的乘客小艙裏,都對我概括說明了。飛機上隻有十名乘客——我,米勒,四對有錢的夫婦:兩對來自紐約,一對來自洛杉磯,一對來自達拉斯——參加加利福尼亞至香港的六日遊,費用九百五十美金,單程,一個人。機艙的隔音設備非常好,你可以像平常那樣交談,也可以大聲叫嚷。

米勒同我與那些花錢的乘客從不坐在一起,我們無休止地玩著跳棋——每次都毫無例外地陷入僵局——政府的代理人闖進我痛苦悲傷的故事中,在每一個細節上都糾纏在一起。他為我設計著行動計劃與逃跑路線,卻並不把這些計劃形諸文字,就像藥丸一樣,一切都是口述的。

“這省卻了我們吞下那些紙張的煩惱。”米勒說,我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當真。在他那公事公辦的態度裏,從來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幽默感。

舷窗外,我不時看見一座座小島的島尖,我們就像一片麵包屑,向著中途島的環礁飄過去。

中途島上有一座美麗的環島礁湖,還有穿著白製服的殷勤的泛美航空公司的員工,他們等候在降落浮板後麵的長長的、涼亭似的碼頭上。一條鋪著磚石的甬路一直通向有著白色柱子的旅館,旅館兩側的廂房像手臂一樣伸展著,把我們包圍在裏麵。房間裏有席夢思床,帶熱水的浴室,帶柳條家具的起居室,還有穿白製服的旅館服務員端上來的具有異域情凋的飲食。

那夜,我親密的夥伴米勒與我坐在寬敞的遊廊上,閑望著起伏不定的海浪衝擊著巋然不動的礁石,看著頭上長著白毛、像火雞一樣的大鳥沿著海岸狂奔,拍動著雙翅想要起飛,卻無一例外地翻了個筋鬥,在飄飛的羽毛中摔倒在沙灘上。很多乘客都覺得這番景象很有趣,而在起飛時墜落在地上卻永遠不會是引我發笑的場麵。

“黑腳信天翁。”米勒對我說。“實際上,一些人稱中途島為‘信天翁之穀’……它們是地道的萊桑島信天翁。”

“我需要記住這些事嗎?如果需要,我可真高興它不用寫下來,我一直討厭記住有關鳥類的習性。”

“不,”米勒毫無幽默感地說,“你不用記住這些。”

於是,我當然沒記。

第二天所住的旅館在衛克島,幾乎同中途島的旅館一模一樣,但這座熱帶環礁小島卻貧瘠、荒涼,是寄居蟹與老鼠的家園,而不是人類的,直到像“帆船”號這樣的飛機載來客人。這裏沒有淡水,沒有樹蔭,沒有港口,隻有沙丘上生長著的一叢叢低矮的灌木,娛樂活動是每人發一隻汽槍,去打老鼠。我沒有去。

關島峭壁下的港口裏停泊著海軍戰艦與幾艘貨輪,一位個子矮小的東方人開著黃色的小巴士載著我們沿著海邊公路行駛著,公路兩側是高大的黃蝴蝶屬的樹木,樹上開著茂盛的紅花。這裏的景色幾乎使我忘記了衛克島,但我的胃卻不安分起來,任何景色,不論是荒涼的還是富饒的,都無法滿足它。

我在“帆船”號上同那些腰纏萬貫的遊客的旅行抵達了終點;而不久以前,我那溫和機敏的朋友米勒,還沒有站在我這一邊。我會從事這項被含蓄地稱之為“冒險”的活動的,而它現實些的稱謂應該是“傻瓜的差使”,而更有可能的情形是一項“自殺行動”。兩千美元,一半來自基金會,一半來自山姆大叔,這就是我全部的報酬。錢是好東西,尤其是在那些經濟蕭條的日子裏,但問題是隻有活著,我才能使用它們。

我究竟為什麽要做這件事?

