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瑞潘市的主要街道橫貫碼頭區,破敗的碼頭區後麵是繁華而有朝氣的商業區,隻要稍加改變,這座城市就可以變成典型的美國小鎮。沿街是一排排一層或兩層高的建築,有時是木結構的,有時是磚瓦結構的,偶爾還有混凝土構造的,都一座挨一座地矗立在柏油馬路邊,它們是一些政府大樓、飯店、麵包房、理發館、五金商店,還有魚市。臨街的大一些的店鋪都搭著涼蓬,小一些的也都把屋簷挑出很大一塊,這裏甚至還有一座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武士電影。人們的服裝看起來有些西化——白襯衫,白短褲,黑短褲——盡管偶爾也有家庭主婦穿著白色和服、打著陽傘走過菜市場。

這座城市與西方小鎮最大的差異——除了招牌上與旗幟上那一行行娟秀的日本字之外——就是自行車多於汽車;而另一點則是飄散在空氣中的、聞起來不那麽令人愜意的椰肉幹與魚幹的味道,這種味道與整潔幹淨的戈瑞潘城主街道比起來簡直是一種惡臭。偶爾有查莫羅男人——麵容陰沉的島上土著,在小巷中或在人行道上閑逛,赤著腳,蓬鬆著頭發,穿著襤樓的髒衣服。看來,日本人仿佛一股颶風或一道潮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代了他們,而他們至今還不習慣這種變化。

天空仍是一片鉛灰色,雨意襲來之前先拂來一陣微風,氣溫適中——大約華氏七十五度左右——但悶熱卻讓人無法忍受,我的黑外衣與白硬領都已粘在身上了,盡管它們又薄又輕。

我手中拎著旅行包,走在穿白製服的警察局長身邊——那家夥就像蹲在西藍道夫街東方花園飯店門前的那群石狗一樣沉默——每個人都向我投來謹慎而又迷惑的目光。

“他們在這裏不常見到外國人嗎?”我問。

“是的。”在我們走路時,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正前方,即使同我說話,他也不向我看一眼。

“但你說你們有牧師。”

“兩名,查莫羅教區的,西班牙牧師,膚色比你黑。”

天色尚早,一群群追逐嬉戲的孩子們背著書包,向學校的方向走去;偶爾有落單兒的漁夫匆匆走向碼頭;推著手推車的小販穿梭在自行車與行人中間,用他們的方言叫賣著,聽起來仿佛正在受刑;而騎著自行車的郵遞員與警察不時地按著車鈴,讓行人為他們讓開道。

當然,沒有人敢衝著警察局長按車鈴,他盡管身材矮小,卻有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嚴。事實上,每個人都為我們讓開道。在我們身後,是行人們膽怯而驚奇的目光,不明白警察局長為何同一個外國化走在一起。

“你有一座不錯的小鎮。”我說。

“我們有工廠,醫院,郵局,報社,無線電台,照明設備。”

“這是個現代化的城市。”

而在另一麵,他們似乎還沒有完全把這座城市建設好:小巷的地麵崎嶇而肮髒,沒有鋪上瀝青;商店看起來都一樣又髒又破;私人住房搖搖欲墜;戶外廁所讓人一目了然,即使它們還沒有安裝我們那種傳統的半月型窗戶。

我們一直走過了四個街區,這時街道前麵出現了小鎮的廣場,廣場旁邊有一座雄偉莊嚴的政府大樓模樣的白色兩層木結構樓房,樓前有柱子,有雙層門。那裏仿佛是賣冰淇淋的小販開會的地方:進進出出的每個人都穿著自西裝或白短褲,戴著白色的巴拿馬草帽或白色鋼盔、白色軍帽,穿著白鞋。

“司法部,”蘇朱克局長說,語氣裏有不動聲色的驕傲,“我的辦公室就在那兒。”

