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父子對決(上)

“是老三!封城!挨家搜!注意措辭,隻說是和談前核查戶籍,除此外不得驚擾百姓!”呂青原捂住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臂,快速吩咐仍站在門外的馮曦白。

對於馮曦白胡謅的越國使臣到驛站的消息,呂青原卻是不信的。傍晚前才收到消息,越國的使臣隊伍才過刈水,哪有這麽快就到望烽。

雖然他認為自己得到王位的計劃天衣無縫,但對於呂青野突然出現又似乎有後招的說辭,心中總有些不安。

馮曦白領命走後,呂青原自行包紮了傷口,坐在書房中冥思苦想自己是否有哪裏疏忽,給了呂青野借題發揮的一丁點借口或理由。

對於四月初二那夜的經過,他已反複回想過多次,除了沈非鑒不在自己直接掌握中,可謂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四月初二,呂青莽的叛亂已被平息兩日,當晚,遭遇刺殺而受重傷的呂青原被送到了愽城的王宮。

呂逸不顧樂斯道等人的勸解,執意要拖著病體去看呂青原。

看著處於昏迷之中、臉色如白紙的呂青原,坐在床榻邊上的呂逸久久沒有說話。

呂青原的傷勢確實嚴重,一刀直透右胸與後背,醫官也驚歎僥幸能保住性命到如今,能否醒來,還需看他的造化。

夜越來越深,呂逸卻沒有要離開呂青原房間的打算。

無視沈非鑒的幾次勸說,呂逸隻是下令讓一直留在宮中清查呂青莽暗中安插在廷臣之中的眼線的樂斯道和武烈先回去休息,自己堅持要守著呂青原。

沈非鑒很是無奈,但內心中卻又理解呂逸的心情,長子的背叛已經深深傷害了這位父親,次子的重傷更讓他揪心痛苦。見呂逸執意要留下,便也安靜地陪著呂逸。

燭淚流下一條條,“啪”地爆了一個燈花,給沉寂的、隻聽得到渾濁呼吸的房間添加了一聲更晦暗的氣息。

呂逸疲憊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一點清澈的閃光,正想事情想得出神。

驀地窗口黑影一閃,沈非鑒尚未來得及出聲,黑影已貼到他背後,捂住他的口鼻,將他擊昏。

呂逸正要呼叫殿外候著的親侍衛隊,臉麵上卻有一陣涼風襲來,頓時覺得喉嚨一緊,對方的左手已經扼住了他的脖子。

手一鬆,呂逸的拐杖倒了下去。

然而,對方眼疾手快,瞬間便用右手撈住了拐杖。

“噓……”對方臉上掠過一絲戲謔的笑意,也一屁股坐到床榻邊緣,與呂逸麵對麵,壓低聲音提醒道,“殿外的侍衛都已被我們解決,若不想其他侍衛的性命也喪於我們手中,不要妄想發出任何示警聲,否則--”

對方沒有說話,隻是鎖著呂逸脖子的手指緊了緊,呂逸立即呼吸困難,臉色漲紅,青筋隱現。

眼前的人四十多歲,穿著一身親侍衛隊的衣裳,瘦得伶仃,雙眼看著無神,卻讓人不敢長時間直視。看得久了,仿佛漸漸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掙紮無力,打不起精神。

呂逸直覺,此人便是刺傷自己、與梅兮顏交手後逃走的那個刺客。在這樣厲害身手的人麵前,不論對方是隻身一人,還是果真有同伴藏在殿外,都不能逞強,保住性命是第一要務。

識相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會好好配合,對方才鬆了鬆手勁,讓呂逸呼吸鬆快許多。

“前日城頭上,便是你擒住了青莽吧?”呂逸恢複正常的呼吸,沒有任何氣憤和得意,鎮定地問道。

“幫了你的大忙吧?”對方用幹澀嘶啞的聲音反問道,語氣有些得意。

呂逸蒼眉一挑,大方地道:“確實幫了大忙,可否知道閣下的姓名。”

“名字不重要,對你也沒有意義。”對方不懷好意地笑道。

呂逸自然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淡定自若地說道:“今日不論結局如何都是後事,既曾幫我平亂,我當該記住你的名字,作為紀念。”