在這次旅行的各段路程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個問題,答案是阿美,阿美和她私下裏告訴她的秘書的那個可能存在的孩子。不論何時我透過“帆船”號上的舷窗玻璃眺望著閃閃發亮的太平洋,我都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她就消失在這一片茫茫的水域裏。

現在,坐在關島上的一座遊廊裏,旁邊就是海軍半圓形的活動旅館,我喝光了杯中最後一口朗姆酒,凝望著大海。乘“帆船”號,半個小時左右就能到達塞班島,但我不打算坐水上飛機。

米勒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一位像標本一樣的怪人走到我們身邊。他穿著袖口卷上去的淺藍色棉布襯衫和一條深藍色的棉布褲子,腳上是一雙白膠鞋。他的皮膚是棕色的,像皮革一樣,被陽光曬成褐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他用狹長的眼睛打量著我們,挺直的鷹鉤鼻子顯示出的力量彌補了害羞的男孩似的笑容給他麵孔上帶來的缺撼;他的脖子很粗,雙臂結實粗壯,而腰卻很細;他的手腕小巧,手掌又厚又寬而且有力——他正把一隻手伸向米勒,同他握手。

“船長,”米勒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這位是你的乘客。”

“我們搭載乘客的情況很特殊,黑勒先生。”他說,早已知道了我的名字。他的聲調裏帶著新英格蘭語的拖腔,當他向我伸出手來時,他的臉上洋溢著男孩似的笑靨。

“這位是歐文·約翰遜上尉,”米勒說,我同約翰遜握了握手,他的握手很有力,但井不惹人反感,“請坐,船長,想要喝點什麽嗎?”

他舒服地坐在細柳條編的藤椅裏,說:“有檸檬汁嗎?”我的表情一定很意外,因為他接著對我說,“我的船是一條枯燥的船,黑勒先生,不能飲酒,不能吸煙……希望這不是問題。”

“根本不是,上尉。我知道你的船員付錢給你,這是一個整潔的習慣。”

米勒走開幾步去召喚服務員給約翰遜拿檸檬汁。

當約翰遜說話時,他那害羞的笑靨出現在左邊臉上,“我的妻子與我過著一種有趣的生活……我們出去一年半載,環球航海打發日子,一些年輕人為了享受這種生活,付錢給我們來當船員。”

“如果我的提問不冒昧的話,這些業餘愛好者向你付多少錢?”

“每次三千美元。”

我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你把一些有錢人變成了不怎麽有錢的人。”

他聳聳肩,“我把他們變成了水手:日日夜夜地瞭望,掌舵,起帆,把帆裝在桅杆上,甚至修補船帆。每一個人都要工作,這就是你為什麽是個例外的原因。”

“嗨,我隻是搭個便船——我感謝你的好意,雖然這對你來說是個冒險。”

米勒回來了,在約翰遜身邊的藤椅上坐下來,“船長現在已被公認為海洋上最出色的縱帆船領導者。”

“我毫不懷疑,”我說,“但是航行到日本人的海域裏……”

約翰遜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扣在蹺起的一條腿上,“我們會在塞班島外拋錨,在那個禁區三英裏以外。”

“誰帶我上島?”

“我,還有海頓,我的大副……他不是有錢的孩子,他是名真正的水手。”

我瞥了一眼米勒,“我以什麽身份登上這條船?”

“你是內特·黑勒,”米勒說,“船長已經告訴了他的孩子們這一點,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要在吉爾伯特群島與埃利斯群島上做為期四周的旅遊。”

“上尉,”我問,“你的船員們知道這是一項政府公務嗎?”

“知道,”約翰遜說著,點了點頭,“但他們看不出有什麽特別,隻不過我們在為國家做善事。他們都是不錯的孩子,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值得信任。”

我再次看著米勒,“聽起來有些隨心所欲的味道。”

米勒幾乎不易察覺地聳聳肩,“我們會盡快地同這些孩子們談一談的。”

一名當地的服務員送來了約翰遜的檸檬汁,船長謝過了他,喝了一口冰涼的飲料,“你們可以在瑙魯同他們談。”約翰遜對米勒說。

“坦率地說,上尉,”我說,“我很驚訝你會載著一船銀匙到那片海域去,想一想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壁虎追逐著蒼蠅,捕捉它們,吞下它們,在密葉間漏下陽光的地麵上,到處都是一幕幕獵殺場麵。

