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年前第一次走進紫禁城不同,陶勳現今已是身具大神通的修仙高手,當日隻覺得繁華,今時離城尚遠就已感應到都市裏沉悶異常的駁雜氣息,紫禁城固然是普天下無數人、無數欲念最集中的所在,可也不至於一進城門差點被這龐雜紛亂的混濁氣息嗆住吧?

他將目光再掃過重重宮闕,心中湧起陣陣不安:“皇宮裏有妖邪的氣息,何處的妖邪竟然公然住到皇宮裏來了,難道他們有了避開天譴的法子?”

太子的相貌與十年前變化不太大,隻眉宇間掩飾不住的疲憊之色讓整個人稍稍顯老。

受禮已畢太子命人賜座,然後饒有興趣地看著陶勳,半晌後緩緩開口:“十年前孤代父皇主持殿試,卿就是那一科中式的吧,一晃十年過去,卿除了唇上長出胡須外相貌沒有絲毫變化,聽說卿精通武藝,難道煉武可駐顏?”

陶勳倒沒想到太子會說起這樣的話題,答道:“回殿下,臣的確學過微末武藝,隻可強身健體,駐顏之效半點也無。”

“嗬嗬,坊間傳言卿取道西京沿九邊回京,一路上屢遭悍匪劫殺,總能化險為夷,非有大智亦有大勇、武藝高強不可平安渡險。”

“坊間的傳言總有誇張不實的地方,不足憑信也。”

“誇張麽?孤看未必吧,吏部清吏司的案幾上可還留著一個深深的掌印喲,一巴掌便能在堅逾精鐵的沉香鐵木上留下那般深的痕跡,悍匪也是肉體凡胎,斷斷乎禁不住卿一擊。”

“臣孟浪之行,請殿下治罪。”

“卿何罪之有,貪鄙下人竊據要位作威作福慣了,正當有人給他們個教訓。此事孤昨日已經抽空稟報聖上,聖上並未責怪,卿盡可以安心。”

“臣謝殿下回護之恩。”

“也是卿深具才幹得聖上關注才得如此。”

“微臣汗顏。”

“嗬嗬,你何須惶恐。六年前,孤弟瑞王困於池屏,白蓮妖教逆匪作亂,卿遣信使持瑞王親筆信突破重圍進京向孤求援,孤後來聽弟弟說起,信中肺腑之言多得卿之提點。”

“彼乃瑞親王殿下孝悌之心使然,臣不敢竊寸功。”

“卿過謙了。難得卿有那般的見識,兵事之前先想到要保全孤與王弟的兄弟之情,孤一直記在心裏。”

“太子殿下與瑞王殿下皆是天家貴胄,親親之義何須微臣多嘴,殿下的誇獎微臣萬萬不敢領受。”

“瑞王已經就藩,卿與王弟之間還有聯係麽?”

“臣但知奉公守法,決未做過私交藩王的事。”

“嗬嗬,不用緊張,孤並未懷疑卿。孤那個嫡親的弟弟少不更事,向來頑劣難馴,父皇也拿他十分頭痛。可自經池屏之難後回來,就象變了個人似的,溫文敦和、知禮尚義、勤奮好學,就藩後在封地善納良言、體恤民力、謹言慎行,父皇常常說瑞王的變化有大半的功勞在卿身上,孤身為兄長向卿道聲感謝了。”說罷起身深深一揖。

陶勳趕忙從椅上起身,拜倒在地,連聲道:“微臣萬不敢當。古人雲‘生於憂患’,池屏之難最危急時一日三驚,瑞王殿下天資聰穎,於危難中領悟真道,全是上天所賜,臣不萬萬敢貪天之功。”

“卿太謙矣。起身坐吧。”太子重新落座,繼續問道:“聽王弟說起,卿在池屏氣度壅容,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滿城軍民隻要看到卿就如吃下定心丸,賊焰再熾也不害怕了。孤還聽說卿麵對天庭下凡的神仙、天將也是不卑不亢、從容淡定,神仙之流亦不敢在卿麵前有所頤氣。”

當今皇帝崇道、尊奉神仙之事天下皆知,聽太子如此說話,陶勳哪裏還能坐得住,又待起身遜謝。

太子伸手攔住他:“嗬嗬,剛才的話出於孤口,入於卿耳,渾當沒有發生過吧。孤聽皇弟描述過後一直對卿之從容大度心折不已,要是天下藩王也能如瑞王那般從卿處得所教益,收轉心性,百姓便是有福了。”

“微臣駑鈍,微臣惶恐。”

“卿平定白蓮教作亂,西部三省的妖教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地方平靖之盛況自聖朝建極以來未之也。卿已調離池屏,對該地往後的治策有何見地?”

