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秋殤

好痛……身體像是陷入了冰窟,冰寒刺骨的河水,好似無數的利劍,刺得他醒轉過來。

這是一條藏於‘洞’‘穴’內的暗河,遠古的冰川融化成雪水由岩‘洞’流過,寂靜無聲,卻又湍急異常。

他泡在河中,全身無力,可是,他得回去,不然,她又擔心了,他總是給她惹麻煩。他努力的爬,想爬上去,想爬回去,想爬回那個人的身邊。

他是不是太幸運,掉下來是被幾棵樹攔到,他是不是太不幸,掉進了這隱秘的暗河。其實,是他實在不想死。在以為失去她的時候,他生無可念,隻想著追隨她而去。找回她的時候,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是啊,他不能死,他若死了,便再也不能想那個人,再也不能記得她的樣子,再也不能愛她,再也不能。

所以他不能死,他爬也要爬回去,去與那個人一起,便是隻能看著她,也好,隻要能看著她,便是以何種身份,也無所謂……隻要能守著她。他不在乎以何種方式,他隻願能看著那個人,與那個人一起,一路同行,一起看盡年年柳綠,歲歲‘春’光,千山浮雲,萬裏草‘色’……隻願與那個人一起,隻與她一起……

他用力地爬,想爬上去,想去抓住岸邊的岩石,隻是未及抓到岩石之際,一股暗湧襲來,他被卷入了暗河湍急的漩渦……

……

秋風不停地呼嘯,戰馬狂奔在念青唐拉大雪山,連日的奔襲幾乎使馬背上的身影搖搖‘欲’墜。那屢受創傷的身軀。因著內心強大信念的支撐,而方不致於倒下。

他急速的躍上山巔,急的他的‘胸’口好似就要爆裂。他緊捂‘胸’口,緊緊地抓住,好痛,心口好痛,好似有什麽又要掉落,那塊最珍貴的‘肉’,又要掉落。他緊緊地抓住‘胸’口,好似要抓緊那個人。

子君,你不可以拋下我,絕對不可以,便是你隻剩下一塊骨頭,我也要把你帶回我的身邊,再也,不讓你逃離……

秋風卷地,冷淩而蕭瑟,無盡的風嘯,好似穿越了曆史的天空,穿越了歲月的長河,穿越了紅塵歲月……

那一瞬,星移鬥轉,風雲變換。那長劍與那秋風一起,向著那個風華絕代的單薄身影席卷而去。

衛子君緩緩地閉上了雙眸。賀魯,終是與你一起死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是否比你晚了一步,若是死到了你的前麵,對不起……

“不——”

便是那一瞬間,她聽到了一聲心碎的呼喊。

她的身軀一沉,一個物體覆上了她的身軀,他聽到一聲悶哼,她感覺到‘胸’口一陣劇痛,她聽到了現場的打鬥聲驟然響起,她倏地張開了眸。

一個人,覆在她的身體上,她努力地辨別上麵的人,那是一張清秀而略顯稚氣的麵孔,隻是一瞬間,她便明白發生了什麽。

不!“迭雲——”不知是哪裏來的力量,她翻身而起,抱住了迭雲。

那長劍,貫穿了他的身體,又刺入她的‘胸’口。他用他的身軀,擋住了那劍勢,用他的生命,詮釋了他的愛。

那個癡情少年,那個愛得苦,痛得苦的少年。

鮮血,不斷地有那貫穿身軀的傷口湧出。衛子君緊緊捂住他的傷口,那血液順著指縫冒出,劃過皙白的手掌,又熱,又燙。

“迭雲——”衛子君痛哭失聲。“快——快來救迭雲,快來救他——”

可是,沒有人聽到他沙啞虛弱的呼喚。劉雲德和陳長,早已與鬆讚幹布纏鬥在一起,未料到鬆讚幹布功力奇高,兩人聯手方阻止了他欺近衛子君的身邊。

而那些他們帶來的軍隊,與黑衣人絞鬥在一起,廝殺聲,刀劍鏗鏘之聲不絕於耳,周圍一片‘混’‘亂’。

“別哭……”迭雲虛弱地笑了笑。“……頭一次……見你哭……”他緊緊鎖住她的容顏,好似要把她的樣子記住。“別哭……不要哭……我喜歡你笑的樣子……”

