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喊聲和咒罵聲響徹了整個索頭奚部落,大部分長老的子侄都贖了回來。而那些陷落在敵人之手的,全都是普通牧人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兄弟此刻正拿著兵器,替大埃斤看守營壘。眼看著他們在敵人的皮鞭下受苦卻無法去救,如果兩軍交戰,萬惡的霫人肯定拿俘虜當擋箭牌。

“他們說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得到準確答複!”被遣送回來的族人喘息著說道。於敵方做牧奴的四個多月,他吃盡了苦頭,在寒冷、饑餓和恐懼的多重折磨下,整個人已經變得形銷骨立。

“召集族人,我們馬上湊賠償!”俟力弗無奈地說道。對方正在紮營的陣容他看見了,那不是目前傷痕累累的索頭奚人能抵擋得了的。近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武士,六千多匹戰馬,還有無數跟在隊伍後護送給養的普通牧人。草原已經在這股力量下震顫,索頭奚部不得不在惡魔麵前屈膝。

徐大眼和蘇啜西爾並絡站立在聯軍的正前方。大營外圍的木柵欄已經接近完工,在皮鞭和彎刀監視下的奚族俘虜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的族人挖掘著墳墓。而經過一個多時辰休息的武士們已經把體力調整到最佳狀態,重新整理過鞍、鐙、韁繩的戰馬也焦躁地打著響鼻,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匆匆搭起的柵欄隻有兩尺高,雖然整齊,卻擋不住駿馬一躍。而殘酷的監工和傷痕累累的牧奴吸引了對方全部視線,幾乎所有奚人都忙著籌集物資贖買自己的家人,沒人想到蘇啜部的木柵欄隻是為了迷惑他們的判斷力。

跟在徐大眼身後的李旭有些不忍看向遠處的營帳,身邊的半截香燃盡後,那裏將成為騎兵衝擊的目標。徐大眼是個天生的陰謀家,他故意把交割的最後期限放在了明天正午。而對麵營地中的大部分人,已經注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他們殺了拔細彌和萼跌泰!”李旭感覺到自己握刀的手在顫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攻擊別人,除了一點點興奮之外,從頭發到腳底的肉皮都感到緊繃得厲害。可麵前的徐大眼卻鎮定自若,仿佛正在玩一個有意思的遊戲。

“跟在我身後!”徐大眼聽見了李旭的呼吸聲,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他舉起左手,在蘇啜西爾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蘇啜西爾手中的羊毛大纛突然舉起,斜指向正前。

“轟!”仿佛天河在刹那間決了口子。養足了精神的霫族武士?上馬背,在各自旅帥(隋製,百夫長)的帶領下縱馬越過營寨圍欄和目瞪口呆的牧奴頭頂,風一般向奚族的營地卷去。(注2)徐大眼四個月的心血終於見到的成果,二十幾個百人隊在高速奔跑的過程中組成了三把利劍,一把砍向奚部營壘正中,一把砍向左,另一把砍向右。

沒有呐喊,沒有角聲,隻有撲麵而來的罡風,夾雜著隆隆的馬蹄聲和濃烈的殺氣,卷進了奚族的營地。

“敵襲!”一個正在清點自家湊出的牛羊的奚人抬頭,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隨後,他的尖叫就被撕心裂肺的號角聲所淹沒。

俟力弗留了個心眼,沒有讓所有牧人都去收集牛羊。他將最精銳的一千名士卒安頓在寨牆後,並且在每隔二百步的距離上都放了一名帶著號角的斥候。

隻可惜,他沒有計算過三裏的距離戰馬需要多長時間能穿越。那點時間夠不夠他在得到敵方進攻的消息後做出正確決策。

事實給出了最正確答案。當第三遍報警的號角聲還沒響完的時候,前衝的霫族武士已經鬆開了手中的弓。兩千七百多支羽箭破空而來,冰雹般砸在寨牆後。無論是正在慌亂中拉扯戰馬的奚族士兵,還是在恐懼中祈求上蒼垂憐的老弱牧人,都被這一波羽箭覆蓋在內。

羽箭射入軀體的“噗”“噗”聲,鮮血噴出的絲絲聲,還有人的哭喊,馬的哀鳴,交織不絕。策馬前衝的李旭看到阿思藍抬手,將第二支羽箭搭在的弓弦上。

“吱!”帶著哨音的響箭落在寨牆後。緊跟著,一股黑色的旋風從馬隊中升起來,追隨響箭的軌跡射向了同一個地點。那是奚族武士最密集處,被第一波羽箭打懵了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持著刀,拉著馬,亂作一團。

李旭看見了對方身體上冒出的血花,就像銅匠師父爐子裏的火,紅得炙烈。然後,他看見了一雙雙不甘心得眼神。接著,他的戰馬隨著大隊,從阿思藍等人硬衝開的寨門闖了進去,踏著奚人的屍體衝向營地中央。

