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戎關關不去幼兒園。

天還沒暗,漫天雲霞是橘色的,混著點兒火紅,像潑了一片重彩。從街尾便利店到竹巒戎村,走路隻要十分鍾。

六點半,晚飯時間。

飯桌放在院子裏,兩個菜一個湯,一大一小兩隻沒什麽話說,悶頭吃飯。

“哥哥,”小的那隻塞了滿口飯,鼓著腮幫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你有女朋友嗎?”

戎黎沒抬頭:“沒有。”

戎關關小手拍了拍放在口袋裏的照片,把臉湊過去一點,小心翼翼地:“哥哥,那你有女朋友了,會把我送走嗎?”

桃水奶奶說,他是他媽媽帶過來的便宜拖油瓶,以後要送走的。

戎黎扒了一口飯,傍晚餘熱未消,他將外套脫了,抬了一下眼,那眼神淡得出水,偏偏那淡出的水裏還**出一股子勾人心癢的散漫勁兒。

“吃飯。”

戎關關:“哦。”吃了幾口,小家夥眯眼笑,“哥哥,我吃得不多,而且我也不挑食。”

小家夥眼睛在說——哥哥,我很好養。

戎黎把魚香肉絲裏的胡蘿卜都挑出來,放到他碗裏。

戎關關小臉一垮:“哥哥,我可以不吃胡蘿卜嗎?”

戎黎把湯裏的兩根青菜撈起來,也放到小碗裏:“不能挑食。”

可是你也挑食啊,你不吃胡蘿卜,不吃青菜……戎關關對哥哥笑出一排小乳牙:“好的~”

吃飯完,戎關關抱著空碗顛兒顛兒地去廚房,走路歪歪扭扭,胖乎乎、圓滾滾又白嫩嫩的身子從後麵看過去像一顆白蘿卜墩。

“哥哥,我幫你洗碗。”

戎黎按了一大坨洗潔精到鍋裏,垂著一雙杏眼,睫毛很密:“不用。”

好吧,戎關關放下碗出去了,沒一會兒,廚房裏傳出來摔碎碗的聲音。

院子外麵,小夥伴在叫:“關關。”

他從桌上拿了個雞蛋和喝水的奶瓶,撒丫子就跑了:“來了。”

天還沒黑,村前村後的小奶娃在小巷子裏嬉鬧。

“關關,”是隔壁的秋花奶奶,“這是誰給你煮的雞蛋?”

戎關關墊著腳關院門,奶聲奶氣地說:“是我哥哥。”

秋花奶奶腰不好,背駝得厲害,臉上有很多皺紋和老年斑,笑著沒有牙齒:“你哥哥還會做飯啊?”

“不會。”

“那你們吃什麽?”

小孩子嘬了兩口奶瓶裏的水,虎頭虎腦可可愛愛:“熱外賣吃。”

“……”

秋花奶奶忍俊不禁:“真是好孩子。”

懂事的小家夥覺得這是表揚,笑成一朵花:“謝謝奶奶。”

然後他跑去跟村裏的哥哥姐姐們玩了,因為他乖巧,哥哥姐姐都願意帶他玩,村裏數他最乖,可以撐皮筋好久都不動。

“關關,你站著別動哦。”

“好~”

小梔子姐姐把皮筋掛在他腳上。

他乖巧地站成一塊白嫩的“木頭”,一邊缺詞短調地學著唱馬蘭花開,一邊抱著奶瓶剝雞蛋殼。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竹巒戎村的巷子都是水泥地,房屋沿著兩邊起建,南方雨多,屋頂多是斜坡,白牆黑瓦,有幾分古鎮的味道。鎮裏家家戶戶愛養狗,愛種樹,月季和綠蘿爬出了牆外,紅的綠的,蜿蜿蜒蜒。

巷子裏,村裏的主婦在散步,三五成群,有說有笑。

“聽我家那口子說,楊老四手給人砸了。”

“哪個楊老四。”

“花橋楊那個。”

“活該他!”

楊老四那人喜歡小摸小偷,附近幾個村都知道他什麽德行。

戎金琦家媳婦問:“誰砸的?”

戎勇華家的說:“昨個兒晚上警察去了衛生院,楊老四哆哆嗦嗦話都說不清楚,也不曉得是哪個砸的,都說是撞了邪,把人給嚇傻了,楊老四那手也被砸得不像樣,得去市裏做接骨手術,估計以後是偷摸不得了。”

年長的紅中嬸笑說:惡人啊,還是要讓惡人來治。

至於砸楊老四的那個惡人,就是個說不清的謎了。

主婦們從村頭走到了村尾,遠遠瞧見一年輕女孩緩步走來,是張生麵孔,不是竹巒戎村的人。

“那是誰啊?”