但我們沒有進樓,局長在一輛泊在樓前的黑色轎車前停下了腳步,衝著一個穿白短褲的、正向法院大樓走去的警察吼了兩聲。那個警察向我們鞠了一個躬,立刻跑進樓內。很快,另一個年輕些的警察跑了出來,他也穿著白短褲,戴著白帽子,腰間紮一條黑皮帶,他向局長敬了個禮。局長對他說了些什麽,那個年輕警察說:“哈依。”然後為我拉開轎車的後車門。

我鑽進轎車,局長隨後也坐進來,年輕的警察繞到車前,坐進駕駛室裏。

“如果我問一下我們要去哪裏不會顯得不禮貌吧?”當轎車在自行車間行駛時,我問。後麵的座位很寬敞,盡管這不是豪華轎車,但這輛日本轎車坐起來很舒適,即使它顛簸得像一架笨重的馬車——他們真應該學習一下美國的汽車製造技術。

“原諒我的無禮,”蘇朱克局長說,“我陪您去見‘西醜坎’。”

“哦,當地的長官?”

“是的,你們稱之為‘總督’。”

“塞班島的總督?”

“不僅僅是塞班島,整個馬裏亞那群島的總督。”

“哦……但不是密克羅尼西亞的。”

“是的。”他看起來是一副很得意他的智力與表達能力都要遠勝於他照看的那個智力發育低下的孩子的樣子,“我讓黑木中尉先去報告了,那個‘西醜坎’……”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字句,“……正等著我們到達。”

然後,他靠在座位上,為那句值得紀念的句子而得意。

“那個,嗯……‘西醜坎’講英語嗎?”

“講一點兒,雖然沒有我講得好,但他講。”

我們經過了一座帶室外音樂台的令人賞心說目的公園,這是我在這陌生的地方碰到的另一件熟悉的事物。當我們驅車駛過公園裏寶塔形狀的聖陵時,我的心中湧起一股異樣的安慰感。

“佛塔?”我問。

不易覺察的不滿輕輕掠過他石像似的臉,“神道。”

“我明白了。我把車窗搖下來你介意嗎?”

“請便。”他說。

轎車內很悶熱,唯一的氣流就是我們的動作帶起來的輕風,局長搖下了他那邊的車窗,隻一會兒,在他來說這已是一種殷勤了。

“你介意我問一下戈瑞潘城的人口狀況嗎?”

局長說:“一萬五千人,島民不到一千人。”

很高興他把這情況透露給我。

我原以為這地方是一個防守森嚴、如同監獄一樣的荒蠻村落,但是相反,我走進了一座繁華都市,這座都市為我們的鄰人所創建:一座又一座建築在石台或混凝土台階上的小廊房拔地而起,整潔的庭院內與花園中栽種著木瓜、番石榴與芒果;盡管房屋的式樣很現代,屋頂卻蓋著錫鐵皮,上麵一道道的溝槽正好可以把雨水引流到下麵的蓄水池中。偶爾有一座標誌著塞班島德國人統治時期的石頭房屋或種植園風格的房屋出現,讓人仿佛又回到了西班牙人的時代。然而,我所看到的絕大多數房屋都是像小盒子一樣的工廠廠房——有些是木頭的,大多數是新蓋的混凝土的——整齊地排列在這座現代化工廠城市裏。

他們在這座工廠城市裏製造什麽?這裏成千上萬的居民(還有土著)都是煉糖廠與其他工廠的雇工嗎?

在城市的邊緣終於出現了我期待已久的一片破舊的土著房屋,那是一座座茅草覆蓋著屋頂的木頭棚屋,身體肥胖的中年土著婦女穿著褪色的莎籠坐在屋前,我感到一絲莫名的欣慰。

“土著孩子在哪裏?”我問,我幾乎看不到他們,除了幾個正在咿呀學步的光屁股小髒孩。

“在學校,我們給這些頭腦簡單的人帶來了‘坎塞’。”局長若有所思地皺了一下眉,很快地意識到我不會理解最後那一個詞的含義,“法則,”他解釋說,“社會的秩序。”

“文明?”