“分頭前進!”李旭看見蘇啜西爾揮舞起用蜀錦裁成的信號旗。那是他帶來蘇啜部買賣的,色澤豔麗,是去年霫族女人最鍾愛的衣裳材料。如今,被額托長老收購的那幾塊蜀錦露了麵。李旭清晰的記得,看在額托長老對自己和氣的份上,自己還給老人打了一成折扣。

蜀錦裁就的信號旗不垂不卷,色澤鮮明。各支隊伍中一直盯著中央大纛的傳令兵們看得清楚,掏出號角,把經曆四個多月訓練所熟悉的命令以長歌的曲調發布了出去。聽到號令,衝進奚部營寨的隊伍驟然分開,一支追隨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直奔對方的中央大帳,另一支調整方向,沿著營地圍欄掃**驚惶失措的奚人。無論對方手裏有沒有兵器,彎刀過處,留下的都是一片血光。

還有一支隊伍沒衝進營壘,而是順著柵欄外側繞向了奚族營地的側後,他們的任務是側翼突破,盡量分散奚人的抵抗力量。不斷有驚惶失措的牧人跳過營地的柵欄試圖逃走,在營地外旋風般前進的霫族武士用彎刀和羽箭追過去,心中沒有任何憐憫。

俟力弗在敵軍接近自己的中央大帳前一瞬,終於組織起了一支人數不足二百的抵抗隊伍。大部分的奚族士兵都沒來得及上馬,高舉著彎刀,用血肉之軀來遲滯敵軍的戰馬。少數武士挽起了弓,試圖在對方衝到近前時製造一點混亂,卻被蘇啜西爾身邊的護衛用弓箭紛紛射翻在大帳旁,根本沒來得及射出手中的羽箭。

俟力弗知道索頭奚完了,在對方戰馬衝破營寨的木柵欄的瞬間,他知道從此大地上再不會有索頭奚這個部落存在。族人的哀嚎聲讓他鼓起了最後的勇氣,這次他沒有選擇逃走,而是騎著戰馬,帶著最後的十幾個勇士,飛蛾撲火般向蘇啜西爾等人殺來。

雙方的距離很近,羽箭來不及第二射。蘇啜西爾將令旗交給身邊的族人,拔出彎刀迎向了俟力弗。二人同是部落的埃斤。對方請求戰死,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自己應該賜給他這個榮譽。

二馬交錯的瞬間,俟力弗突然改變了方向,繞開蘇啜西爾,長嘯著撲向蘇啜西爾身後的大隊。他看見了那頭傳說中的蒼狼,也看見了蒼狼身邊那個魂不守舍的少年。

就是那個少年給索頭奚部帶來了厄運。沒有他,斥候們不會紛紛謠傳聖狼將力量賜給了一個異族少年。沒有他,索頭奚人也不會在強敵麵前生不起抵抗之心。這個少年是毀滅索頭奚人的罪魁禍首,俟力弗可以死,但一定要這個少年為自己殉葬。

瞬間的變化讓很多人都來不及做出反應,徐大眼持矛攔截,卻被跟在俟力弗身後的另一個奚族武士用身體擋住了戰馬。分配給李旭的護衛持刀向前,亦被最後幾個紅了眼的奚族武士紛紛衝開。

俟力弗以最快速度衝到了李旭的戰馬前,少年臉上的驚惶和舉刀時的緊張他都看在了眼裏。以他的作戰經驗,隻需要一刀,肯定能將少年砍在馬下。彎刀在斜陽下潑出一道閃電,直奔少年眉心。突然,**的戰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地跳了起來。

勢在必得的刀光迷失了方向,俟力弗在慌亂中看見一頭銀白色小狼晃動著尚顯單薄的身體用牙齒吊在戰馬的脖頸上。他收刀去砍小狼甘羅,在手臂回彎的瞬間,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

二馬錯鐙,李旭本能地使出了一記橫揮,這是刀術的第二個基本招式,共有六個出手方位。當初學刀,在他第一次胸前空門大露時,銅匠師父就用此招拍中了他的身體。

“記得用刀刃!”銅匠當時的叮囑李旭一個字也沒忘。

“殺了賊酋了!”四下裏歡聲雷動,被嚇得差點掉了魂魄的徐大眼刺死對手,縱馬向李旭跑來,一邊跑,一邊向好兄弟伸出的祝賀的手掌。

李旭提起左手,與徐大眼的右掌對拍了一下,臉上卻沒有一絲複了仇後的喜悅。他忘記了跳下馬去割俟力弗的頭,也忘記了像上次一樣勇敢地衝過去砍翻羊毛大纛。隻是縱馬向前,向前,向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