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呂國來的親人(上)

饒是程鐵鞍平素再鎮定,此時臉上也閃過一絲錯愕與震驚——呂國太後楚惜君?她怎麽會來這裏?

然而,城下那個布衣的婦人卻全然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態,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已然眼底浮上水霧的呂青野一眼,隻是微微抬頭盯著程鐵鞍,似乎在判斷他到底是不是將軍,半晌,問道:“敢問城頭上的可是守關將軍?”

十七年未見,聲音也已變得蒼老,但言辭中流露出的莊嚴與貴氣卻也在歲月的打磨之下,越發的震人心魄。呂青野忍住哽咽,沒有做任何動作,隻是呆呆地看著城下的母親,悄聲對著程鐵鞍說道:“我下去吧。”

被雉堞擋住的程鐵鞍的手輕輕按住呂青野的胳膊,阻止他下一步動作,卻鄭重地回答楚惜君:“正是。”

沒有多問,程鐵鞍在等著楚惜君自己說明來意。

楚惜君大方地伸出雙手,左右張開,又收回拍了拍腰身、後背,說道:“老婆子隻是一介女流,沒有功夫,沒有兵器,希望可進關與將軍一敘。這二人是老婆子的晚輩,登不得大雅之堂,留在關外即可,隻請將軍賞他們一碗稀飯墊饑。”

看著母親臉上難以遮掩的風餐露宿的疲憊,還有那一頭銀白的發絲,呂青野心酸難抑,卻仍是保留著最後的理智,等待程鐵鞍做主——這裏是永靖關,程鐵鞍說了算,他不能僭越。

“如此,請老夫人進來。”先前的震驚掠過之後,程鐵鞍已經徹底冷靜下來,此時已然沒有不帶感情/色彩,平淡地說道。

不久,關門打開一條縫隙,兩個士兵穩穩地走出來,一人端著一大木盤的稠粥、餅子和兔肉,一人則抱了兩個小木墩給楚惜君的護衛。

程鐵鞍並沒有讓人將楚惜君帶進關內,而是就近帶到關門內不遠的一處營帳,程鐵鞍和呂青野已經等在其中。

呂青野束手站在營帳口,恭迎楚惜君進來,心中卻忐忑不安——十七年不見,離開博城時不過十五歲,現在卻已三十有二,母親不認識自己是理所當然。然而,看到母親在關門前對自己完全視而不見,那份失落和痛心比之當年被呂青原陷害更加強烈。

就這樣安靜地站著,都忍不住身體在隱隱地顫抖著,雙腿有些發軟。

楚惜君進了營帳,停在帳口,側對著呂青野,卻仍沒有側目看呂青野,而是目不斜視地望著站在帳中的程鐵鞍。

呂青野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楚惜君腰杆挺得筆直,但下頜卻在微微地抖動——她是緊張,還是……

直到程鐵鞍屏退了營帳內所有侍衛,隻剩下他和呂青野時,楚惜君才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麵對呂青野,微微傾了傾身體,輕輕地、溫柔地、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這位大人,怎麽稱呼?”

再沒有城關門前的凜然,更沒有肅然不可靠近的威嚴,仿佛有風吹過,吹得她渴切的眼神漾起一層層波紋,滾動著破碎卻亮晶晶的光。

雖然她在克製,但微微顫抖的喉嚨和嘴唇使得發出的聲音也一起變了調,一種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惦念遠方兒女的關心、無時無刻不在希望下一眼就可以看到兒女站在眼前的期冀,全部都雜糅在這戰栗、顫抖的眼神和聲音裏。

呂青野艱難地開了口,“娘……”嗓子突然受到一陣強烈的壓迫,竟無法發出聲音來,隻剩下酸痛的哽咽。

楚惜君滿頭白發,刺激著呂青野的情緒!

她與沈馳年紀相差不過幾歲,沈馳還是半灰半白,而楚惜君的卻如霜雪覆蓋——是憂愁還是優思,令她早早白了頭發。

無力說話,呂青野顫顫地伸出雙手,去抓楚惜君的雙臂,楚惜君很自然地也伸出雙手去扶他的手臂,眼神已經越來越濕潤。

“娘……親……”呂青野努力擠出聲音,眼淚和青筋比聲音更早地冒了出來,雙膝一彎,“撲通”跪在楚惜君麵前,所有的言行都在真真切切地佐證著他的身份。

楚惜君抓著呂青野手臂的手指越來越用力,似乎在確認眼前人不是幻境,半晌,才喃喃地出聲:“青……野?”

這一刻,呂青野的感情徹底崩潰,卻也徹徹底底地放鬆下來,失聲痛哭。

楚惜君微微屈身將他一把攬進懷裏,緊緊著摟著他的肩膀,右手不停撫摸著呂青野的後腦,像小時候被呂青原打哭時的安撫和疼惜一樣。

程鐵鞍安靜地看著他們母子相認,體貼地退到帳邊。呂青野與自己相熟,所以完全沒有顧忌地釋放自己的情感。楚惜君雖然對呂青野極其溫柔,但她始終克製隱忍,不論是出於禮貌,還是防備,還是教養,在程鐵鞍看來,這個老婦人都是個角色。

好一會兒,楚惜君先止住了飲泣聲,輕輕拍了拍呂青野後背,說道:“快起來,讓將軍看笑話了。”

最後這半句顯然更像是對程鐵鞍表達歉意——娘倆抱頭痛哭,卻把他這個正宗的將軍晾在一邊,確實很不尊重人。

呂青野這才順著楚惜君手臂上的力道站起身來,對著程鐵鞍破涕為笑道:“抱歉。”

程鐵鞍隻是抱以了然的一笑,說道:“人之常情。要麽,我另外安排住處給老婦人吧?”

這話是真心話。

程鐵鞍曾聽梅兮顏說過,呂青野在越國的那些年,楚惜君每年都會為呂青野做一件袍子,而且是按照想象著他長大的身材縫製的。

梅兮顏在愽城王宮時曾穿走一件月白色的,其後進入樞國南方查看災情,領著百姓入住白瑤山,缺少穿的,一直穿著那件袍子,磨損嚴重,直到後來趙爭希送來了換洗衣物,這件袍子才被梅兮顏換下來保存,至今仍在猿哀山的梅塢家中。

知道他們相見不易,程鐵鞍也不急著詢問楚惜君的來意,先讓他們母子單獨相聚,訴訴十幾年的思念。

“不。”楚惜君竟然禮貌地拒絕道,“今後有時間說話,但呂國不能等了。此次老身前來本就是請將軍告知青野下落,老身與青野有要事相商。”

這一番不卑不亢的言辭令程鐵鞍更加敬佩楚惜君的手段。

她擔心一口應下母子單獨相聚會令旁人生疑,而對呂青野產生負麵影響,所以即刻拒絕。但馬上又坦然說明她來此的目的就是尋找呂青野,自然是暗示程鐵鞍離開,他們母子就在這裏將該說的事情說完。

程鐵鞍麵不改色地笑道:“既如此,老婦人也可與青野邊吃邊說,我去命人準備吃食和房間。”

“別。”呂青野此時已擦幹了眼淚,突然出聲反對道:“既然娘親有事,大哥可不是外人,正可與大哥一同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