他點了一下頭,似乎是說,不完全正確,但也差不多。

我們駛離了城市,沿著寬廣的鋪建得很好的公路駛向遠處的群山,鮮豔的紅色木槿在路兩邊的籬笆內盛放著,籬笆後麵是哨兵一樣挺立的一排排棕櫚樹,寬大的葉片微微搖動著,暗示著風的來臨。我們的轎車拐上了一條略微傾斜的礫石車道,道兩邊是茂密的綻放著鮮花的樹叢,紅得如火,黃的如霞,在灰暗的天宇下傲立著。

車開進了一條死胡同,胡同裏的車道也是由碎石鋪砌的。幾輛黑色轎車已經停泊在那裏了,車上的天線挑著白底紅太陽的日本國旗。我們停住了車,年輕的警察繞過來為局長拉開車門。我伸出手去取我的旅行包,這時蘇朱克局長說:“沒有必要拿這個。”

於是我便把旅行包扔在車裏——那隻九毫米口徑的勃朗寧就在包內,卷在我的幾件備用的神父外衣當中。年輕的警察司機留在車裏,我與蘇朱克局長沿著寬廣的碎石車道走進一座美侖美煥的東方式花園中,四方形的籬笆與圓形的灌木修剪得獨具匠心,整齊有序;一座白色的木樓聳立在綠樹叢中,木樓的圓頂是紅色的,通向木樓的石級兩側矗立著石柱。樓前是一片**的海洋,紅色、黃色、白色、紫色,絢麗多姿,祖母綠色的棕櫚樹守候在一旁。

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是總督的府邸。

門廊前站立著一位海軍軍官,他穿著綠色的棉布製服——長褲,短馬靴,黑色左輪手槍槍套,還有一柄武士劍。我覺得我還是喜歡隨意一些的製服。

我們立即被引進樓內,走進了一個木牆上貼著壁紙、地上鋪著硬木地板、大肚花瓶中插滿於花的世界。我們脫了鞋,換上拖鞋,被陪同著來到一個八邊形的大房間裏。這個房間有可能做過起居室,但更像是一個接待室兼辦公室。房間裏的家具不多,都是黑色的抽木漆具,三把椅子擺放在巨大的辦公桌前,桌子的另一側是一張為重要人物準備的高背椅。

占據那張高背椅的重要人物是一個矮小、肥胖、大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像局長一樣也穿著白色製服,但他打著黑色條紋領帶,沒有掛手槍,也沒有佩武士劍。他的臉又圓又胖,五官似乎都被擠扁了,看起來倒也和善;他的山羊胡子與眾不同,稀疏的黑發梳向額前,像蜘蛛一樣貼在他的前額上。

蘇朱克局長鞠了半個躬,說:“‘西醜坎’,這位是來自美國密爾沃基的伯廉·奧列瑞神父。”

“奧列瑞神父,”那位“西醜坎”說,語調低沉,在喉嚨間隆隆作響,“您讓我的房間蓬革生輝。”他鞠了一個躬。

我也鞠了一個躬,“您讓我感到萬分榮幸,大人。我可以把我的介紹信呈上嗎?”

“西醜坎”點了點頭。

我從上衣裏側的口袋裏掏出那兩封信遞給他。

“請坐。”他對我說,又向蘇朱克局長示了一下意。

我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坐在他的對麵;他坐在那張柚木高背椅中,戴上眼鏡,開始展閱那兩封信。一封信信頭上印著大使館的字樣,是德國駐美國大使寫的;另一封信來自西恩·羅塞爾,他是愛爾蘭共和軍的領袖,目前正在美國旅行募捐,自從在倫敦與利物浦發生幾起爆炸事件後,他的行動一直很低調。

這兩封信都是真貨,華爾街的福瑞斯特同支持愛爾蘭共和軍的富人有交情,得到這兩封信輕而易舉;而真正的密爾沃基的伯廉·奧列瑞神父,前愛爾蘭共和軍的擁護者,被最近一係列爆炸嚇破了膽,同意與政府合作。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

“西醜坎”的神情有些迷惑,他摘下眼鏡,將它放在桌子上,放在兩封信的旁邊,他並沒有把它們裝回到信封裏,“您是愛爾蘭人還是美國人?”