紅中嬸說:“銀娥家新搬來的租客。”

戎金琦家媳婦叫鄒進喜:“外地人吧?”

“聽銀娥說是南城來的。”

“長得真水靈標致。”

眉妝漫染,朱粉不深,閑花淡淡,鬢邊發絲過,柳腰身,細看諸處好。

她身穿旗袍,月白色,腰身掐得窈窕,肩上披了細軟的毛線圍巾,當真是溫婉精致。

她站在院子外的燈籠下,微微低著頭,在聽電話,電話裏的人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檀兮。

南城徐氏,徐檀兮。

她有個乳名,叫杳杳。

“跟你說件事,你可別氣我。”

電話裏是徐檀兮的閨中好友,芳名秦昭裏。

徐檀兮笑說:“不氣不氣,你說。”

聲音清清泠泠,卻不顯出距離感,像這秋日的風,拂麵微涼。

“你小舅送你的那塊和田玉讓我給砸了。”秦昭裏細細說來,“昨個兒徐家給徐檀靈辦生日宴,我見她戴了你的玉,一時沒忍住氣就給砸了。”

徐檀兮倒不怎麽在意:“砸了就砸了,也不是很值錢的玩意。”

秦昭裏八成在抽煙,一股子慵懶悠閑勁兒:“等你回來,我給你整個帝王玉。”

“好。”

巷子裏有摩托開過,徐檀兮回頭望了一眼,再往裏邊站了站。

這下散步的主婦們看清她的臉了,她眉毛生的彎,柳葉眼,半含秋水波光瀲灩,臉很小,鼻子挺而秀氣,她似乎在笑,唇上點了色,是淡淡的緋。

是一張美得很柔和的臉,不濃烈,一顰一笑都透著清淡,三庭五眼,有著古代女子的柔橈輕曼。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秦昭裏問她。

徐檀兮方要回答,便聽見稚嫩的童音在喚:“姐姐。”

“姐姐。”

徐檀兮回頭。

年幼的孩童歪著頭,眨著眼睛看她:“姐姐,”是個小娃娃,他怯生生,伸出手——白嫩的小手,“這是你的嗎?”

孩童一手抱著奶瓶,一手攥著一張燒了隻剩一半的照片,火焰燃過的邊緣泛黃,照片裏的女孩穿著旗袍,拿著團扇,像舊時的女子模樣。

徐檀兮認出來了:“是的。”

“我撿的。”

在自家院子裏撿的,見裏麵的姐姐漂亮,就沒舍得丟,戎關關開始還以為是哥哥的女朋友。

他把白嫩的手遞過去:“給你。”

徐檀兮笑著接過:“謝謝。”

她伸出的手白皙、修長,沒有蓄指甲,修剪得很幹淨,就像她這個人,溫柔端方。

“不用謝。”

戎關關嘿嘿地笑,好漂亮的姐姐哩。

“戎關關。”

遠處,哥哥在叫他。

他回頭,臉笑得像太陽:“哥哥。”

天色已暗,戎黎打著燈從自家院子走出來,步子很緩,漫不經心。路燈在很遠的地方,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穿著黑色的衛衣,帽子扣著,昏黃的光落在他臉上。

他走近:“回家了。”

“哦,來了。”戎關關扭頭回去,剛要對漂亮姐姐說再見,就看見漂亮姐姐手裏的照片掉落在了地上。

風一吹,卷著照片落在戎黎腳下。

兜兜轉轉,火燒風吹,這照片還是到了他眼前。他蹲下,將之撿起來,沒有多看一眼,走上前,遞過去。

徐檀兮看著他,微微發怔。

他有一副毫無攻擊性的皮囊,卻透著一身難馴的野性,像草原上散養打盹的獸。

他抬頭,眸光很淡,不染顏色,也不染煙火,手裏的電筒照在女孩子腳下:“你的東西。”

風把她披在肩上的圍巾掀了起來,落在地上。她失禮了,竟盯著異性這般的看。她回過神來,伸手把照片接過去:“謝謝你,先生。”

這張臉,令她恍如夢中。

戎黎瞧了一眼地上的圍巾,收回目光:“走了。”

戎關關跟在後頭:“哦。”

天越來越暗,亮得刺眼的燈光像一束銀色的光柱,在地上鋪了一地花白,兩個影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後,漸行漸遠。

徐檀兮看了許久那人筆直的背影,低頭又看手裏的照片:“昭裏。”

秦昭裏:“剛剛是誰?”

徐檀兮站在燈下,眸間半盞花色,淡淡春意:“我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