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喊聲在他的周圍響成一片,驚惶失措的奚人老弱跪在血泊裏,不住地向武士們叩頭乞命。李旭不想聽哭聲,不想看血光,他隻想把當時帶隊襲擊並欺騙自己的那個斥候頭目揪出來。

不是為了給同伴報仇,他心裏已經沒有了仇恨。他隻想問一問對方為什麽襲擊自己,為什麽要主動發起進攻。雖然李旭心中清醒地知道,即便斥候們不發動襲擊,這場戰爭也勢必發生。可是,他希望自己能聽到一個不同的答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點解脫。

哪怕是虛假的一點點。

“附離,附離!”分配給李旭的一百名蘇啜部武士歡呼著,跟在李旭身後往來衝殺。凡是有敵軍抵抗的地方,李旭都要衝過去。一旦甘羅身影在敵人麵前出現,敵軍的抵抗之火立刻被削弱,轉眼就被蘇啜部武士們撲滅在當場。

“附離是最勇敢的戰士!”蘇啜西爾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少年,目光裏充滿了讚賞。

“附離,附離!”戰士們歡呼著李旭的突厥名字,充滿自豪。

歡呼聲外,失去親人和家園的奚族婦孺們發出的哀嚎格外刺耳。

還是徐大眼明白好兄弟的心思,見李旭瘋子一般哪裏人多向哪裏衝,知道他是第一次經曆這麽大規模的戰鬥,被部族仇殺時出竅的冤魂迷惑了心神,趕緊提矛衝了過去,附在其耳邊用漢語大叫了一聲:“春秋無義戰,如果今天是我們輸了,下場不會比這好過!”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完此言,李旭果然不再亂衝亂撞。揪出當日斥候頭目為自己的行為找個借口的幻想雖然在瞬間破滅,臉上的神情卻也不再那麽迷茫。

草原就這麽大,一個部族的崛起必然踏著另一個部族的屍骨。對於蘇啜附離、阿思藍等霫族武士,他們心裏可沒有李旭那麽多負擔。徐大眼用連環計擊潰索頭奚部,實際上等於在死亡邊緣上將月牙湖附近的各個霫族部落拉了回來,否則,一旦讓索頭奚人在附近的草場上緩過元氣,憑借該部的人口數量和對戰爭的理解能力,等待人口匱乏的霫族諸部的下場或者是被征服為奴隸,或者被驅逐到西邊的戈壁上自生自滅。屆時,索頭奚部做的事情將與諸霫聯軍今天一樣,不會心存半分憐憫武士們揮著刀,在索頭奚人的營地內外盡情掃**。這個被突厥人從索頭水邊趕出來的奚族部落非常富足,雖然已經在遷徙和戰爭中喪盡元氣,但長老們家中儲存的銅器、玉器、石雕等奢侈品亦遠遠超過任何一個霫族部落。特別是那些從長老們家中抄出來的玉石雕刻和混雜著金絲的皮革編織品,幾乎件件巧奪天工。

奚人在北周時期就已經因手工精湛而聞名,經過這麽多年的發展和積累,技藝更是已臻化境。很多物品當時長老們若是肯捐獻出來向蘇啜部交換戰俘,隨便一件都可以晃花諸霫聯軍中那些沒見過市麵的鄉巴佬們的眼睛。甭說被扣留在蘇啜部的八百多戰俘了,就是人數再多上一倍,也可以平安無損地換了回來。

隻可惜諸霫聯軍事先不知道奚人的收藏這麽富足,沒提出以金銀玉器交換戰俘的要求。而索頭奚的長老們也從來沒打過自家財寶的主意,不會主動為了治下的牧人損耗自己的家產。到了如今,長老們隻能趴在地上苦求,期待蘇啜西爾等人在搬空了自己的財產後能發發慈悲,留下自己一家大小的性命。

無節製的屠殺和掠奪足足進行兩夜一天,直到第三天早晨,蘇啜西爾才在徐大眼和李旭的勸說下,命令武士們停止了報複。到了此時,索頭奚營地周邊一百五十裏範圍內已經被武士們梳理了一遍。眼下這個總人口曾經超過一萬的大部落幾乎全族被俘,隻有在更遠的地方放牧,聽聞戰爭消息即舉家搬遷的四十幾戶牧人逃進了戈壁灘內。從此,自北魏以來的聞名草原的奚族五部就變成了四部和一個零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在契丹人的幫助下慢慢恢複了五部爭雄的局麵。

“我知道你們中原人心軟,但這是草原,事情必須用草原上的規矩來解決!”蘇啜西爾望著屬下供奉上來的如山珍寶,意猶未盡地向兩個異族年青人解釋。“如果我不準他們搶掠,下次就沒人願意為部落而戰。他們為部族流了血,就要用敵人的血和眼淚還回來!”

