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郎中(上)

一個魁梧的青年背著一個病人,另外三個青年身上背著大大的袋子,一邊朝著刈安塔跑來,一邊大聲求救。

木棚下的病人一片嘩然,守護者拿起了手中的武器。

孟錫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這些人對衝來的五個人很是同情,看來是要保護他們。隻是不知道他們身後跟著多少人,所以很是緊張。

五個人已經衝到了木棚前,看到眾人一臉防備地盯著自己,立即舉起雙手,示意手中沒有家夥,對大家沒有惡意。

其中一個背著大袋子、長相偏文弱的青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道:“老少爺們……別緊張……我們隻是來……看病的……我們有藥材……足夠看很多人的病……我們的兄弟病得嚴重,能行個方便麽?”

言下之意,竟是要插隊到前麵去看病。

“真的!都是藥鋪、醫館的藥材!”看起來年紀最小的青年也彎著腰撫著胸口,努力平息氣喘之聲,說道。

隨著他們接近,身上的大袋子裏透出明顯的藥味,正飄向所有人的鼻端。

孟錫看到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畏懼被渴望掩蓋,原本死氣沉沉的人的身上,都迸出了興奮的鮮活氣息。

木棚中的病人們沒有任何猶豫,幾個還能行動如常的人拄著木棍站起身來,啐了一口吐沫,說道:“我們還能動,給你們讓一讓,其他的有沒有?”

幾個青年連連道謝著走過來。還未等靠近木棚,木棚下有人發出輕輕的驚嚇之聲。

幾個抱著孩子的父親母親看著魁梧青年背上的人病得不輕,似乎正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病,緊張地縮了縮身體,背對著幾個青年,將孩子護在懷中,仿佛這樣做便可以防止瘟病傳染到孩子身上。

孟錫微微眯了眯眼,原來這些人也不是鐵板一塊,對於瘟病病人,也並非全部能都接納。

濃眉青年以為是自己毛手毛腳碰到了對方,一臉歉意地連聲道歉。

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又轉頭朝門口看了一眼,見追兵尚未到來,又道:“滿城都瘋了,我們幹不出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但命總歸這一條,所以幹脆去藥店和醫館偷了一些藥回來救命。”

然後又嘟囔著說道:“肯定都是上好的藥材,否則怎麽會藏起來。”

“若是這些藥都用得上,也能救大家的命!”文弱青年調勻了氣息,補充道。

四個滿身是汗的青年和一個病人,孤零零地站在木棚外,等待所有人的反應。

“兔崽子的!”排在隊伍前麵的一人站起身來,先是咒罵了一句,然後說道:“羅敷女那小娘們不管我們,竟然還在賑糧裏動手腳,真個要我們去死。城裏的官兵又四處抓瘟病病人,咱們再這樣互相防備,沒有藥,大家都是個死!你們過來吧,我跟你們換。”

聽到那人罵羅敷女,濃眉青年的濃眉一擰,便要說話。

文弱青年卻立即拉住他的胳膊,小聲說道:“為大哥忍忍。”

濃眉青年這才不甘地梗了梗脖子,收回目光,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多謝!”四個青年一邊不停地道謝,一邊背著病人到隊伍前方去。

但文弱青年道謝後卻對著給他們讓位的漢子說道:“這位大哥誤會國主了,國主若不管我們,怎麽會放賑。賑糧被摻了藥是我們從樨城士兵口中親耳聽到的,這是他們做的手腳,就是要讓大家亂起來,跟著他們造反。”

“孟徽給自己治下的百姓投毒,要百姓跟著他造反?!”漢子一臉不可置信地“嗬嗬”冷笑著,引來旁人也跟著一陣嘲笑般的輕笑。

“對呀,就是這麽回事!你們沒看到,昨夜在行署門口,孟徽連自己手下的士兵都毒倒了,這招苦肉計太狠了!”濃眉青年還沒有發現漢子和周圍人的奇怪反應,兀自說著。

有人聽不過這兩個青年前後矛盾的說辭,取笑道:“人都被孟徽毒死了,還怎麽和他去造反?”

“這是同仇敵愾之計,旨在舍棄一部分人,而凝聚更多的人為自己所用。”五人中看起來書生氣十足的青年溫和地解釋道。

“既然是造反,孟徽不去攻打國主,卻浪費體力去攻打一群土匪,是何道理?”

書生青年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緩緩吐出兩個字:“練兵。”隨即一本正經地解釋道:“百姓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直接上戰場必定手忙腳亂,以剿匪為名而進行實地操練,事半功倍。”

眾人原本很是同情他們帶來的病人,現在聽他們的言辭,卻覺得幾個人略顯乖張且自以為是,都病得不輕,不由得或是敷衍或是不屑地笑了起來。

“沒有聽過天祭麽,這本就是羅敷女的詭計,你們竟能歪曲如此,也是荒唐。”

“若是殺人血祭就能風調雨順,越國常年征戰,殺人無數,也沒見他們去災避禍,前些年一線河不是也鬧過大水麽?”書生青年不以為忤,繼續辯道。

“現在城裏這麽亂,官兵不來鎮壓亂民,反倒到處抓病人,孟徽的齷蹉心思已經昭然若揭,幾位大哥,為何要幫孟徽說話?”濃眉青年不解地問道。

“有些病人已經病入膏肓、救治無用,卻偏偏躲在城裏不肯出去。死了還要傳染其他無辜的人,自然該抓!”

“你們幾個似乎一直在偏幫羅敷女,如今這境地,豈不都是她不作為的惡果!”