對方似乎沒料到呂逸會有這樣的回答,竟有一些驚異,這輩子,還沒有人主動問他的名字是為了感謝和紀念,心中竟有一絲異樣的感覺。

緩緩地閉上眼皮,再緩緩地抬起眼皮,正色答道:“餘威。”

餘威的神色變化並沒有逃過呂逸的眼睛,立即敬重地說道:“餘威,名字老頭子記下了,多謝當日出手。”

似乎很滿意呂逸的舉動,餘威扯了扯嘴角,將拐杖塞回到因失了拐杖的支撐而頻頻微晃、坐不穩身子的呂逸的手中,左手又威懾般收了收,暗示呂逸一旦有什麽舉動,他必將取他性命。

見呂逸乖乖地拄著拐杖沒有妄動,餘威用右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單手取下瓶塞,將瓶口湊到呂青原的鼻子下麵。不過片刻,呂青原悠悠醒轉過來。

呂逸看著餘威熟練的動作,目光卻驀地地一暗。雖然呂青原傷勢沉重,但似乎比之他們知道的情況,又輕了一些,之前的昏迷不過是藥物使然。

呂青原緩緩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扼在呂逸脖子上的手,隨後,目光停留在呂逸的臉上,略顯迷茫的眼神忽地顫動一下--形容疲憊又衰弱的父親,原本灰白的頭發已經如霜似雪般覆蓋在頭頂,有些刺眼。

雖然這十幾年呂青原一直認真、仔細地看著父親的言行,看著他一點點老去,但以這樣仰臥的姿勢近距離地看著父親,上一次是什麽時候?

呂青原努力回想著。大概是從他支援葦城、偷襲蔣釗失敗後,返回王宮的那一次。

那時他也是受了重傷,躺在床榻上不能行動,父親便如現在一般,坐在自己身邊,守護自己。

一轉眼,十二年了啊!

心中的這個感慨剛剛湧起,鼻子便感覺發酸,眼中迅速泛起水光。隻覺痛楚變成一條線,自鼻子開始向下蔓延,穿過胸膛直至心坎深處,糾纏著,攪得心口也痛了起來。

然而,此時不是悲痛之時,呂青原強行咬牙遏製住自己的感情。

重新憶起當時,呂青原正為自己的失敗懊惱,一腔驕傲使得呂青原在呂逸麵前無地自容。但呂逸卻不止一次安慰他,勝敗乃兵家常事,大將軍武烈和沈馳在他這個年紀時,也不過是個普通士兵,也是通過一場場戰鬥經驗的積累,才慢慢明白行軍布陣的要義,一步步成就自己的戰功。

但呂逸一直沒有提一個名字--呂青莽。

隻因呂青莽自進入軍中起,其本人還沒有經曆過敗仗。尤其是呂青原在葦城外慘敗時,呂青莽還在刺蝟嶺阻擊魏及魯和隰澤,未讓他們進入呂國國土一步。

自那時起,呂青原覺得,自己與大哥的差距,已是天壤有別。

也自那時起,呂青原放棄在武功上與大哥爭長短,改為學習文治。

更是自那時起,呂青原再沒有主動接近過父親,他希望能用能力證明自己絕不比大哥差,他在等著父親主動誇獎他:在利國利民這件事上,你比你大哥呂青莽做得更多、更好。

但他得到的,始終時父親純粹的褒獎,隻褒獎他一人,沒和大哥比較過,甚至也沒和呂青野比較過。

呂青原覺得,這不夠!

然而,還沒有等他繼續厚積薄發地展現全部能力,呂逸在年前病重了。呂青原並不知道呂逸是在裝病,是在鋪陳呂青野可以回歸的道路。他急了,他需要父親的認可,但顯然,呂青野是他的阻礙,於是才有了呂青野在鐵壁城外遇險的一係列遭遇。

但是,呂青野實在命大,竟被他安全返回了越國!

更糟的是,屠一骨的兒子屠寂計劃謀奪洛津失敗,竟放虎歸山,讓呂青原連續輕鬆搶回望烽城和葦城。

呂青原等不下去了……

剛剛醒過來的呂青原,精神尚未恢複到完全清醒的狀態,仿佛沒有看到一個侍衛正掐著呂逸的脖子,隻是自顧自地自己的心聲吐露出來,虛弱地啞聲問道:“父王可還滿意我這十幾年對醴城的經營?”