“……快來救人……快來人……迭雲……”衛子君的聲音哭得有些嘶啞,失力的身軀將迭雲抱在懷了,她用盡全力將身體僅有的一點內力輸給了他,封住傷口不斷湧出的血。她已經力竭了,為賀魯承下的那幾掌將她的身體打垮了,她就像一個虛弱的布娃娃。

懷中的人漸漸虛弱下去,他‘露’出飄渺的笑容。“我……不想死,我喜歡你哄我……想……和你在一起……”

衛子君嗚咽著摟住他的脖子,“迭雲不要死,不要死,我每日都哄你,隻要你不死……”淚水,撲簌簌滾落,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她的血,將她雪白的衣衫浸透了***。

“我……親過你……在一次見你……給你……治病的時候……”他的眼中‘露’出一絲神往,“親……親我……”羞澀的人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心底最後的渴望。

淚水,流了滿麵,“好……但是你不能死,你死,我就不親。”

“我……不死……不死……”

衛子君顫抖著將‘唇’覆上迭雲幹燥的‘唇’,迭雲滿足的輕歎了一聲。

她欠他的太多了,欠了他一條命,欠了他一生的情……她要給他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輕覆的‘唇’加了力道,她開始添‘吮’那幹燥的‘唇’……她的淚滑到他的臉上……

良久,她抬起頭來,一雙淚眼看著迭雲。“喜歡嗎?”

“真……美呀……”迭雲飄渺的眼神看著衛子君,抬手‘欲’撫上她的麵頰,舉到中途卻無力垂下。衛子君迅速抓起迭雲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不斷地湧出。“喜歡就不要死,以後我每日都這樣親你,每日……每日都親……”衛子君已泣不成聲。

“我……愛……你……”迭雲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這三個字,滿足的閉上眼睛。

“不——迭雲——不要死——不要死——我還沒給你娶媳‘婦’,求你……迭雲……”衛子君痛哭失聲,她不停地晃著他的身體,不停地搖晃,企圖將他搖醒。

“迭雲——”她邊哭邊向他的身體輸送著內力,盡管她已經沒有什麽內力,可是她還是不斷地重複著這個動作,盡管她已經無力支撐自己的身軀。

終於,身體的力氣被‘抽’幹,衛子君將頭貼在了迭雲‘胸’前。她靜靜地抱著那身體,懷想過去的點滴。

為什麽,為什麽要奪走他,為什麽她摯愛的親人要一個個離開,為什麽她所在乎所捍衛的卻無法守護……人生何其殘酷,紅塵有多苦,她終其一生想要的不過是個天倫,沒有求過富貴,沒有要過名利,如此簡單的願望,何以不能滿足她,蒼天如此對她,叫她情何以堪。

天邊,紅日西斜,一抹殘陽似血。

手,輕輕拂過迭雲的身體,這具身體,曾救過她的命,陪她走過無憂的歲月。而她什麽都不曾給過他,給的隻有臨別的一‘吻’,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本不想沾染這異世的情愛,卻空惹了一身情債,叫她怎麽還,無力償還,無語問蒼天,卻惟見‘豔’血漫天,不見親人歸還……都走了,一個個都走了,空留她在這世間還有何意義?這漫漫紅塵苦,不堪言,無有岸……唯有風煙漫天……她緩緩貼上了迭雲的臉。

他的身體依舊溫熱,他的臉還有些滾燙,她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他微弱的呼吸……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轉頭去看,想最後看一眼她所愛的人,劉雲德,三哥,迭雲……

她把他們最後的樣子記在了心間……她緩緩倒了下去……

風聲遠去了,廝殺聲遠去了,卷起的風塵彌漫,模糊了天空,模糊了過往,模糊了風塵歲月,模糊了前世今生,模糊了她的眼……

她的眸,依然張著,裏麵映著蔚藍的天,隻是,此時的天空滿布風煙,而她的眸,卻依舊清澈絢爛。

她已經沒有意識,已經無法思考,隻是執著地張著她清澈的眸……

她的眸中倒映著廝殺的人群,倒映著突然‘騷’‘亂’起來的人群,倒映著一個不顧一切衝進來的身影。

那身形異常的熟悉。心底的某處似被喚醒,模糊中,心底似乎知道,二哥,他來了。

她已經聽不到聲音,她被抱了起來,有熟悉的清新味道縈繞鼻間。

她張著清澈的眸,隻是努力地張著。

直到,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出現在她清澈的眸中,似乎內心被喚出了最後一股力量,“師傅……救迭雲……”