“我一直擔心戰爭會中斷我們的航海旅行,”他表示承認,“我同我妻子,還有兩個兒子,畢竟……也許無憂無慮地航行到世界上任何遙遠角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也許,像阿美一樣,他也是一個以名氣為掩護進行間諜偵察的人。

我向身後的半圓形活動旅館點了一下頭,“這當然也阻止不了那些百萬富翁尋找環球旅行的樂趣。”

“我的縱帆船可不是‘帆船’號,黑勒先生,”約翰遜說,笑容變得挖苦起來,“當你一腳踏上我的甲板,你就走回了過去,在我們還沒有出生前,‘美國人’號就已經航行過了北海。”

第二天早晨,在關島港口,停泊在戰艦與貨船之間的“美國人”號看起來似乎走出了過去,正駛人不那麽令人愉快的現在。這艘堂皇的有著白色船殼的縱帆船,將近一百英尺長,如同一艘海盜船,美國國旗漆在它的船首。

我一隻手拎著旅行包,用另一隻手同米勒握別,他站在碼頭上,問我:“還有最後的問題嗎?”

“是的,你是什麽意思,‘最後’?”

他笑了起來,“祝你好運,內特。”

“謝謝你,比爾。”我說,這是真心話。他勤奮工作,為我的這次行動準備了一切。他是一個冷漠的狗雜種,而我是一個自作聰明的畜生,我還能批評誰呢?

約翰遜上尉站在舵輪前,當縱帆船駛離港口時,他邀請我站在他身邊。渾身曬成棕色的有錢人的孩子們穿著短褲,赤著上身,光著腳,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執行著他的命令,“前桅帆!……主帆!……前支索三角帆!……船首三角帆!……主一接帆!……支索帆!”一張張帆升了起來,最後,一張巨大的橫帆從帆衍端垂落下來,一張三角帆在它上方飄揚。這張橫帆足有上千平方公尺,像摩天大樓那樣高。

“在海上待過很長時間嗎?”船長問。

“密執安湖也算嗎?”

他大笑起來,“在密執安湖上,你遇到過滔天巨浪嗎?”

“嗯,芝加哥是一個多風的城市……我在海上旅行過,船長,我想在船上過一天沒有問題。”

我在“美國人”上的日程是這樣安排的,一個漫長的白天過後,在日落時分,我們拋下錨在水上過夜;翌日早晨,約翰遜與他的大副劃船送我到我旅行的下一站,塞班島的坦那帕哥港口。

這漫長的一天平靜悠閑,旅行單純得就像在打發時間。陽光明媚,和風拂麵,縱帆船平穩地航行著,海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魚鱗般閃閃發光。男孩子們——其中還有兩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姑娘——朝氣蓬勃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們擦著柚木甲板,絞結著繩子與索鏈;那兩個姑娘,一個是來自紐約的金發女郎貝特塞,一個是來自多倫多的淺黑型女郎桃樂絲,正在縫補著船帆。到了下午,著上身的水手男孩與那兩個穿著短褲與男襯衫的女孩在甲板上這一處那一處閑躺著,沐浴著陽光,或在救生艇的陰影下讀書。

甲板下麵的船艙很暖和,陽光透過天窗照射進來;刨光的柚木板壁刷成象牙色,在那間主船艙裏,挨著兩邊的板壁修了兩排上下鋪;船艙中央是一張長長的柚木桌,三餐之間的空餘時間裏,男孩們在這裏打牌、讀書、寫信。船艙前麵是廚房,廚師弗瑞茲(他是少數領工錢的船員之一)在裏麵用奶粉、罐裝黃油與蜂蠟雞蛋做著可口的飯菜。那天的午餐值得一記——咖喱粉燉海龜肉,烤豆,煎洋蔥與玉米餅。

