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鎮地處正南方,依山傍水。

正是十月清秋,前幾日剛下過雨,風裏還略有幾分潮意,路邊楓葉簌簌,和煦的秋陽漏過樹縫,在青磚石板路上搖碎了一地樹影。

一條長街,兩排樹影,沿途是店麵,街上人來人往。

街尾有個便利店,叫美福佳,店門開著,外邊走廊上零零散散地堆放了許多包裹,有幾個還擋著路。

風卷著樹葉起起落落,飄到了一雙白色板鞋前麵,鞋的主人踩著落葉從馬路對麵走來。他個子很高,腿很長,走得慢慢悠悠。

他的鞋子很幹淨,黑色的褲子不知是在哪兒沾了灰,夾克裏麵穿了一件灰色衛衣,衛衣的帽子很寬鬆,隨意地扣在他頭上,太陽從左邊打過來,側影在右邊,地上的影子輪廓分明,慵懶落拓。

他繞過擋路的包裹進了店裏。

這會兒店裏沒有客人,隻有一個員工,是個相貌斯文的年輕男孩。男孩坐在收銀台前,聽見聲音,抬頭叫了一句:“戎哥。”

戎黎嗯了一聲,把衛衣帽子摘了,走到最近的貨架上,拿了一包袋裝的三明治,拆了包裝,叼在嘴裏,然後拉了把椅子,放到有太陽的地方。陽光有點晃眼,他又把帽子戴上了,雙腿搭在紙箱上,拿出手機,開了遊戲。

沒過一會兒,來了個客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穿著短靴、短裙,還有英倫風的呢子外套。

她走到門口,目光怯怯,望了一眼籠在太陽光裏的男人,隻一眼她就迅速挪開了視線。

“拿快遞。”

戎黎把搭在紙箱上的腿收回來:“手機尾號。”

聲音清冽,透著幾分隨意懶散。

女孩子抬頭:“8946。”

這次她看清了,他從太陽光裏走出來,頭發修得很短,半點不遮額頭與眉眼,皮膚偏白,杏眼之下,骨相很美。

他生了一雙看似很乖巧的眼睛,雙眼皮的弧度很小,稍稍內彎,睫毛不算長,但很密。

這副皮相溫柔極了。

就是那籠著霧隔著煙似的眸光很淡,像江南煙雨裏的山水,驚豔,卻不真切。他凝眸時,眼底有幾分隨心所欲的散漫、有些頹,有些喪,雖藏得好,可依舊還有一股子沒有被馴化的野性。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就是這長相與他的做派不太相符,他坐姿挺糙,頭發應該是街上老齊頭那裏剪的,三十塊一個,隻負責長短,不負責造型。

女孩子打量完,紅著臉,低了頭。

戎黎路過了她,走到最近的貨架前,開始翻找。他把手機放在了椅子上,遊戲裏的槍聲一直沒停。

他是個遊戲愛好者。

動作不緊不慢的,他從貨架的最上麵一層,翻到了最下麵一層。

這時,收銀台前的男孩子問客人:“短信能給我看一下嗎?”

男孩叫王小單,高考落榜之後開始在店裏工作,已經有些時日了。

女孩這才把目光收回來,遞上手機。

王小單看了一眼快遞信息:“戎哥,在後麵那個架子上,袋子裝的。”

“嗯。”

戎黎去後麵找了。

一陣窸窸窣窣之後,他走出來:“叫什麽名字?”

女孩不太敢看他:“何桐。”

他核對完名字,從地上的小紙箱裏拿了支筆,連同包裹一起遞過去:“簽字。”

他手指的骨節很長,指甲修得整齊,上麵有很明顯的小月牙,若是手掌翻過來,能看見掌心薄薄的一層繭。

女孩簽完字,遞回給他。

他把簽了字的單子撕下來,和筆一起扔進了紙盒子裏。

“謝謝。”

女孩道完謝,抱著快遞出去了,等走到了外麵,她才回頭看店裏。

那個人又坐回了椅子上,低著頭在看手機,陽光穿過玻璃窗,落在他臉上,他戴著衛衣的帽子,睫毛的側影偶爾扇動,細看,他右邊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店裏冷冷清清,隻有遊戲裏的聲音。

“前麵有輛車。”

戎黎嗯了聲:“看到了。”

