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馬前卒(上)

過一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樸實得不能再樸實的一句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願望,程鐵鞍才突然意識到,他們從進入莽林後,唯一的目標便是練成人上人,做鬼騎侍衛,保家衛國,對於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不就是鬼騎的生活麽……

然而,似乎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從他們隱瞞下自己不是真正鬼騎的身份之後,隻要沒有戰死沙場,他們的生命將比預計的更長,也就能享受更多的生命的樂趣……

由於一直擔心梅兮顏的身體,他們全然忘記了此點。

由不得他再多想,梅兮顏已經站起身,慵懶地伸了伸懶腰,狡黠一笑,說道:“我要出去‘躲難’了,你繼續和這兩個老家夥周旋吧。”

梅兮顏要離開樞鑰,程鐵鞍自然又要留下來打點一切,關照“生病”的楚惜銘,還要對付老奸巨猾的左右丞相。

“樸國使臣在此,國主豈能遠離都城。”程鐵鞍也站起身,麵無表情地提醒梅兮顏,不要太任性。

而且,既然知道了梅兮顏的打算,去刈水之事則更讓程鐵鞍擔心。她想要速戰速決的話,必然會親自上戰場,以她的身體狀況,多消耗一分一毫都是“折壽”,程鐵鞍如何能讓梅兮顏去“送死”。

“我不去刈水的大營,如何光明正大地處理掉軍營裏的兩個禍害。”梅兮顏沒有指名道姓,但程鐵鞍知道,兩個禍害是指舒慶和泰耀廷。

對付這兩人,梅兮顏早已想好了對策。

“我和洛英去!”程鐵鞍也是鐵了心寸步不讓,說道。“給我‘督軍’的頭銜,我自會料理了他們。”

不待梅兮顏反駁,程鐵鞍已經繼續搶話道:“殺了舒慶和泰耀廷雖然會引起王廷一陣混亂,但有駱毅將軍保衛樞鑰,舒裏安和泰嶽再權勢遮天,也不過就是令王廷癱瘓、政令執行不下去而已。有你坐鎮都城王宮,雖然局勢艱難,但一定能穩住。”

“康棣大將軍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支援所需,也不用擔心兩個老家夥的黨羽將局勢攪得一團亂。而且,太傅今日雖然沒有支持你,卻也給了其他廷臣一種暗示,隻要他們不做出格的事情,太傅會保住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刈水那兩個小的失了勢,王廷這兩個老的,很可能掀不起大浪來……”

程鐵鞍生怕說服不了梅兮顏,一改往日的沉著、適度的語速,快速地說著。

饒是他有滿腹的計劃,但話到此處,仍舊被打斷了,打斷他的是爬上屋頂的洛英。

“老大,太傅請。”洛英小聲地說道。

若不是太傅的命令緊急,洛英絕不會打斷程鐵鞍的話。

梅兮顏朝洛英點點頭,又轉頭對程鐵鞍微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們也不用擔心我,我還沒有看到你和雁子的孩子出生呢,不會自己想不開的。”

頑皮地眨了眨眼,梅兮顏扔下一句玩笑話,輕快地飄下了屋頂。

洛英看著程鐵鞍背對著月光的臉色有些黑,也猜出他的勸說無效,輕歎一聲,沒有說話。

太傅羅繼偉的府邸在王宮之外。此時雖然看似一片寂靜,已經休息,但在羅繼偉的書房密室中,梅兮顏正坐在桌案的一端,等著他說話。

“你愛吃的糕點,我特意讓人備的。”羅繼偉的第一句話,和普通人家的長輩毫無不同。

“正好餓了。”梅兮顏也不客氣,伸手便將桌上的糕點盤子拖到自己麵前,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若說能放心接下吃食的人,除了鬼騎,也隻剩羅繼偉一人了。雖然梅兮顏不怕毒,但路戰說過,有毒的東西吃多了,到底對身體會產生負擔。梅兮顏的身體比之一般人更為金貴,鬼騎們時刻看護著,一點不敢大意。

“早上的事,並非針對你。”羅繼偉靠坐在錦緞包裹的金絲楠木椅上,看著梅兮顏吃得津津有味,心頭也軟了,解釋了一句。

對於這個侄孫女,羅繼偉早已從當初反對羅讚的決定,轉而變成有目的的支持。且他從未在梅兮顏麵前掩飾過自己的目的,而梅兮顏也欣然接受。

若不是她身體原因,羅繼偉願意全心全意 支持她的任何決定,然而,事與願違,他也隻能忍痛讓梅兮顏繼續去做“馬前卒”,為羅啟開出一條平坦的大路來。

之所以沒有在廷議散後便將梅兮顏叫過來,自然是要給外界一個假象,尤其是給搖擺不定的群臣一個假象,太傅看重他們,會保住他們。對梅兮顏今早的決定,很是不滿。

“我知道。”梅兮顏一邊嚼著糕點,一邊淡淡地說道。

她已然知道羅繼偉的用意,既然他想留住這些猢猻們,她自然也不好說什麽。這些隻懂攀附的猢猻們在棲身的大樹倒掉之後能不能乖乖依附新的大樹--說實話,梅兮顏想到羅啟在樞國南方的表現,內心對他還真是有些期待和放心的。