注視著那些年輕人工作與娛樂時快樂的身影,我不禁回憶起一些生活中的小小的樂趣。

約翰遜的妻子依萊克塔·愛克塞是一位身材玲瓏、金發碧眼的女人,她穿著藍白色條紋相間的襯衫與藍色短褲,大部分時間與她的兩個兒子在一起,他們一個兩歲,一個四歲,在甲板上靈巧地跑來跑去,不時地在帆布上蹦一蹦。

“他們真是無所畏懼。”我對她說。

愛克塞的笑容令人眩目,“這艘船是他們的家,他們從來沒在別的地方生活過……”

這兩個孩子在甲板下麵有他們自己的艙室,從上尉與約翰遜夫人的艙室往前走,路過發動機室與浴室,前麵的船艙就是他倆的房間;甲板下還有一間雙人特等房艙,是為貝特塞與桃樂絲準備的,她們兩人在這艘縱帆船上與其他的男孩子沒有什麽分別,然而,她們不住那間宿舍似的主船艙。

我也在主船艙被分派了床鋪,盡管隻在船上過一夜,床長六英尺半,寬三英尺,薄薄的床墊子距離上鋪的床板不超過三十英寸。我床邊的牆壁是一麵書架,主艙的所有牆壁幾乎都是書架。這是一群熱愛讀書、經常讀書的船員,既反映了他們良好的教養,也反映了他們所過的寂寞的生活。

船上的大副,海頓,是一個來自新澤西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他大約二十歲上下,有著淺黃色的頭發與修長的雙腿,身體強壯,輕車熟路地執行著船長的指令。有時候,他看起來似乎充當著約翰遜船長與做水手的有錢孩子之間的翻譯,當然,那些“孩子”有的已二十、三十出頭了。這些富裕的船員包括一名醫生,一名攝影師,一位無線電專家,還有一個懂得船的內燃發動機原理的家夥。即便如此,海頓還是受到了全體船員的尊敬與服從。

這個年輕人態度嚴肅,偶爾也會微笑,對約翰遜忠心耿耿。想到明天即將發生的事情,我決定找個機會直接同海頓談一談他將要參與的行動。

晚餐吃的是海龜肉,晚餐之後,船員們聚集在甲板上,欣賞天邊的落日。海水變成了耀眼的紅色,水波**漾,溢彩流光,似乎水底世界正在放著焰火。這些倚著欄杆的嬌縱、冷峻的水手臉上露出孩子似的神情,既動人又有一絲傷感。生活已沒有如此單純了,現在是經濟蕭條時代,戰爭的腳步又已臨近,他們在逃避,在躲藏,躲藏在空曠的自然界當中,誰能因此而責備他們呢?

貝特塞,那個來自紐約的金發女郎,在我們觀賞落日時,悄悄走到我的身邊。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清新的香皂味道,讓我想起了過去的瑪戈。她的頭發是由千百個小卷組成的,像她那藍色的眼睛、蘋果般的麵頰與淡淡地塗了一層口紅的嘴唇那麽可愛。

“每個人都說你是一個神秘的政府機構的代表。”

“每個人都說對了,”我說,“尤其是神秘這一部分。”

“太糟了……”

“神秘?”

“你隻在‘美國人’上待一夜,夜並不長。”

“是的,這有什麽遺憾?”

她咬住了嘴唇,“……想同我到樓下坐一坐嗎?”

她握住了我的手,領著我走過甲板,沿著升降口的扶梯爬下去,來到主艙室。我同她在桌子前麵坐下,這一舉動至少引來六個有錢的水手男孩妒忌的目光。我們談了一些我在芝加哥的生活與她對紐約的厭倦,她說她還厭倦她所上的全部是女生的學校。在桌子底下,她用腿摩擦著我的腿。

彈過了吉它,唱過了民謠,八點鍾左右船員們回艙中休息了。貝特塞揮了揮手,微微一笑,同挑樂絲一起回房艙了,還不停地咯咯笑。

我在自己的鋪位上躺了一個多小時,在頭腦裏整理著米勒提供給我的信息,他就仿佛一名戲子演完了他的戲,想到此處,我的胃裏感覺到似乎有蝴蝶在飛舞,這不是暈船的關係。九點過點兒,我從床鋪上爬下來,攀上了甲板,海風變冷了,海麵上漂浮著一層薄霧。我知道海頓那個孩子就站在那裏瞭望,這也許是我同他單獨交談的絕好機會。