“我是美國公民,”我解釋說,“而我的父母來自都柏林。在美國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支持並幫助愛爾蘭共和軍同英國人進行正義之戰。我到這裏來的理由,是為了尋求您——”

“西醜坎”舉起一隻胖胖的小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臉上帶著微笑。

“在我們進行下去之前,”他低沉的聲音從矮胖的身體裏發出,猶如回聲響徹在峽穀,“我需要把您的信給‘凱鋼·布坎’看一看,我希望您能理解這個儀式。”

我喜歡他這種說話方式,聽起來似乎我還有一些選擇的餘地,當然,我根本不知道“凱鋼·布坎”是什麽東西。

“請便。”我說。

他交疊起肥胖的雙手,似乎在做基督教的祈禱,“我自作主張召來了他,他應該很快就來了……喝茶嗎?”

一個穿著印花和服的年輕可愛的女人為我們端來了茶,我們用精美的手繪瓷茶杯喝著茶,“西五坎”問了問我對於這個小島的印象,我對他說我認為小島很棒。蘇朱克局長一言不發,隻是喝著茶。然後,“西醜坎”問我當我暫留在小島上時,是否願意到西班牙教區去看一看,拜會一下我的同行牧師,我婉言謝絕了。

“我到您的島上來是為了國家,”我說,“不是為了教堂。”

“按神道的觀點,”“西醜坎”溫和地說,“兩者沒有差別……啊!泰特黑扣上尉。”

總督站了起來,我們也站了起來,轉回身,我看到一位修長高挑的海軍軍官正邁著大步走過硬木地板。他穿著正式的製服,佩著寶劍,胸前掛著勳章,腳上同我們一樣,也穿著拖鞋,這讓他看起來顯得好笑,但這毫不減損他的威嚴。我猜他大約四十五、六歲,像阿帕切族的武士,臉上有幾條傷疤。他向我們鞠了半個躬,我們同時還了禮。

“泰特黑扣上尉不說英語,”“西醜坎”對我說,“請坐,我會把我們的談話內容翻譯給他。”

蘇朱克局長與我又坐回到抽木椅子上,而泰特黑扣上尉——顯而易見,他是海軍與殖民政府的聯絡官——抱著雙臂站在那裏,像哨兵一樣聆聽著“西五坎”的講話,後者也依然站立著。然後,“西醜坎”把那兩封信遞給泰特黑扣上尉,同時走到他的身邊,一邊指點著上麵的字句,一邊替他翻譯。

泰特黑扣麵無表情地聽著,然後簡潔地點了一下頭,拉過第三把椅子來,坐在蘇朱克身邊;如釋重負的“西醜坎”也坐回到桌子後麵自己的椅子裏。

“奧列瑞神父,”“西醜坎”向前探了一下身,雙手撐在桌麵上,“您是為什麽事光臨敝地的呢?”

我站起身,以便能加重我語氣的份量,“愛爾蘭共和軍自從去年一月份開始就一直在同英國人進行爆炸拉鋸戰,不幸的是我們的資源有限,我們的炸彈,不論是自製的還是偷來的,都不是最好的。”

“請您原諒,”“西醜坎”說著再次舉起了手,“我必須把這些話翻譯一下。”

於是他開始為泰特黑扣翻譯,然後向我點了一下頭,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接著說:“幾個月以來我們一直在爭論同德國結盟的問題,西恩·羅塞爾已計劃去柏林了,他要尋找援助去對抗英國人。”

我停頓了一下,讓“西醜坎”把這一段翻譯給泰特黑扣,他譯了。

然後,我繼續說:“我充當了信使,希望羅塞爾先生,或者其他愛爾蘭共和軍的使節能夠去東京同貴國政府建立同樣的同盟關係。英國通過援助中國來損害你們的利益,他們掌管著這片水域裏的一些島嶼,而那些島嶼的主權其實是屬於你們的,有了資金和支持,愛爾蘭共和軍可以繼續針對英國的戰爭工業進行破壞活動。”