“利用賑糧來殘害百姓、煽動百姓的才是罪魁禍首!”書生青年見這些百姓執迷不悟,終於惱怒。

“你們有什麽證據?”那些百姓好心讓位給他們治病,結果卻被他們指責,也是怒火攻心,逼問道。

“憑我們的眼睛!憑我們的良心!”濃眉青年答道,“我們親眼看到樨城士兵躲在山坑裏抓活人來吃,隻因所有糧食都被他們摻了藥!稍微用用心就會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不是跟著人雲亦雲!”

正在爭吵之時,刈安街上隱隱傳來士兵的喊聲:

“什長,他們可能朝刈安塔的醫棚去了……”

“他們已經患了瘟病!抓住他們!”

追兵已到,是十幾個樨城士兵。

五個青年立即閉了嘴,乖乖站在人群裏。

所有人都在木棚下,都是一樣的破爛衣衫,早已認不出追的是哪幾個。

十幾個士兵掃了一眼手中或握或舉著武器的百姓,呼喝著問道:“幹什麽?你們想造反麽?跑進來的五個人呢?”

威嚇之下,眾人將手中的家夥什緩緩放了下來。

孟錫正排在隊伍最後麵,見別人不說話,他自然也不說話,隻是裝作驚嚇的模樣,雙手疊在一起捂在肚子上,怯怯地低下頭。

士兵沒有認出他,便將目光移向其他人,繼續逼問。

隻有一個士兵看到孟錫疊在右手上方的左手的食指在不停地輕微動著,似乎有意指向他前方的人群。

這幾個青年雖然為人莽撞,卻偏偏都正中孟徽要害,孟錫可不想讓他們繼續在外麵招惹是非,動搖人心。

那個士兵倒也精明,立即抽著鼻子,說道:“有藥味,一定藏在人群裏,搜一下。”

十幾人可能忌憚那五個青年,不敢分散開來,隻是聚在一起循著藥香從隊伍後麵一點點朝前麵搜過去。

五個青年排在前麵第五位,伸手將三個大袋子傳遞給前麵的四個頭發半白的老人。那四人見後麵人群躁動,不敢去接,反而悄悄地讓開位置,讓五人朝前走。

再往前,離著人群五六尺遠處有一個用破木板拚湊起來的小木屋。沒有門,隻掛了半截破了幾個洞的布簾子。

簾子被一隻素手挑開,迎麵走過來一個身材高挑、英氣十足的姑娘,一臉淡定的神色,從他們手中接過三袋藥袋,直接提進了木屋裏。

木屋裏麵有一張破舊的木桌,木桌前麵坐著一個老者,聽到士兵的動靜,顯然也有些懼怕,渾身抖個不停。

木桌後麵坐著的便是人稱“冉姑娘”的羅珃。

羅珃輕輕拍著老人的手,安慰地對他微微一笑,然後轉頭看向自己身旁站著的柳朔雁,眨了眨眼。

柳朔雁看到羅珃的眼神,走到老人身旁,柔聲說道:“老伯,您沒大毛病,隻是吃得東西不太幹淨,所以拉肚子,不是瘟病。”

老人呆呆地點點頭,渾濁的雙眼和皺巴巴的眼角很是濕潤。

他是真的怕了。樨城放賑不過三天,瘟病便像蝗蟲過境一樣傳染開來,也怪不得有人懷疑賑糧不幹淨。昨晚不知是誰嚷嚷著反了,然後全城人都像瘋了似的,到處打砸搶劫。

更有人在抓得了瘟病的人,但凡有一點相似的症狀,都會被拖出去打死,或者直接拖到城外去。

他們這些人原本都是在城北安樨外門歇著的,聽到城中的哭喊叫罵聲後,正不知該如何躲避,柳朔雁已經趕到他們這裏,讓他們先躲到刈安塔這裏來。

刈安塔本就偏僻,晚上更沒有燈火,大家縮在簡易搭起的木棚中,看到有暴民衝過來,便合力反擊。

不久後,樨城內有名的臭脾氣的教書先生古思闊也趕來刈安塔,還帶來不少身強力壯的百姓,一起守護這裏的病人,打退了幾波暴民,眾人才慢慢放了心。

後半夜有一萬多人呼啦啦地出了城,聽說是去駐雲山打土匪,搶糧食。

聽到有糧食,木棚中躲著的大部分人也動了心。既然賑糧不能吃,目前最容易得到的糧食就是駐雲山的土匪住處。為此,大部分人也都跟著人群去了駐雲山,隻留下了不少病患和家眷。

然而鬧事的人並沒有因此便全部走光,打砸搶的、抓瘟病患者的仍處處皆是,一直延續到現在。

看著柳朔雁扶走了惴惴不安的老人,羅珃明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卻仍舊裝作不知發生何事的模樣,拿起桌子上的木塊,“啪”“啪”地拍了兩下,一個少年在木屋裏說道:“請下一位。”

原本為了防止傳染,羅珃每日都是在城外出診。若有瘟病患者,便直接安置在城外。

今日是柳朔雁覺得城內城外均不安全,倒是這個刈安塔還有些震懾作用,幹脆就直接在她們這個臨時住處開診。除了昨晚在北城門救回來的病人、老人、婦人和孩子,倒也有不少人找到這裏來看病。

五人轉頭看一看後麵的官兵即將到身邊,背著病人的魁梧青年不敢猶豫,立即便邁步進了木棚,其他三人仍佯作鎮定地留在外麵。

很快,士兵們便看到站在一起的三個青年,他們前後的病人都刻意與他們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是他們!抓起來!另外兩個是不是進了木屋?”一個士兵說完,跨步便朝木屋走去。

“別過來!”少年的聲音從木屋中傳出來,“這位病人確實得了瘟病,最嚴重的那一種,你們都離遠一些,免得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