這個問題,已經埋在他心中五六年。

呂逸的目光從呂青原的臉上移到餘威的臉上,又落回到呂青原的臉上,反問道:“青原,樂相也老了,你可願意幫他一把?”

一句話,將呂青原的旁敲側擊粉粹得無形,也將昏沉的他徹底激得清醒--原來,在父親心中,他可以做丞相,卻不能做呂國的王。

“如果青野回不來,父王會有什麽決定?”呂青原臉色灰暗、陰沉,閉上眼睛進一步試探著問道,聲音雖嘶啞,但氣息比剛開口時,又足了一些。

脖子上的那隻冰冷的手始終沒有移開,呂青原也沒有對眼前這詭異的景象發出疑問,一切,已再清楚不過--呂青原與餘威,是一夥的--呂逸在心中苦笑。

隻當脖子的那隻手並不存在,輕歎一聲,呂逸慢慢地、慢慢地說道:“你大哥臨‘走’前……埋怨我……怨我……沒有明明白白告訴他……該如何去看待戰爭……又該怎樣從戰爭中吸取教訓……”

又長歎一聲,呂逸自責似地閉上雙眼,續道:“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以前太過放任你們幾個,沒有好好引導,反倒影響了你們的成長……”

雖然答非所問,但呂青原卻明白父親在說什麽--他在暗示,自己和大哥一樣,為呂國鞠躬盡瘁的心意在父親眼中,都成了野心。

薄薄的錦被下的手掌握成了拳,呂青原平靜地、直截了當地問道:“父王覺得我比青野,差了什麽?”

呂逸緩緩睜開眼睛,轉過頭,極其認真地看著呂青原,諄諄說道:“青原,若國家是一個人,國主是頭,丞相便是心髒,缺一不可。在一個龐大的軀體中,需要一個有全局觀、能屈能伸的頭腦,更要有一顆強大的心髒,還要有強健的體魄,幾者相輔相成,才能成事。你又何必將視線局限在一個部位?”

呂青原喉頭一滯,臉頰有些發熱。被父王看低了能力,氣憤和不甘的情緒觸動了他的驕傲,激動使得臉皮漲紅起來。

直視了呂逸的雙眼片刻,才不敢置信地質疑道:“父王又是憑什麽覺得十幾年未曾謀麵的青野是最合適做那個頭腦的人?”

呂逸目光轉了一個方向,仿佛在遙望西北的望烽和葦城,說道:“越國稱霸五國之心從未停止過,青野在越國為質,一旦有行差踏錯,必將成為越國對呂國開戰的借口。他在越國平平淡淡地度過了十二年,不止全身而退,更是將計就計助沈馳擒獲了屠寂,獨力收複了望烽和葦城,已足夠證明他的能力。”

轉而,目光又回到呂青原的臉上,有些渾濁的眼神中透出十足的溫暖與期冀,柔聲說道:“你這十幾年的努力,我也都看在眼中,你若為相,輔佐青野,呂國的發展將不可限量。”

呂青原忽然覺得有些悲涼:父親從開始便沒有提過大哥,而被父親故意忽略的大哥,正是兄弟三人之中最努力表現自己的人,他卻不知道在父親心中,他從不是王位的繼承人選。

轉而又想到自己,大哥有武功,自己有文治,加在一起,卻仍不敵在越國做質子的三弟。同樣悲涼的自己,哪有資格同情大哥的遭遇。

呂青原的喉頭蠕動了一下,迎上呂逸的目光,雖然氣息不足,卻堅定地問道:“我若為王呢?父王既然滿意我這十幾年的功績,呂國的稅收中有我的功勞,任誰也抹滅不了。而我現在不過與一個城池的太守差不多,便能做到這些,若我為王,有了更加廣闊的施展拳腳的天地,父王可能想象出我的成就會變成多大?”

隨即又不解、更是不依不饒地追問道:“為什麽父王一定要讓青野繼位,為什麽我不能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