我再次停下來,“西醜坎”又把這段話譯過去了。

“愛爾蘭共和軍可以破壞英國的運輸業,”我說著,開始扳起手指,“可以挫敗英國公眾的銳氣,還可以削弱英國飛機製造業的力量。但是我們需要資金、武器和支援,這些就是我到這裏來所要傳達的信息。”

“西醜坎”翻譯了。

我坐了下來。

泰特黑扣上尉很快地思考了一下,然後用日語說了一段話,話很長,“西醜坎”很專注地聽著。

之後,總督對我說:“泰特黑扣上尉感謝您帶來的消息,還有您的友誼,您的消息會被上達的。”

“我需要的就是這些。”我說。我看著泰特黑扣上尉,用日語說了一聲,“謝謝。”並向他點了一下頭。

他也向我點了一下頭。

“西醜坎”說:“在我們回複您之前會有一段時間,泰特黑扣上尉要向海軍少將報告,海軍少將要向海軍大臣報告;我也要知會南有醜坎的‘醜坎因’。”

“我理解,”我說,“然而,我已經安排好了要搭乘兩天以後停泊在坦那帕哥港口的德國商船,返回到美國領地,關島。”

泰特黑扣同“西醜坎”說著什麽,顯然是在請求翻譯,“西醜坎”看起來似乎是給他譯過去了。泰特黑扣又說了一些什麽,這回輪到總督給我當翻譯了。

“泰特黑扣上尉說,如果您停留的時間再長些,我們會安排您稍晚一些時間安全地回到關島。”“西醜坎”攤開雙手,做了一個歡迎的手勢,“您會接受這個邀請嗎?”

“我很榮幸。”

“西醜坎”喜笑顏開,“我們很榮幸,神父。”

蘇朱克局長與泰特黑扣上尉借口公務繁忙告辭了,但我沒有走,在“西醜坎”的盛情邀請下我答應與他共進午餐,同時得到了他飯後帶我在島上旅遊的許諾。

我與肥胖的主人移駕到另一間屋子裏,像日本人那樣盤著雙腿,坐在草編的席子上;身旁的滑門拉開了,門外是霧靄中的一片青山。兩個穿著鮮豔和服的年輕女子來招待我們,她們先為我們斟滿茶——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後端上來一個漆盤,上麵擺著裝食品的小碟子——海藻、米飯、泡茶、日本豆麵醬——她們把漆盤放在我們麵前。這些東西令人作嘔。

這根本不像我過去了解並喜歡的日本料理,在我的家鄉,在公園湖大街,有一家叫做“西塔尼夫人料理”的飯店,他們在你的桌子上放一隻小煤氣爐,上麵是一隻火鍋,你可以把牛肉片、新鮮蔬菜放在鍋裏煮。誘人的香味慢慢升起,撲鼻而來,就如同在舞池中旋轉的跳舞女郎。帶著一個年輕姑娘到西塔尼夫人料理店度周末,這天堂一般的感受我敢打賭你從來沒有體驗過。

而麵前這味同嚼蠟的食物不會讓你回想起那美好的夜晚。

“我希望您能喜歡這些食物,”“西醜坎”說,“我們隻吃最好的進口食物,這些食物都是裝在罐子、壇子和口袋裏,從日本運來的。”

“這裏沒有莊稼嗎?”我問,用筷子挑起一縷絲毫不誘人食欲的海藻,“我知道這裏有漁業。”

“西醜坎”扮了一個鬼臉,“島上的食物?我們不吃野蠻人種出來的東西。”

在一座天堂樂園般的熱帶小島上,周圍的海域裏盛產魚類,椰子、香蕉與菠蘿到處都是,而且土著居民也飼養雞、牛、豬,可是這些驕傲的人卻隻吃罐頭海鮮與壇子裏泡著的海藻,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這些人是怪物。

