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剛好落入張劉氏麵前的一個陶盆裏。片刻間,雞血放盡,張劉氏將公雞向土坑裏一丟,伸手探向身邊另一個裝著雞的竹籠。“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別客氣。十八裏店楊大官人家擺壽筵,著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門張羅時鮮去了,估計馬上就能回來。學堂裏今天沒課麽,還是楊老夫子又出門撒酒瘋去了,扔下你們不管……?”

張劉氏一邊殺雞,一邊問。手腳甚是利落,頃刻間,土坑裏已經擺了四具屍體。

“我爹回來了,讓我送些蘑菇、幹牛肉過來!”李旭不忍心聽妗妗繼續糟蹋楊老夫子的名聲,低聲插言道。

“那敢情好,我正愁湊不足菜色呢。已經入了秋,哪裏找那麽多時鮮去?”張劉氏聞言,把尖刀向身邊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來,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門外的坐騎。

“還有四張生牛皮,沒硝過的。我爹讓我帶給舅舅……”李旭一邊從坐騎背上向下解禮物,一邊說道。那青花大騾被張劉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所驚嚇,邊打著響鼻,邊拚命向後縮身體。

“不是兩張麽,怎麽是四張?”張劉氏驚問,不待李旭解釋,自顧拍手說道:“哈,這下正好,昨天我去賣草藥的老劉家串門,他家正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發愁呢。我雪中給他送把炭過去,剛好順勢宰他一刀,報了春天你舅舅問藥之仇!”

說完,把血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抹了幾把。拎起兩個牛皮卷,飛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隻得留下來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爛攤子。才把土坑中的雞歸攏好,端起裝雞血的陶盆正準備收進廚房裏,聽得門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經做完生意趕了回來。

“這怎麽使得,你是讀書人,不該幹著粗活。讓老天爺知道,會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張劉氏嚷嚷著,劈手奪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著道:“那個天殺的劉老蔫婆娘,我給她送皮?上門,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還不是哭喊著追了出來?嗬嗬,一百五十個肉好,白錢(注10)咱一個不收!”

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嶄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嘩嘩作響。

“一百五十個肉好?還不要白錢?”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父親是個行商,平素雜貨的賬目他亦沒少幫父親計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錢可以換半鬥(注11)糙米。即使是新皇發行的白錢,一張生皮也賣不出五十文的價格。用兩張生皮換人家一百五十個肉好,這已經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為了。為人雪中送炭的話,也虧得妗妗好意思說出口。

張劉氏見外甥臉色瞬息萬變,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願地解開錢袋,用蚊蚋般的聲音嘟囔道:“你爹千裏迢迢送塞外販貨,照理兒本錢也應該收回的。塞外皮子賤,又是沒硝過的,看著挺大,其實不禁用。給你二十個肉好,不知道夠還是不夠?”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氣的臉色,張劉氏語調漸漸變冷:“要不,我給你加到三十,再貴,咱可就傷了親戚顏麵了!”

“留二十個給你做脂粉錢,剩下的還給旭官!”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門口傳了過來,把張劉氏和李旭俱嚇了一跳。

二人聞聲抬頭,看見張寶生挑著一筐灑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塊豆腐,斜倚在門口,氣喘籲籲。

“不,舅舅,不是這樣意思。我爹說這是送給舅舅的,還有這些幹菇、幹肉。他平時總是喝舅舅釀的酒,舅舅有什麽需要,他當然該盡力!”李旭趕緊走過去,從舅舅肩膀上接過擔子。

“我就是說麽,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這些小錢兒!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沒聽見動靜?”張劉氏將錢袋藏於背後,一邊替丈夫捶背,一邊訕笑著說道。

“我剛到路口,就看見你著了火般從老劉家衝出來。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心裏正奇怪呢?回來一聽,原來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張寶生橫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氣衝衝地訓斥。“老劉家挖藥材賣錢,一年也賺不了百十文,這下好,全給你抄了家!”

“我這是公平買賣,找別人,這個價錢他還買不到呢。誰不知道最近幾天,街市上生皮都斷了貨!”張劉氏聽丈夫數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況且年前你生病,他老劉家的參須子,不也趁機賣了個天價。都是做生意的,我憑什麽管他家的艱難!”

“輕,你輕點!”張寶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麽辯論也辯不過婆娘,隻好放棄了這個話題。瞅了瞅正搬菜擔進廚房的李旭,小聲跟妻子商量:“千裏迢迢,妹夫哪次不是賣命的生意。你別那麽貪,咱們收了人家兩張生皮,已經欠了個大人情。再把另兩張生皮的本錢也吞了,財神爺也會罵咱沒良心!”

“大人情,那張弓,可是縣城趙老爺出了三吊錢都沒賣的,你還不是眉頭不皺就給了他。自己親戚,哪那麽多事兒!”張劉氏擺出一幅舍命不舍財的樣子,故意大聲喊道。

“你這個婆娘!”張寶生怕這話被外甥聽見多心,趕緊將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體擋住外邊的陽光,壓低聲喝罵:“你看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這麽多年,妹夫哪次回來不給咱們帶塞外的幹貨?人家一家子仁義,咱總沾便宜還不說句好,也忒沒良心了?再說旭官這孩子,哪個月不過來幫忙?對咱們就像親爹親娘一樣,親戚裏讀書人多,哪個像他這麽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沒給你生兒子!”張劉氏縮在牆角,委屈地道。較了半天勁兒,終究還是拗不過丈夫,把藏在後腰上的錢袋戀戀不舍地解了下來。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閉起眼睛把錢袋交了出去,邊遞,邊帶著哭腔嘟囔:“他自己說不要的,你又不是沒聽見。況且沒我去講價,妹夫自己也賣不了這麽多錢來!”

說著,眼角已經落下淚來,“給你,你愛還多少給多少。就當我沒看見!”

“唉,你這個婆娘!”張寶生無奈的罵。拿起錢袋去找李旭,卻發現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去了,幾隻控幹了血的雞,兩籃幹菇,一捆幹肉,還有兩張生皮,整整齊齊地碼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陽光一曬,散發出融融暖意。

從舅舅家逃也般地出來,李旭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附近幾個莊子裏同齡的少年本來就少,家境寬裕些的,早就去學堂讀書了。家境困頓些的,則要跟隨長輩下地當半個壯勞力用,或自墜身份,去店鋪裏做學徒給自家省一份口糧。此時正是上午,除了縣城裏的潑皮無賴,誰也沒有大好光陰可Lang費。

信馬由韁地走了一會兒,李旭有了一個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先把青花騾子牽回牲口圈裏,上好草料清水。然後跑到廚房,胡亂找了些幹糧填肚子。接著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長衫脫掉,換上一身麻布短打。然後拿起昨日舅舅贈送的弓,抓了半壺平素習射用的箭,興衝衝地奔莊外大青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