“下次有這種重大決斷時,先和我說一聲。”羅繼偉語氣平常,甚至很是溫和,但所傳達的堅決卻異常明顯。梅兮顏想動的人太多,職位又重要,他擔心生出不測來。

另外,他沒有明說的是,他此次阻止梅兮顏撤換官員,其實是向這些人示好,收買人心,給羅啟積累人手。

梅兮顏假裝吃糕點,沒有應聲。她既然在廷議時已經讓步,便算做了回答,也知道羅繼偉的算盤,此時不想重複。

“生氣了?”羅繼偉在椅子裏動了動,調整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看向梅兮顏,略有些關心地問道。

雖然他明確和梅兮顏說過,她之後要將國主之位傳給羅啟,但不等於他對梅兮顏沒有任何關心。

梅兮顏咽下一口食物,笑得清淡,答道:“沒有,是我有些冒進。”

目前王廷的勢力被泰嶽和舒裏安壟斷,一個蘿卜一個坑,新人提不上來。若是一股腦將這些占坑的蘿卜全部拔下去,倒也會麵臨青黃不接的局麵,太傅的考慮也有其道理。

隻是這些蘿卜今後是不是吸收了肥力長出碩大難拔的根,到時又如何清除,就要看羅繼偉的手段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羅繼偉沉吟了一句。

作為對自己支持她的回饋,梅兮顏也從未向自己隱瞞她的身體情況,是以,羅繼偉也理解梅兮顏的決定。

心中有一句話已經盤桓了一整天,已經決定不向梅兮顏提起,但此時看到淡然如水、霸氣內斂的梅兮顏,羅繼偉幾乎忍不住便要將這個秘密說出口。

然而,話已滾到嘴邊,在唇齒間轉了轉,卻又被羅繼偉吞回到肚子裏。這孩子太厲害,倘若知道了這個秘密,不知道會不會對羅啟造成危險。

這秘密也並非全然能解決困局,與其讓梅兮顏有時間培植自己的勢力,不如趁她根基不穩,直接讓羅啟上位,再慢慢將可用之人培植拉攏過來,更為穩妥。

白日裏的決定再次占了上風,話鋒一轉,羅繼偉從容地說道:“明早廷議時,我會傳話過去,隻說我身體不適,你要留在都城照顧,刈水大營那邊,讓程鐵鞍去吧,你留下來慢慢調養身體。左右丞相之事,不用操之過急。”

這語氣與之前的強硬已完全不同,帶著強烈的關切和保護,如同每一個疼愛晚輩的慈祥長者一樣,心疼之意呼之欲出。

梅兮顏看著羅繼偉雪白的須發靠在錦緞椅背之上,極為顯眼,也心疼這老頭兒如此年紀,卻仍舊為樞國操心,以至於在這三更半夜,仍不能好好安眠。

於是也放緩了語調,更有些溫柔的撒嬌道:“我已當著所有廷臣的麵說親自去,一國之主怎能戲言。”

太傅雖知道她的身體狀況在惡化,卻還是以往常的鬼騎的標準來看待,自然不知道梅兮顏比之原來的鬼騎,已經嚴重許多。

“所以才要說我身體不適,讓你留下。”羅繼偉再次強調道。

“鐵子不過一個侍衛,怎麽對付舒慶和泰耀廷?”梅兮顏抹了抹嘴,不再吃糕點,故意強調程鐵鞍的身份,無奈地說道。

“你不在樞鑰這段時間,他不是也為我跑了不少腿,做了不少事。”

“有您坐鎮,鐵子就是個傳話的,自然無礙。一旦他出宮去刈水,鬼騎身份敏感,會讓各處的官員緊張的。”梅兮顏搖頭反對道。

鬼騎原本就是約束群臣的存在,好不容易才化解了群臣對鬼騎的排斥,此時若重新突出這個身份,即便所有人都明白這是針對舒慶和泰耀廷,但隻要舒裏安和泰嶽暗地裏派人煽風點火,立即便會惹來更多廷臣和官員的不滿,對梅兮顏沒有任何好處。

這也是程鐵鞍方才在梅閣屋頂與梅兮顏說的,他去刈水大營除掉舒慶和泰耀廷,是準備豁出性命的。

鬼騎殺掉重臣,要麽是國主授意,要麽是野性為之。前者令所有官員對國主灰心和防備,引起內憂,後者則必須要殺掉鬼騎,以平憤怒。

梅兮顏不會同意程鐵鞍的建議,更不會接受羅繼偉的安排。

“稍微緊張一些,給那些人提個醒,很有必要。”羅繼偉卻堅持道。

梅兮顏眉眼一垂,看著桌上的糕點,淡淡地問道:“那鐵子怎麽辦?”

羅繼偉緩緩閉上雙眼,仿佛入睡一般安詳,片刻,幽幽地說道:“他快二十七歲了吧。”

眸光一斂,梅兮顏眼中已隱現怒意--這老頭兒對自己雖然不差,脾性也算柔和,但關鍵時刻,卻是這等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