矮胖的“西醜坎”帶著我在島上旅遊的時間很短——隻有一個半小時左右——但很令人愉快。我們乘坐著另一輛黑色轎車,司機也穿著白色製服。最初看到的風景很優美,我們沿著塵土飛揚的公路一直向南開,穿過茂密的樹林,在一座小海灣停下來。我們觀賞了這裏的潮汐湖、風和幾個隕石坑,然後,顯然是為了向愛爾蘭共和軍的新朋友展示日本帝國的實力,“西醜坎”讓車在艾斯裏特·海納達機場停下來,讓我全方位地觀察一下這座機場。

兩條巨大的碎珊瑚跑道,兩座服務機棚,寬敞平坦的碎珊瑚停機坪,五座暗綠色的木結構機庫,還有一個熟悉的集散站,艾斯裏特·海納達機場是一個坐落在古老群山當中的現代化機場。機場的設施無疑帶有軍事的影子,但當我們經過時,我沒看到一架戰鬥機或轟炸機——隻有兩架客機停在停機坪上——幾輛汽車停在機場中,一些市民正在集散站大樓裏舉行活動;幾名地勤人員站在跑道上。

“大日本帝國航線,”“西醜坎”解釋說,“有些人到塞班島來工作,有些人則是從東京來度假的。”

然後,“西醜坎”指著一片平坦的看起來最近剛剛開辟出來的土地對我說:“瑪皮野,我們很快就要在那裏建設第二個機場。”

塞班島並不急需另一個商業機場,實際上,艾斯裏特·海納達機場也不是為了商業目的建造的,“西醜坎”用他精明的方式讓他的愛爾蘭共和軍盟友知道,雖然機場上沒有軍用飛機與戰鬥部隊,這個島嶼卻承擔著責任重大的防禦任務。

在回戈瑞潘城的路上,他變得安靜一些了。我們路過了西扣海軍基地,一排排的兵營蔓延在水上飛機基地的邊緣,基地上有滑行台,有修理棚,還有兩架中型的飛船;在海軍基地上沒有看到任何軍人。

“那些建築明年就會被使用,”總督誇耀著,“被‘空凱歐西塔’……”注意到我迷惑的表情,他沉吟了一下立刻翻譯說,“就是軍隊;還有‘包比塔’,防禦力量,五百人;和‘凱比塔’……守衛力量,八百支海軍部隊。”

我們的轎車回到了主要公路上,又拐上了一條通往碼頭區的平行的小路,我那梳著蜘蛛型發式的胖導遊驕傲地指點著建築在一個綠色草場上的一片低矮而堂皇的樓群——現代化醫院,主要醫治各種熱帶疾病(“登革熱是塞班島的一個大問題”)。穿過街道是一個小公園,在一片棕櫚樹與石椅的後麵有一個塔基,上麵矗立著一個比真人還大的銅像,銅像是一位日本老紳士,穿著西裝,一隻手插在口袋裏,這樣一座正式的雕像競會擺出這麽一個古怪而隨便的姿勢,讓我感到驚訝。

“馬特修·哈瑞吉男爵,”“西醜坎”說,回答了我還沒有問出的問題,“製糖大王,他給塞班島帶來了繁榮。”

轎車駛人旁邊一條小道時,我的導遊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轎車開進了一片未開發的茂密的叢林中,這是小鎮上僅存的最後一片叢林。在我們的前方,是一座一層半高的混凝土小樓,有著很高的帶欄杆的窗戶;小樓的右側是一排又長又窄、幾乎望不到頭的棚車式建築;在碎石鋪砌的路麵上停著幾輛黑色轎車,一座樣式相同但規模小一些的混凝土小樓矗立在旁邊。

“神父,”“西醜坎”平靜地說,“我們信任您,我們要向您展示……”他斟酌著字句,終於找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字眼,“……最大的忠誠。”

“那是事實,‘西醜坎’。”

他慢慢地點了一下頭,說話時喉嚨隆隆作響,“您願意幫我們一個忙嗎?”