隊友說:“後麵有人,我開車,你扔雷。”

戎黎把袋子裏剩下的半個三明治三兩口咬進了嘴裏:“行。”

幾秒後,轟的一聲,一輛車、兩個人,一起被炸了。

隊友:“……”

這他媽是個菜鳥。

隊友:“我艸你**!你炸我幹嘛?!你他媽會不會——”

戎黎麵不改色,退了遊戲,重開。

不到五分鍾,遊戲人物啊了一聲,gameover。

他關了遊戲,把帽子扯下:“去吃飯。”

王小單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

店門沒關,吃飯的地方就在街對麵。戎黎喜歡肉食,不愛吃素,去了一家常去的鹵肉館子。

他點了兩份鹵肉飯,拿了雙一次性的筷子,用嘴撕掉包裝,把其中一份的肉都撥到另一份裏麵,又把青菜全部挑出來。

他吃得很快,沒一會兒盤子就見底了。

“喝什麽?”

王小單嘴裏塞得滿滿的:“礦泉水就行。”

戎黎去冰櫃裏拿了瓶礦泉水,扔給王小單,又給自己拿了一罐啤酒。

吃完,他放下一張一百的紙幣,把王小單的一起結了,也沒讓找錢就先走了。王小單喝了一口湯趕緊起身。

“錢放在桌子上了。”和老板招呼了一句,王小單跑著追出去了。

街上人很多,祥雲鎮附近大大小小有幾十個村子,隻有這一條商業街,取名花橋,今天又是周末,街上人擠人,十分熱鬧。

過馬路時,對麵的男人莽莽撞撞,半個身子撞在了戎黎肩上。

男人往地上吐一口痰:“眼瞎啊,走路不看路。”

他三十多歲,虎背熊腰。

戎黎撣了撣肩,沒說話。

王小單氣不過,回懟了句:“罵誰呢你!”

男人又朝地上呸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走了。

戎黎手插進兜裏,摸了摸。

“怎麽了,戎哥?”

“是個扒手。”

“這孫子。”王小單扭頭要去追。

戎黎回頭,隻瞥了一眼:“算了,沒幾個錢。”

人還沒走遠,光天化日為什麽不追?

王小單去便利店打工的時間不是很長,對戎黎了解得不多,隻知道他話少,不愛笑,人懶,桃花多。他身上總有一股子小鎮裏養不出來的氣場,王小單甚至有一種錯覺,他皮相之下,或許還有另一副模樣。

花橋街的左邊有兩個村子,隻隔了一條路,一頭是吳家寨,一頭是徐家崗。午後,陽光正好,村裏務農的婦人得了空,搬了凳子在門前的場子上閑聊。

三五婦人圍作一團,磕著瓜子話家常,說一說東家長,聊一聊西家短。

“桂珍家那閨女昨天許了人家。”

說話的吳家寨村長的夫人,她愛做媒,十裏八村都管她叫肖娘。

肖娘旁邊的婦人問:“許給誰了?”

婦人是隔壁徐家崗的人,姓許,在家排行老五,大名豔嬌,小名五妹。

肖娘抓了一把花生,邊剝著殼說:“街上賣電器的老五家。”

老五家有個兒子,二十好幾了。

許五妹一聽,不大樂意了:“前陣子我表嫂托人去了桂珍家說親,桂珍還說她閨女才十七,要再留兩年,怎麽後腳就把閨女許人了?”

一旁織毛衣的婦人搭腔:“老五家就一個兒子,縣裏和市裏都買了房,街上還有兩個店麵,鎮裏不知道多少人家想跟老五結親。”婦人是肖娘的妯娌,她笑說,“別說十七了,十五桂珍都答應。”

這鄉鎮裏,說親最看重的就是條件。

許五妹語氣不免有幾分酸了:“前陣子不是還說桂珍閨女看上了街尾那個收快遞的嗎?”

