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就把手縮了回來。

動作有些急,陸昭詫異的看向林紈紈。

林紈紈不知如何解釋,她總不能說男女授受不親,她去年還在跟陸昭學騎術呢,垂下頭道:“臣女現在不怕了,勞煩殿下。”

就這麽一會功夫不怕了?陸昭狐疑的盯著她。

生怕被陸昭發現心思,林紈紈飛快的跑去案前坐下,剛才的恐懼一掃而空。

陸昭心想,跟隻小兔似的,好像確實是不怕了。

那一幕太後都看在眼裏,暗道小姑娘居然知道害羞了,明明之前還經常去東宮呢,沒少與孫兒接觸。難怪今年不再學騎術,原是要避嫌。

可惜年紀還是有點小,要是再大上三四歲,看她這孫兒的態度,難說不成。太後就恨不得有什麽仙藥給林紈紈吃,吃完馬上變成大姑娘。

然而也隻能瞎想想,哪裏有這種好事?太後與林紈紈道:“紈紈,你與淑妃說說融兒的事吧。”

淑妃馬上看向林紈紈,一臉期待。

林紈紈就告訴淑妃,上官融如今是何模樣,抓周那日穿了什麽衣服,平日裏吃些什麽。

淑妃聽得笑容滿麵。

臨走時,太後叫陸昭送送林紈紈:“以後也不知何時能再見,馬上要去筠州了。”

林紈紈卻因知陸昭年前會凱旋,是以沒怎麽當回事。

“臣女相信殿下一定會得勝,臣女到時會去城門口迎接殿下。”

打仗哪裏有必勝可言,形勢總是瞬息萬變的,便是他準備充足也不能誇下海口保證,不過眼前的小姑娘竟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陸昭笑著輕揉她發頂:“承你吉言。”

四月底。

百繡閣清晨來了一位客人,三十餘歲,麵容瘦削,但五官頗為清俊,女夥計看他裝束像是來自富庶家族,殷勤的迎上去,詢問他是想買成衣還是定製衣物,結果那客人卻問,“你們宋掌櫃在嗎?”

女夥計微愣:“請問這位爺找掌櫃何事?”

“我是她叔父。”

女夥計不曾聽說掌櫃有叔父,可看眼前這人神情平靜,不似有假,急忙跑到內院,告之宋灩秋:“掌櫃,來了一位客人,自稱是掌櫃你的叔父……”

不等說完,宋灩秋飛奔了出去。

曆經十二年,她再一次看到宋詠孝,幾乎是認不出來,她記憶裏的叔父很年輕,臉頰豐潤,神采飛揚,哪裏是這等憔悴?可分明那是她叔父,他看著她的目光一如往昔。

她一步步走過去。

“灩秋。”宋詠孝落下淚來,“你竟這麽大了!”以前抱在懷中的小孩子竟是大姑娘了。

宋灩秋終於忍不住投入他懷裏。

兩人相擁而泣。

也不知哭得多久才停止。

宋詠孝歎息一聲:“我真沒想到你會在京都!”他完全是尋錯地方了,“不過你安然無恙,哥哥嫂嫂在天之靈也會放心。”

“是我連累叔父,找我找的這麽辛苦。”宋灩秋哽咽。

“不不,灩秋,你別這麽想,”宋詠孝輕撫她發髻,“你失蹤的時候太小了,我實在是怕你遭遇不測。但後來,就變成執念了,與你無關,這是我對哥哥嫂嫂的交代。”又告訴宋灩秋,“哥哥嫂嫂的後事我當時便已經辦妥了,哪日你隨我回去拜祭一番。”

“明日就去。”宋灩秋道。

“不用這麽急,”宋詠孝問起薑修,“那位薑公子是你朋友吧?”

宋灩秋不好說出實情,隻能含糊應聲。

“這薑公子真是神通廣大,竟能找到我,也是我命大,要不是他,真要客死異鄉。”宋詠孝拍拍宋灩秋的手臂,“你我能團聚,可是欠你這位朋友好大的人情。”

叔父是不知道,他曾拿此事威脅,宋灩秋問:“他派去的小廝真的好好照顧叔父了嗎?”

宋詠孝覺得奇怪:“你怎麽這麽問?薑公子派來四名小廝,找到我後發現病重,馬上就請了最好的名醫,而後幾個月日夜不歇的照料,不然我難以痊愈的。”

竟是一開始就對叔父悉心照料?那他還威脅自己,說小心叔父的命。

宋灩秋擰起秀眉。

宋詠孝道:“你哪日將這位薑公子請過來,我想當麵謝謝他,之後我們便啟程去許州。”

宋灩秋點點頭。

與叔父重逢是這些年她最覺幸福之事,可隨之而來又有一樁煩惱事了——她居然要去請薑修。

這段時間,他遵守承諾沒有露麵,確實是清淨很多,可不請又是不行的。倘若如叔父所說,薑修對叔父那麽好,她怎麽也該表示下吧?