我點了一下頭,“我很榮幸,‘西醜坎’。”

“我們希望您同兩個美國囚犯……飛行員談談。”

我的心在狂跳,但我的聲音很平靜,“飛行員?”

“間諜。”

我向那座混凝土小樓指了一下,“他們關在那座監獄裏嗎,‘西醜坎’?”

“其中一個,男人。”

“還有一個女人?”

“是的,她在你們國家很出名……她叫‘艾美拉’。”

我渾身顫抖,我希望他沒有注意到,“艾米莉。”我說。

“是的,艾美拉。”他咕噥出一串日語,司機把車開上街道,在下一個轉彎處拐了彎。

我什麽都沒有說,我的心髒跳得像是在打鼓,但是我一言不發。他把這個話題挑了起來,讓他自己接著說吧。

我們並沒有走出多遠——也許六百英尺左右——這時轎車再次停下來,前麵是另一座混凝土小樓,兩層高。第一眼看去,它既現代又古典,仿佛是弗蘭克·羅德·懷特設計的教堂。它有四扇落地窗戶,彩色的,又高又窄,被裝飾柱子一分為二;一層的地麵一直延伸到外麵。樓的左側是一家低矮的商店,右側是一座隻有一層的木房子。

那座樓不是教堂。

“旅館,”“西醜坎”說,“這座旅館——‘空拜亞士·羅坎’——由軍方經營,用來招待尊貴的客人,像我身邊的這位尊敬的朋友……還有政治犯。”

真是有趣的混合。

“那女人在這裏?”我問,漫不經心地指了一下旅館。

“哈依,”“西醜坎”說,“在第二層……請進旅館吧,您的房間已安排好了。”

他向我半鞠了一個躬,司機為我拉開車門。我幾乎一跤跌出車外,或跌進司機的手臂裏;但片刻之後,我已經穿過了布滿灰塵的街道。回過頭去,我注視著轎車慢慢開走,“西醜坎”的笑臉出現在轎車的後玻璃窗裏,笑容很空洞。我來到這盒子一樣的哥特式小樓前,走了進去。

小樓一層延伸出來的部分充當了門廳,右側的登記台後麵沒有人;在左側,在嗡嗡旋轉的天花板吊扇下,在吱吱作響的藤椅中,坐著兩個高大的查莫羅男人,他們正在一張藤桌上玩著撲克,手指上的汗水把撲克牌都弄髒了。桌子上有一堆他們正在賭博的火柴梗,一包日本香煙,兩根黑色的長警棍和一把人了鞘的大砍刀。

他們是我第一個見到的穿襯衫的土著人,確切地說,他們穿著西裝,隻是又髒又破,好像是從日本人手裏買來的二手貨。

他們是兩個大孩子,其中一個沒帶帽子,一叢黑發長在他香瓜一樣的腦袋上;在他荔枝肉一樣光滑的臉上有一雙西瓜籽一樣的眼睛,似乎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曾經浮現在他呆板的臉上;他大約二十歲,也許五十歲,肥胖使他的臉上出現了橫紋。

鬆弛的肌肉使他看上去不如他的同伴危險,他的同伴是一個脖子粗大、體態魁梧的男人,戴著草帽;他的五官扁平,看上去醜惡極了,臉上滿是皺紋和麻子,一道白色的刀疤橫貫右頰,仿佛是天生的。

最難看的地方是他的眼睛,但它們一點兒也不愚蠢,它們冷酷、陰沉,閃動著狡詐的光芒。他從手中的撲克牌上麵看著我,說:“六。”

起初,我以為他在下賭注,但看到一絲不滿掠過他淩厲的眼睛,我問了一句:“什麽?”

他的門牙沒有了,其餘的牙齒都是肮髒的橡木色,與他的皮膚差不多。

“六。”

“那是什麽?我的房間號?六號房間?”

他甩了一張牌,“六。”

“我不明白。”

“六!”