街尾收快遞的,是後頭竹巒戎村的人,雖剛回鎮裏不久,但長相實在出色,這前後幾個村子的人都聽聞過他。

肖娘是幫人做媒的,對村前村後的單身男女都有些了解:“那也得人家看得上她,戎家那小子雖然年紀大了點兒,還帶著個拖油瓶,但他那長相,擱鎮裏也挑不出第二個,沒瞅見上他店裏拿快遞的都是年輕小姑娘嗎,可都是去瞧他的。”

那模樣生的,嘖嘖。

其實吧,照外頭來說,二十五六不算大齡,可這小鎮裏的讀書人不多,大多是初高中就出去打工了,二十出頭的年紀家裏就差不多幫著張羅婚嫁了。

戎黎都快二十六了,家裏沒其他大人,還有個四歲的拖油瓶,在長輩看來,的確算不得良配。不過不打緊,那模樣可不愁找不著媳婦。

幾位婦人笑笑鬧鬧,又從桂珍家閨女說到了村頭寡婦和村尾鰥夫的那些事兒。

這時,一姑娘打門前路過,婦人們都朝她瞧了去。

那姑娘穿著一身天青色的旗袍,長到腳踝,腳下是一雙米色平底小皮鞋,頭發剛過肩,挽了一半,散著一半。她在旗袍的外頭搭了一件米色的針織開衫,手裏的包包是白色緞麵的料子,像是出自繡娘的手,下角繡了一朵與她旗袍同色的花。

路上莽莽撞撞的小孩撞進了她懷裏,怯生生地同她道歉。

“對不起姐姐。”

她莞爾:“沒關係。”

她攏了攏衣裳,緩步前行。

屋前的婦人們沒瞧見她正臉,但見她腰身窈窕,一步一生蓮,便是那聲音也似泉水擊石,空靈悅耳。

江南出美女,這姑娘可不凡啊。

肖娘問道:“那姑娘哪個村的?”真真是俊俏。

她當久了媒婆,見這樣出色的人兒就十分心癢。

許五妹猜想:“說話沒口音,外地來的吧。”她遠遠望去,那小蠻腰細的喲,“這天兒,穿那一身也不怕冷。”

肖娘笑說:“我要有那身段,大雪天我也穿旗袍。”

傍晚,日落西山,彩霞鋪了半邊天,祥雲鎮前有條白滇河,後麵是玉驄雪山,水天接一色,泛著橙紅,與山上延綿的翠綠相接。江南小鎮,天然雕琢,景色甚是好。

白滇河旁有個村,叫花橋楊,村裏有個單身漢,叫楊老四。楊老四平時不務正業,在街上小偷小摸,有時也會跟著外頭人去城裏倒賣香煙。

楊老四又在外麵喝醉了,一走一晃。他嘴裏吹著口哨,往村尾走。他那一層小平房在最北邊,前後都不著人家。

他醉醺醺地接了個電話。

“喂。”

是狐朋狗友,邀他打麻將。

楊老四鼻頭通紅,酒還沒醒:“打什麽麻將,沒錢!”

他手裏拎著個黑色袋子,袋子裏麵有兩瓶燒酒,還有個白色緞麵的包包,裏麵現金不多,有一塊繡了花的手絹,還有張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子穿著旗袍,手執團扇。

這包是楊老四在粥店從一穿旗袍的姑娘那裏順來的,他把錢塞褲兜裏,其餘的都扔在了門口的垃圾桶裏。

“宰了幾個,一隻肥的都沒有。”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媽的,一群窮鬼。”

狐朋狗友在電話裏玩笑,說帶他幹大的。

楊老四又從外套裏摸出一個男士皮夾,裏麵現金也不多,還有張身份證:戎黎。楊老四沒管,把身份證塞了回去,將現金全部抽了出來,數了數,扔了皮夾:“行啊,帶哥幹一票,誰怕誰孫子!”

被扔進垃圾桶裏的男士皮夾沉到了底部,剛巧,女孩子的照片滑了進去。

狐朋狗友電話裏戲謔他。

“少給我扯犢子!”楊老四推開院門,眼睛突然被手電筒的光晃了一下,他抬手擋住,眯著眼看院子裏,“誰啊?”

院裏頭有棵桂花樹,樹下放了一把破舊的搖椅,搖椅上坐了個人,他低著頭,手裏拿著手機,嘴裏咬著根煙。

手機裏砰砰砰的,他在遊戲。

開了數槍,一槍都沒打中。

戎黎關了遊戲,抬起頭來,一雙杏眼生得標致,瞳孔像掉進了深井裏的月,模糊了明亮與漆黑的界線。

他收起手機,從口袋裏摸了幅黑色手套出來,戴上。

夕陽昏黃,搖椅下麵放了一個功率很大的手電筒,上麵落了幾瓣桂花。

楊老四有些眼花,掛了手機揉了揉眼睛:“你他媽誰啊!在我家院子裏幹嘛?”