說完,伸手胡亂一拔拉,將眼前的珍寶分成高低大小相等的三分。手指著其中一份說道:“一份歸公,一份歸我這個族長,另一份你們兄弟拿去分。咱草原上的規矩,誰的功勞大,誰拿最大的一份。”

“晚輩不敢貪功!”徐大眼笑了笑,婉言拒絕了西爾族長的好意。他幫助蘇啜部煉兵的目的隻是找個機會將多年所學和領兵實踐相印證,以便將來回到中原後可以建立更大的功業。至於蘇啜西爾手指的財富珍寶,對店鋪開遍河南河北的徐家而言,的確還看不上眼。

李旭的目光卻在刹那間呆滯。他沒有拒絕,也不敢笑納。對於他這樣一個出身破落商戶的子弟而言,蘇啜西爾贈送的珍寶已經超過了他夢中曾經夢到的最大數目。但那珍寶上的血腥味道,卻熏得他渾身發冷。

“我是來草原避兵禍的!”李旭心中默默地想,“但我卻給這裏帶來了兵禍!”

春秋無義戰,草原上從來沒統一過,所以任何一場戰爭的正義性都是相對的。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場戰爭屬於正義。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這種事情司空平常。要想不被別人殺,自己就得提起刀來殺人,任何部族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李旭不是死板之人,他理解諸霫聯軍的無奈。也明白蘇啜西爾對自己是一番好意,換了別人,西爾首領未必會肯拿三分之一戰利品與之分享。但他的耳朵裏卻充滿了霫族人絕望的哀嚎聲,每一聲都如鞭子,抽打在他骨髓之上,讓他忍不住想打哆嗦。

“怎麽了,附離,你病了嗎?”蘇啜西爾正驚詫於徐大眼的客氣,猛然見李旭在一邊瑟縮,關心地問道。

“可能是血戰後受了風!”徐大眼伸出手來,摸了摸李旭的額頭。

初次上戰場的人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血戰後因為忙著脫下皮甲擦洗身體而著涼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病可輕可重,身體強健的人幾天就能恢複過來,身體單弱的人卻有可能就此一命嗚呼。

蘇啜西爾聽徐大眼如此說,再看看李旭那憔悴的臉色,大吃一驚。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邊用力擠壓腕部的血管,邊大聲向外邊喊道:“來幾個人,趕快準備熱水給附離洗澡。讓額托長老準備幾隻活羊,今晚替附離驅邪!”

“呃,呃!”李旭如從噩夢中驚醒般低叫了一聲,抬起了頭。額托長老的治病手段他可是見識過的,什麽草藥、石頭、泥灰煮上一大鍋就向病人嘴裏灌。把病人灌昏了後,一邊向其身上淋羊血,一邊搖著穿了銅鈴的牛扇骨跳舞。蘇啜部的人對這種治病方式信若神明,可在李旭和徐大眼看來,此方和刑罰差不多,好人被他這麽治幾次,十有也給治死了。

吃了這一嚇,李旭不敢再繼續發傻。看看滿臉關切之色的蘇啜西爾,再看看目光中帶有責備意味的徐大眼,訕訕笑了笑,答道:“晚,晚輩沒事,不用,不用麻煩額托長老。剛才隻是覺得這些珍寶受之實在有愧!所以才一時呆住了”

“真的?”蘇啜西爾不敢相信地問。以往蘇啜部對外打了勝仗,長老們因為戰利品分配互相揭短辱罵的情況有,互相動手打架的情況也很常見,每次都讓他這個族長頭疼得要死。像徐大眼這種淡然拒絕和李旭這種發呆發傻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因此,西爾族長也猜不出李旭剛才發呆的樣子是厭惡珍寶上的血腥。擺了擺手,假裝生氣地說道:“第一戰奪得了敵人的大纛,第二戰砍翻了俟力弗大埃斤,還有每天帶著聖狼給大夥鼓舞士氣,這三項,哪一項不是實實在在得功勞?此時咱們站到帳外去問一聲,又有誰敢跟你們二人搶這個頭功?如果你們二人什麽都不收,我這個族長豈不是更不該收這些財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