“西部三省多山,轉輸不便,地瘠而少,民多而窮。以臣愚見,妖教橫行,根在地方窮困,百姓生計艱難,而地方官吏私欲膨脹,置聖上、聖人諄諄教誨於腦後,對上文過飾非、巧言令色,對下則恣行搜掠致民不聊生。”

太子對他直言刺世之語毫不為忤,反而輕輕點頭。

“百姓處水深火熱時最易受妖言蠱惑,妖教今雖被擊破,並未根除,隻要地方官府貪弊複起,妖教定可死灰複燃。臣恐人心飾偽,官貪民貧,破山中之賊易,破心中之賊難。”

太子擊節叫好:“好個‘人心飾偽,官貪民貧,破山中之賊易,破心中之賊難。’如此警句孤當奏報父皇采納。”

“臣惶恐。”

“亭淵,你在池屏常與神仙輩交往,你怎麽看神仙之道?”太子的稱呼變得親近些了,問的問題卻是有點難答。

陶勳想了想,道:“神仙之事自古虛無飄渺,池屏剿匪有神仙降世,臣與所謂元朔天師、駐蹕大將等接觸交談多以軍務民政要事,神仙之道隻略有提及。以臣所聞,神仙之道首重仙緣,無仙緣者不可入仙道,又神仙所欲所取迥異常人,凡間所謂神仙種種典章故事盡是以己之陋識類推,以訛傳訛謬之大矣。”

“哦,訛、謬之處在哪裏呢?”

“臣觀神仙清心寡欲,物無求於人,欲無索於人,情無動於人,其所思所行唯遵天意,無天意允,縱萬千生靈皆死眼前亦必不援以手。凡人常求神仙道,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卻不知神仙意誌之堅豈金石堪比。人生而有年大道無涯,以有年之生求無涯之道若鏡中取花、水中撈月爾。”

太子沒料到他會回答得如此直白,臉色變了變,道:“人說忠臣不以人主好惡而媚言,卿這番話要是能當麵向聖上勸諫便好了”

“臣若麵聖,惟直言爾。”

“唉,直言是好,也要君父聽得進去。”太子不由自主地說了句這樣的話,話出口後立覺不妥,忙顧左右而道:“卿言神仙循天意而動,難道天意人間億萬生靈塗炭時漫天的仙佛真的沒有一個出手拯救世人的麽?絕情絕性便是神仙之道麽?卿可是在說神仙的壞話喲。”

陶勳聽到太子玩笑一語後心頭一動:“難道我也要學得絕情絕性才能飛升成仙麽?那我修仙的目的是什麽?柔柔曆劫複生後我心生忌憚,事事唯恐稍逆天意,行事畏手畏腳不敢憑心施為,上天使我學會《天冊》仙法,學而不用,何必使我能學?”

一時間,陶勳心頭千思萬緒糾結,居然出神胡思亂想開來。

太子見陶勳忽然呆呆地沒有動靜,以為他害怕了,安慰道:“卿不要害怕,天意緲緲誰能說得清楚,或許此番話本是天意假卿之口說出來也未可知。”

陶勳回過神,道:“上體天意,下應民心,聖天子之責也。上致君,下澤民,臣下之職也。神仙可絕情絕性,君臣父子、黎民百姓須守綱常倫理,此為天界與凡間之人各安本份,微臣簡言直敘之,何懼之有?”

“哈哈哈,卿真妙人也!”太子哈哈一笑,不再談此話題,臉色一肅,道:“今天召卿,是要宣聖上口諭。”

陶勳趕緊跪倒接旨:“臣陶勳恭聆聖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