那個年輕人伸展著四肢躺在一隻救生艇裏,繩索是他的床。他的雙手疊在一起枕在腦後,手肘像機翼一樣舒展著。他光著上身,穿著短褲,雙腿長而有力;他正睜大著眼睛,滿懷期待地凝視著星光燦爛的夜空。

“你總是躺著瞭望嗎?”我問他。

“黑勒先生,”他說著坐了起來,聲音是悅耳的男中音,“有什麽問題嗎,先生?”

“沒有,隻是來看看你是否想找個人做伴兒,八點鍾入寢對一個芝加哥男孩來說太早了些。”

他從救生艇上跳下來,光著的雙腳輕輕地落到地上,他的一舉一動都盡可能地輕,為了不把甲板下麵熟睡的人吵醒。

“想喝點咖啡嗎?我在船長室裏準備了一壺。”

很快,我們坐在甲板的條凳上,用鋁罐喝著咖啡,眺望著無雲的夜空裏閃閃發亮的群星。夜空澄澈如水,鐮刀似的彎月是一抹淡黃。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而像是好萊塢夜總會裏人造的布景。

“船長說你是一位真正的水手,”我對這個孩子說,“我理解為你不用花費三千美金來換取環球航海的樂趣。”

“如果我有三千美金,”他說,“我就會自己買條船。是的,我領工錢,每月一百美元。約翰遜根本不想付錢給我,你知道,他說環球航行的經驗抵得上任何報酬,但我同他討價還價。”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根本不事先在頭腦裏斟字酌句,隨著最後一個句子的結束,他吐出一口氣,似乎他要把那些句子先說出來,然後再反省它們的含義。

“是的,你的確在這件事上讓他屈服了。”我說。

他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微笑變成了嘲笑,這在他這種年紀是少見的,“生活的吸引力不是金錢,黑勒先生,是它的極度簡單。”

“你的船長在與那些被寵壞的孩子們分享這種簡單生活的同時,還賺了大筆的錢。”

“有錢的浪**子,我這樣稱呼他們。你看,這可能就是我注定要當個大副,而不能成為船長的原因。約翰遜不隻同船打交道,還同陸地打交道——籌資,講演,為《地理》雜誌拍照片。他很實際,我很浪漫;他有忍耐力,而我多半時間想把那些有錢的寶貝們扔進海裏去。”

“他們喜歡你,你知道。”

他笑了,“嗯,我對他們很粗魯,而他們喜歡被懲罰。也許這會使他們成為男子漢……如果戰爭沒有先做到這一點。”

世界像海洋一樣在我們麵前無邊無際地展開,它看起來似乎空無一物,完全空無一物,沒有人類。

“它就要來臨了,”我說,“是不是?”

“哦,它在這裏,它無所不在……可是回到家裏,他們就忽略它了。”

船外海浪溫柔的起伏聲催人入睡,浪花拍打在船殼上的聲響如同甜美的打擊音樂。

我問他:“你知道你明天將要做什麽嗎?”

他的笑容抽搐了一下,他注視著漆黑如墨的水麵,“我知道我們要把你送到哪兒。”

“這種冒險每月的一百美元劃不來。”

“船長讓我去,我就去。”

“我對你說,這不值得。船上有救生艇,約翰遜自己就能送我去。”

“不,我要去。”

“我還以為你喜歡簡單的生活。”

“我是喜歡,但我也喜歡有刺激的生活。”他大聲笑起來,接著又說,“你知道,船長是一個不受**的人,無論是煙、酒,還是島上的女孩兒。”

“他有一位美麗的妻子。”

“愛克塞是一位美麗的公主,如果換作我,我就把她留在家裏。”他喝著咖啡,注視著倒映在海水裏的淺黃色的月亮。“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航行經過塔希提島北部……船停泊在瑞安迪附近的環礁湖碼頭上。一艘縱帆船駛過來——船上裝載著美麗的女孩兒,大約二十多個,在欄杆旁站成一排,抱著索具。真是一群尤物。”

“你經常碰到一船可愛的女孩嗎?”