戎黎不語,從地上撿了塊磚,他起身,站在樹下,滿園的桂花被風吹得亂舞,花香沁人心脾。

楊老四這才瞧清了人,是白天那個年輕人,手裏那幾張還沒來得及塞進口袋的紙幣就是他的。

那雙眼睛和白天不太一樣,陰陰沉沉,教人毛骨悚然。

楊老四是個欺軟怕硬的,怵了:“錢都還你。”他把身上的錢也都摸出來,扔在地上,“你的皮夾在門口的垃圾桶裏,其他的東西我、我沒動過。”

戎黎把煙扔在地上,碾滅,掂了掂手裏那塊磚。

他說:“錢留著,買你的手。”

聲音淡得像一縷煙,毫無情緒。

楊老四扭頭就跑,可還沒出院子小腿就被砸中了,他回頭,那人拂了拂肩頭落的桂花,穿過風,從漫天飛絮裏走來。

“別過來!”

楊老四瞳孔放大,瑟瑟發抖地往門口爬。

夕陽漸漸暗了,村頭的狗在瘋狂地吠。

“汪!”

“汪!”

“汪汪!”

竹巒戎村幾乎家家有狗,巷子裏一有腳步聲,一群狗就開始叫喚。

不見來人,先有光照來,天還沒徹底黑,那道光卻出奇得亮,不像是一般的手電筒。狗見了人後,就都消停了。

是戎黎。

他有輕微夜盲,天稍暗,就要打燈,還要打特別亮的燈。

這天說變就變,風很大,雨將下未下。戎黎走到家門前,剛推開門,三四歲的小男孩就從堂屋裏跑出來,嫩生生地喊:“哥哥。”小孩胖乎乎的,虎頭虎腦生得可愛,走路歪歪扭扭,“哥哥。”

“哥哥,你回來了。”

戎黎關上院門:“嗯。”

男孩叫戎關關,與戎黎沒有血緣關係,是他繼母帶過來的孩子。

那孩子愛笑,圓圓的眼珠子一笑就特別亮,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哥哥跟前,奶聲奶氣地問:“哥哥你買什麽呀?”

戎黎說:“糖油粑粑。”

戎關關伸出肉嘟嘟的手:“我幫你提。”

戎黎便把袋子給他了,他衛衣的袖子很長,從外套裏露出來,袖口有血跡,戎關關眼睛尖,看到了。

“哥哥,你流血了。”

戎黎看了一眼袖口:“不是我的血。”

戎關關睜著大眼睛看著哥哥。

他哥哥說:“村口有人在殺豬,這是豬血。”

“哦。”

“去廚房拿筷子。”

“好~”

戎關關提著袋子蹦蹦跳跳地去了廚房。

戎黎去堂屋,拿了瓶汽油,把外套和衛衣脫了,扔在院子裏裝垃圾的鐵桶內,然後倒上油。他從煙盒裏抽了根煙出來,咬在嘴裏,點上。

煙霧繚繞裏,一雙漂亮的眼睛融了沉沉暮色,森森又凜凜。

他把沒熄火的打火機扔進了鐵桶裏,嘭的一聲,火光衝出來。

抽了幾口煙,他從口袋裏掏出個皮夾,一打開,一張照片滑了出來,想來是那楊老四順來的東西。他蹲下,撿起來,借著火光打量。

照片上是個穿旗袍的女孩子。

腰真細。

煙灰落在了照片上,戎黎把皮夾裏的身份證抽出來,剩下的連同那張照片一起扔進了火裏,他轉身進了堂屋。

外頭起了風,掀起那張燒到了一半的照片,雨滴忽然落下來,澆滅了上麵的火,照片的女孩子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題外話------

1,男主有病,女主會管教,暗黑寵文風。

2,推薦我的完結書《暗黑係暖婚》、《爺是病嬌得寵著》、《病寵成癮》。

3,關於男主的人格缺陷,作者並非專業研究人員,當愛情故事看哦,請勿過分考究。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煌,出自詠懷八十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