思來想去,宋灩秋第二日傍晚叫一位女夥計去兵馬司找薑修,問他明日可有空去醉月樓。

下衙後,薑修看到女夥計,少不得一番自嘲:便算把宋詠孝安然送到宋灩秋麵前,她竟都不親自過來一趟,可見她對自己是何等討厭。

可惡果是自己種下的,得自己吃。

薑修次日如約來到醉月樓的東側雅間。

宋詠孝沒料到這位薑公子如此俊美,一身華服又顯清貴,心裏難免疑惑,侄女居然認識這等家世的朋友。他這些日是聽說侄女原先做過奴婢,後來是林家的千金放她出府的。

“見過薑公子。”宋詠孝朝他深深行一禮,“救命之恩,無以回報,以後但凡有宋某能做之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薑修托住他的手:“言重了,你是灩秋叔父,正好我欠灩秋人情,隻能說是禮尚往來。”

宋詠孝疑惑,怎麽侄女沒說此事?

碰到叔父的目光,宋灩秋也不知如何解釋,他何時欠過她人情?

“灩秋許是忘了,她待誰都好,我不過是其中之一,隻是這份人情我一直都記得。”那是她留在他身邊的四年時光,最美好的時光,在他心裏深深刻上了印記,然而他卻不知其珍貴,反而隨意揮霍。

那段時光便如白雪蒙上了塵土,她如雪,他似土,肮髒不堪。

明明那時候,她曾仰望過他。

他不是沒見過她紅著臉的樣子。

在他練武時,小姑娘也曾在場邊偷偷相看,在他看兵書時,她時常給他端上熱茶,在他說起將來要如何保邊疆安寧時,她眼裏閃爍過星光。

他卻忘記了。

薑修這些日回憶起來,有種刻骨的痛。如果當時他能為宋灩秋想一想,如果當時……

而今也不知能否挽回。

一頓飯吃得有些沉默,宋灩秋發現他幾乎沒怎麽看過她。

作別時,宋詠孝道:“等休息幾日,我要帶灩秋去許州拜祭哥哥嫂嫂,回京都後,再與薑公子一聚。”

薑修沉吟:“隻你二人嗎?”

“是。”

“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派四名護衛隨你們去吧。”

“這如何使得,”宋詠孝忙道,“之前已經勞煩過薑公子了!”

“從京都到許州要途徑巍山,百花穀,成河山道等幾處崎嶇山路,不太安全。”

宋詠孝臉色一變,想到哥哥嫂嫂就是被賊匪害死,當下拱拱手:“那就再勞煩薑公子一次,隻是這人情……”

薑修笑一笑:“不必記掛,往後請我再吃頓飯就是。”

宋詠孝就覺得這公子人真好。

而一直默不作聲的宋灩秋卻是心思複雜,捫心自問她也不想欠薑修人情,可今日的薑修與往前很不一樣,她有點琢磨不透。正思忖時,聽薑修道:“灩秋,下次再見時,希望你可以叫我一聲公子。”

宋灩秋心頭一震。

抬眸時,卻看他已經轉身離去。

她忽然間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她也不知,薑修口中的再見,竟會如此之久。

……

就在宋灩秋與林紈紈請辭回許州,離開京都的第二個月,林紈紈在老夫人口中得知,薑修竟辭去了兵馬司指揮使的職務,求皇上允他隨陸昭同去筠州攻打北狄。

皇上詢問武城侯薑宗望的意見,薑宗嶽說薑家原就該以熱血報國,皇上因此準許了薑修的請願,三日後同陸昭點兵出發。

薑家老夫人與薑夫人哭成一團。

老夫人勸都勸不過來。

薑老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控訴薑宗望:“哪裏有把兒子往戰場上推的道理?他這是嫌兒子活得太長了嗎?玉真,玉真,”她喊著女兒名字,“你說,他是不是想氣死我?”

薑家一門忠烈,曾祖父祖父都是為國捐軀,馬革裹屍的,就算兄長,早前也一直在鎮守邊疆,近些年才被皇上召回京都,薑玉真歎息一聲,安撫母親:“娘,不是隻有修兒一個人去,你要說危險,那儲君不也去了嗎?娘就信哥哥一次吧,一定不會有事。”

“他說沒事就沒事?他自己怎麽不去呢?”薑老夫人又開始罵兒子。

薑宗望在旁邊揉額頭。

薑夫人捏著拳頭捶他。

真是一團亂啊,林紈紈心想,前世薑修明明就沒去的,怎麽事情就變了呢?想來想去,隻有一個原因——宋灩秋。

她跑到院中,看到薑修孤獨的立在月光下,知道他是為避開紛擾,便悄悄走近,輕聲詢問道:“大表哥,你是為灩秋吧?”