他搖了搖頭,“遺憾的是,沒有。那艘船是從帕皮提雇來的,雇主是一個叫做帕德羅·米勒的種植園主,是諾德霍夫與海爾的朋友。”

他們是暢銷書作家,寫了一本叫做《賞金》的關於叛變及其後果的小說。

“他們邀請我們上船……葡萄酒,音樂,笑聲,舞蹈,我遇到了一位黑頭發的女孩兒,她的草裙舞跳得很好……我同她走進村莊,當我回頭張望時,我發現船長正站在‘美國人’的甲板上,就在舵輪旁邊,抱著雙臂;愛克塞坐在天窗上。知道他在想什麽嗎?”

“也許,他也想去尋歡作樂,卻又擔心南太平洋島上腐爛的樹枝。”

他發出了一陣大笑聲,卻又立刻停下來,似乎怕驚醒甲板下麵的夢中人,“你有些憤世嫉俗,是不是?”

我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海頓,你也許認為自己很浪漫……但此刻,你麵前站著的是南太平洋上最浪漫的傻瓜。”

“希望你能保持這一殊榮。”

他仰起臉,揚起眉毛,輕輕地笑著,又讚同似地點點頭;然後,他的眼睛打趣似地眯起來,“嗯……我看到貝特塞在討好你。”

“是的。可愛的孩子。”

“你一直對女人具有這種不可抗拒的魅力嗎?”

“隻是最近。”我站起來,舒展一下四肢,“我想我該下去了,如果有一船土著女孩兒路過,叫醒我。”

“好吧……但我不認為你能抓住那隻狡猾的狐狸。”

“哦?”

“她是一個好女孩,但喜歡挑逗男人。她讓船上半數的船員都為她發了狂,許多暴力事件都是由她引起的。”

“這樣的人我可不想惹,孩子,晚安。”

“晚安。”

我剛爬下升降口的扶梯,就看到了貝特塞,可愛的女孩子,正坐在樓梯上等待。她沒穿睡衣——仍然是短褲與寬鬆肥大的男襯衫。

“同我坐一會兒,”她輕聲說,“談一談。”

我很累,但還是坐了下來,坐在樓梯上。她依偎在我身邊,想讓我吻她,好吧,於是我就吻了她。我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裏,一隻手壓住她左側豐滿的,另一隻手撫摸她結實的臀部,她一下子掙開了,睜大了眼睛,說:“天啊!我從來……”

“這是我的方式。”我說。

她跳了起來,衝下樓梯,消失在她的房艙裏。

第二天早晨,在主艙中吃過早飯以後,我從浴室走出來,換上了一套帶有神職人員白硬領的黑色衣服,大家都用迷惑的眼神打量我,尤其是貝特塞,她的麵前放著一碟咖喱雞蛋與煎土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是貼在牆上的女演員的照片。我俯下身,吻了她的麵頰,輕聲說:“祝福你,我的孩子。”

桌前的人都大笑起來,但都是善意的,然而貝特塞臉紅了,眼睛隻盯住她的雞蛋。我感謝了船員們的殷勤與友誼,也吻了愛克塞的麵頰,並把那兩個小孩子的頭發弄亂。

站在甲板上,可以看到遠處塞班島模糊的輪廓,它中部隆起,如同漂浮在海麵上的一頂綠色的草帽;還有一座島嶼也可以隱約望見,在塞班島的右側,更小一些,也更平坦一些。

“那是提念島。”約翰遜說,他戴著藍色的錨狀船長帽,白襯衫的袖口卷上去,鬆垮的棕色褲子,白色甲板鞋。他指點著塞班島,“島中心的隆起部分是泰伯特考山脈,一千五百英尺高。”然後他又用手比劃了一下地平線,“西部的海岸線上幾乎都是礁石,除了海灣的人口。幾年以前,日本人沿海灣挖了一條深水運河,一直通向海岸,在海岸裏你會看到一些龐大的船隻。”

海頓站在我的另一邊,眼睛沒有望向海灣,而是注視著天空,天色像水泥一樣呈現出灰色,“我還見過更美麗的天空。”他說。

棕色的小點從島的方向移過來,船?