這仿佛是我能得到的最明確的指示了,我走到大樓裏麵,穿過一道沒有門的拱門,沿著走廊向前走,鞋底在硬木地板上發出聲響。走廊兩側都有門,牆壁上抹著灰泥,沒貼壁紙,通往二樓的樓梯在後麵。樓內似乎沒有安全出口,塞班島的防火視察員顯然玩忽職守。

好了,六號房間,我在門牌上注明六的房門前停下腳步,轉動門把手,發現門並沒有鎖上。一雙拖鞋擺在房門裏麵,我換了鞋。淡黃色的灰泥牆上空空****,一扇掛著窗簾的大窗戶麵對著樓旁的一層木房子,雖然小樓的外觀是西式的,而裏麵的格局卻完全日本化:地毯是上好的草墊,被子鋪在地上當床,兩隻坐墊擺在低矮破舊的柚木小幾前;沒有壁櫥,但有一個掛物架;唯一一個能讓任何非日本旅遊者感到認同的東西,是一隻帶鏡子的梳妝台。

我的旅行包就放在梳妝台上。

我檢查了包內的東西,找到了我的勃朗寧手槍,我裝進槍裏的彈夾與兩個備用彈夾看起來似乎沒人動過。我握著手槍,抬起頭,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臉,或者說是一位持槍牧師的狂亂的臉。

然後,我仰頭注視著天花板,不是為了得到上帝的訓示,而是在思索“西醜坎”的話:那個女人,“艾美拉”,就在第二層!

那麽,我應該怎麽辦?上樓去挨著房間敲門?帶著我的手槍,以便在需要時給人以祝福?

一聲敲門聲驚嚇住了我,我不知道是把手槍塞進旅行包裏好,還是插在腰間,用黑外套遮蓋著它好。

“奧列瑞神父?”

蘇朱克局長的聲音。

“是我,什麽事?”

我把手槍放回到旅行包裏。打開了房門。

蘇朱克局長恭敬地站在門外,雙手拿著帶金色徽章的頭盔,“希望你在這裏感到舒適。”

“謝謝,這裏很好。請進。”

蘇朱克向我點了一下頭,幾乎像是鞠躬,他脫了鞋走進房間,我關上了門。

“那兩個在門廳裏的男孩,”我說,“是為你們工作的嗎?”

他皺起了眉頭,“傑蘇斯與雷門?他們給你找麻煩了?”

“沒有,我隻是看到了他們的衣服與警棍,覺得好奇。”

“警……?”

“警棍。警棍?”我連換了幾種不同的說法,又假裝舉起一條警棍抽打了一下自己張開的手掌。

他明白了,“他們是……土著警察,有十個查莫羅人為我們工作——內部保安。我們讓傑蘇斯……”他用一根手指沿著臉的右側滑下去,模擬著那個脖子粗硬的查莫羅人臉上的刀疤。

我點點頭,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繼續說:“我們讓傑蘇斯大部分時間待在這裏看守,傑蘇斯是個一流的‘占哥凱醜’……就是偵探,他很照顧他的人。”

突然之間蘇朱克說話像個牧師,但我忖度他的意思是在說,傑蘇斯在調查查莫羅人的犯罪方麵很在行。

“嗯,”我說,“他並沒有給我找麻煩……‘西醜坎’說你們想讓我幫個忙,同一個住在這旅館的女人有關。”

“是的,”蘇朱克局長說,“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

很快,我們在地板的坐墊上麵對麵地坐下來。

他的臉色顯得很凝重,語調中有一種遺憾的味道如同棚架上纏繞著葡萄藤,“有些人認為旅館中的女人……在你上麵的房間裏……應該得到寬恕,他們說她是個好人,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盡量不把他的話在我心中引起的寒意流露出來,故做輕鬆地說:“如果她是‘西醜坎’所說的那個女人,她也是一個著名的人,重要的人。”

“不錯,這是真的。然而我不讚同她到這裏來扮演間諜的角色,這是無可挽回的,她應該被處死。”

然後,蘇朱克局長請求奧列瑞神夫幫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