小丫頭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歡盯著他,薑修道:“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林紈紈不明白。

“算是為初心吧,我最近沉溺於情愛委實不應該,且還是用這等卑鄙手段……可若說不是為灩秋,恐怕你也不信。”薑修淡淡道,“不管怎麽說,這場仗我是打定了。”

“你就不怕你不在京都,灩秋嫁給別人?”他怎麽能一走了之?

薑修轉過身,捏捏她的臉:“不是還有你嗎?你一定會幫我的吧?”

幸好這次捏的不重,林紈紈倒也不討厭,隻哼了哼:“我也不是神仙,能左右她的心意。”

薑修手指頓了頓:“我相信她會理解我,”隻要宋灩秋心裏還有一點點的往日情誼,她應該會的,“如果她不願意,我興許也隻能……”

放手嗎?

他也不清楚,可不知為何,他心裏有一處地方,那麽堅定的相信著,宋灩秋可以明白他的真心。

他想變回以前那個薑大公子,曾經她一點都不討厭的那個人。

林紈紈看著他,鼻尖忽地有點發酸:“大表哥,你要平安歸來。”

“當然。”他笑笑,摸摸她的頭。

“讓太子殿下也平安回來。”她又道。

薑修應是這場戰事的最大變數,她忽然很不確定結果了,萬一有什麽……

想起那日,她很堅定的說“殿下一定會得勝歸來”,林紈紈的手指慢慢握緊。

不知為何,她想到了前世陸昭戴得鬼麵具。

他肯定是受了很重的傷。

她突然很擔心陸昭。

然而,再見一麵已不可能,陸昭很快就要領兵啟程了,這兩日他一定非常忙碌,她能做的許就是不打攪他吧?

可林紈紈卻一直心神不寧,直到那天早上,聽見外麵隆隆的馬蹄聲,她飛快的跑了出去。可哪裏見得到陸昭的身影,唯有灰塵飛揚,百騎背影如墨點般消失在了遠處。

他是要去兵營點兵了。

她突然有點後悔,她管什麽自己年紀小呢,就算陸昭比她大那麽多歲又如何?他不一定會很快娶妻,太後不是說,誰都沒看上嗎?

她之前應該多去看看他。

如今這一走,也不知何時能回。

林紈紈看著城門口,長長歎了口氣。

綠芳盯著小姑娘的背影,喘著氣道:“可把奴婢嚇壞了,姑娘急著跑出來幹什麽呀?”

“沒什麽,”林紈紈悶悶的道,“回去吧。”

正好陳蓮珠要挑選賀禮,派丫環請林紈紈過去:“幫我看看,給俞姑娘添妝的。”

俞智容馬上就要成親了。

林紈紈心情不好,沒有藏住。

“怎麽了?”陳蓮珠看出小姑子有心事,“出什麽事了?”

林紈紈不說話。

陳蓮珠把她攬在臂彎下:“不想說也沒事,等你想告訴我時,我一定會好好聽。”

聲音如此溫柔,林紈紈怕她擔心,說道:“……本來想送送大表哥,結果出去沒看到。”

原來如此,陳蓮珠輕拍林紈紈的後背:“不要擔心,我聽相公說,薑公子跟殿下似乎計劃得很是周密。”

林紈紈的耳朵一下豎起:“哥哥怎會知道?”

“前日他與薑公子聚過。”二人還喝了點酒,林嘉言回來後身上帶著些許酒氣,聽得出來,他很佩服薑修。

“那到底是什麽計劃?”林紈紈問。

陳蓮珠大致講了一些,林紈紈聽得目瞪口呆,原來事情竟然變成這樣了。

那麽,假使成功的話,再也不會有鹿山一事!

對林紈紈來說,那可算是解決了將來最大的難題,陸昭以後不會再出征,陸璟也不可能奪得皇位。

林紈紈十分歡喜,興致勃勃的與陳蓮珠挑選賀禮。

看起來簡直是眉飛色舞,陳蓮珠輕輕一笑:“紈紈,原來你與薑公子的感情這般深厚。”

林紈紈一愣,她是有點擔心薑修,可遠沒有擔心到這個程度,她想得是另外一個人。

不過這不能告訴陳蓮珠,林紈紈低聲道:“嗯,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