“舢板,”約翰遜說,“衝繩的漁夫,他們在海上漂流一段日子,尋找燕鷗群,找到了燕鷗群就意味著沙丁魚群與鯡魚群在附近,有時候還會碰上狐鰹與金槍魚。”

“這真令人放心,我還以為是日本艦隊呢。”

“不是,”約翰遜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笑,“還不是。”

很快,我們坐進了救生艇,約翰遜上尉掌舵,海頓坐在小艇中間的座位上,我坐在艇前。九毫米口徑的勃朗寧放在旅行袋裏,藏在幾件換洗的神職人員的服裝中間,除了內衣與襪子,我把那些西裝領帶都留在船上了。在我的右手裏握著兩隻信封,左手拿著一本護照。

小艇輕快地掠過波浪起伏的大海,馬達轟轟地鳴叫著,溫暖的海風吹拂著我們的頭發。我看到“美國人”號縱帆船在向遠處退去,一陣悔恨的劇痛從心中升起,縈繞在我僅停留了一天的上尉與約翰遜夫人的船上。看起來我似乎正在遠離美國,遠離西方文明。有錢的男孩們花一大筆錢來體味遠離塵囂的寧靜,而一個有錢的女孩想要在船上同一位神秘的政府代表發生一段浪漫史(嚴格地限製在腰部以上,你們理解),這些又苦又甜的回憶伴著我在陰雲密布的鉛灰色天空下掠過陰暗的海麵。然後,“美國人”消失了,海麵上灰蒙蒙的一片。

那座小島變得清晰起來,仿佛一隻狹長的怪獸;中央聳起的部分是泰伯特考山脈,明亮的綠色與黯淡的棕色相雜著,到處是茂密的叢林。但我們正在靠近的不是一個荒蠻的未開化的世界小巧的盒子似的建築物指明這是一座城市,玩具似的小船其實是泊在碼頭的巨型貨輪。現在,我們越過了珊瑚礁,正駛向塞班島旁邊的那座小島,它就仿佛是一片沙洲。

“曼涅戈娃島,”約翰遜說著,點了一下頭,“那邊標誌著海港的入口。”

當我們駛得更近些時,塞班島的輪廓更清晰了,這座島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島上那座戈瑞潘城看起來出人意料地繁華,它就建築在泰伯特考山下的平地上。在這座小城裏看不到熱帶地區的影子,但在城市兩邊,椰子樹的枝葉在風中搖擺,如同每一座南太平洋小島上的景色;槭葉瓶木開了滿樹火紅色的花朵,點綴著海灘,讓人頭暈目眩,讓人沉醉於這異國風情之中。

戈瑞潘,也許它會成為美國東北部的港口城市,有著長方形的混凝土碼頭。碼頭內停泊著貨輪與漁船,碼頭後麵那一片廠房是煉糖廠,黑色的煙囪像一座塔,一排又一排小房子隔在鐵絲網後麵。當我們靠近禁止人內的防波堤時,又看到了另一幕景象:一列火車停在碼頭,碼頭上有倉庫、電線杆和路燈。這一切都與西方文明不同。

救生艇不引人注目地駛進了港口,我們泊在混凝土碼頭前,關掉了馬達,卻沒有靠岸。在左側的單獨的防波堤旁邊,是一座中型水上飛機基地,兩隻飛船正泊在那裏。在我們的正前方,土著工人穿著鬆垮的破褲子正從停在狹窄鐵路上的蒸汽火車車廂裏卸下沉重的口袋——糖,約翰遜說——他們大都不穿襯衫和鞋(就像“美國人”上的有錢男孩);而另一些工人沿著滑輪跳板把口袋拖上貨輪。監工是一個戴著鋼盔的日本人,他穿著紐扣一直扣到領口的白色亞麻上衣與高領襯衫,白色的褲子,白色的鞋,看起來不怎麽像製服……

然而,某個真正穿製服的家夥注意到了我們。

那是個肌肉發達、留著仁丹胡、大約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穿著一身淺綠色的粗棉布襯衫,領口敞開著,短褲與帽子也是淺綠色的。這身製服根本不令人畏懼,反倒有些愚蠢和孩子氣,如果那隻裝著左輪手槍的黑槍套不掛在他的屁股上。

“海軍軍官。”約翰遜輕聲說。

那個穿製服的男人用手指指向我們,意思仿佛是在說:武士大叔想見你們。還好,至少他沒有用手槍。他看起來似乎不大高興,他向著我們喊了一串話,都是日語。

約翰遜用日語回答了他,船長的日語說得笨拙而又蹩腳,但我們的主人似乎正在仔細地斟酌船長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叫喊了一聲,另一個穿著棉布製服的軍官一路小跑跑過來,那是個胖家夥,在接受了一些指令之後,又跑開了。

然後,那個留著仁丹胡的歡迎者解開槍套,拿出那隻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指向我們。在海頓與我中間的艙蓋布下麵也藏著一隻相同的手槍,但是沒有必要使用它,我們的主人隻是在保護我們。

在他與他的槍後麵,在倉庫與鐵軌之外,一個典型的亂糟糟的碼頭區坐落在那裏——酒吧,廉價飯館,小商店,大部分都是木結構的建築,隻有少數幾座是磚房。視野裏幾乎看不到車輛,人們都步行,或者騎自行車。

“你懂多少日語?”我用接近耳語的聲音問約翰遜,我們還在小艇裏搖晃。

“就那麽一句,”他說,“我讓他去找一位懂英語的軍官來接待一位重要的訪客。”

我們的主人仍在用日語向我們喊叫,我在心裏對他說“閉嘴!”當然,我的理智控製著我的本能。

我們沒有等太長時間,當那位胖軍官返回來時,我起初還以為他召來了一個監督裝卸火車的監工。站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矮小、陰鬱、骨瘦如柴的家夥,他的胡子是灰色的,雙腿跨開,雙手交握在身後,也戴著白色鋼盔,穿著亞麻布上衣與長褲。

但是仔細看一眼,卻發現他的打扮與眾不同,他的亞麻布上衣上鑲著肩章,鋼盔上也有金色的徽章,左輪手槍插在騎兵式風格的槍套裏,挎在腰帶上——靠右側,便於左撇子的人使用。

“米扣·蘇朱克,”他用平靜沉穩的聲音說,“塞班島警察局局長。這個港口是不對外開放的。”

“平民船‘美國人’號的船長歐文·約翰遜上尉。”船長說,“很抱歉貿然到這裏來,我們的船停泊在你們規定的三英裏之外的海域,我來這裏不是為了請求上岸,而是卸下一位乘客。”

那個軍官打量著我的黑外衣和白硬領,臉上是平靜的表情,“查莫羅教區不需要新教士,已經有兩個牧師了。”

約翰遜說:“勞駕請您看一眼奧列瑞神父的證件。”

我一邊把護照本與兩封信遞給他,一邊向他微微一笑。那個軍官檢查了護照,然後從沒有封口的信封中抽出那兩封信,他看著信,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約翰遜與我相對著輕輕地聳了聳肩,海頓的眼睛盯著防波堤上那些持槍的男人,右手漫不經心地垂在兩腿間,放在艙蓋布上。

然後,蘇朱克局長厲聲地向那個留著仁丹胡的軍官說著什麽,仿佛是一道判處我死刑的指令。

但是幾秒鍾之內,我便被那個軍官拉出了救生艇,上了岸。海頓把我的旅行包遞給我,同時向我不自然地笑了一笑。塞班島警察局長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塞進信封裏,然後把那兩封信還給我,還鞠了一個躬。

“歡迎到戈瑞潘來,奧列瑞神父。”蘇朱克局長說。

我也向局長鞠了一個躬,然後向船長和他的大副點了一下頭,他倆已把救生艇調了個頭,轟轟地開走了。

奧列瑞神父獨自留在了塞班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