她的睫‘毛’顫了顫,緩緩閉上了那對眸,那對至死都清澈絢爛,至死都不肯沾染纖塵的眸……

大昱建德四年,秋。吐蕃與大昱於公元六世紀的最後一場戰役結束了。

此役,被世人稱為青唐拉戰役。此役,讓人們得知聞名四海的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還活著。然而此役,也讓這位以睿智勇猛風華蓋世而聞名的西突厥可汗,險些喪於此。

此役,吐蕃那些武功蓋世、神秘莫測的黑衣人,不但將大昱著名的大將軍陳長率領的軍隊,擊得一敗塗地,也將大昱天子李天祁帶來的軍隊擊得潰不成軍。導致這場戰役‘性’結果的,竟是一位來自大昱的隱居江湖的老者,及其帶來的近百江湖人士。他們將那批神秘莫測黑衣人剿殺於此,終至大昱軍凱旋而歸。

而素以勇猛蓋世用兵狠厲著稱的吐蕃讚普鬆讚幹布,於此役戰敗後,亡命奔逃回邏些城。自此,吐蕃一蹶不振,終至歸順大昱。

而曾經參與征討吐蕃的蘇毗,因為西突厥可汗、大昱風親王——衛風的諾言,而終於恢複了自製。

這場戰役,被世人編為評書,在茶館酒肆,街頭巷尾,被說書人不斷地講述。而講述的內容,令世人茶餘飯後不斷議論而興趣不減的內容,並不是這場戰役的殘酷,而是關於大昱天子李天祁與西突厥可汗衛風之間的一段纏綿悱惻的禁情。

據說,那大昱天子李天祁趕至崖頂之時,正遇到西突厥可汗衛風倒地,他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將衛風抱在懷內,便暈了過去。

這一抱,便是幾日,任是誰也掰不開他的手,想不到一個暈厥之人竟是有如此大力,苦於怕傷害天子萬金之軀,無奈之下,衛風‘胸’前的傷口都是在他的懷中醫治的。可想而知,這李天祁用情之深。

然而,在衛風醒轉之時,大昱天子卻沒有帶這位史上唯一的男後歸國,而是一個人默默的回去了,這讓世人不斷的猜測其中緣由,成為了世人茶餘飯後不斷言論的話題。

秋去冬來。

白雪覆蓋了枯黃的草墊,念青唐拉大雪山上,白茫茫的一片,高高的峰頂雲霧繚繞,斜陽將雪白的峰頂映上一層橙‘色’暖光。

一個少年騎著雪白泛著金光的汗血寶馬馳過雪原,那人一身雪白的白狐裘皮袍,滾著雪白的‘毛’邊,一身清華之氣,冰冷如月,他騎馬的飛揚身姿令一眾隨行的附離生生挪不開眼,不由個個心中感慨讚歎,他們的可汗,便是每日看著,仍是看不夠。

這個少年可汗,便是聞名四海的西突厥可汗,衛風,衛子君。

衛子君下得馬來,幾個跳躍便躍上了峰頂,緩緩走向那處斷崖。修長‘挺’拔的身姿,飄逸出塵,一身淩厲桀敖之氣四散飛揚,她來到了那處將人隔絕於生死之間的斷崖。

“可汗——已經挖好了。”崖頂的幾個附離報道,然後恭敬地立於一旁。

挖好了!挖好了嗎?衛子君走了過去,握緊手中的錦盒。

斜陽,將她‘玉’白的頰鍍上一層緋‘色’,雪白的‘毛’邊裏著她清透雪顏,她的‘唇’看起來異常的‘豔’紅,陽光透過她清冷明澈的眸,好似一塊純淨的水晶,閃著晶瑩的光澤。

她將那塊由賀魯懷中扯下的巾帕,放入一塊錦盒,這塊帕子,既然他如此珍視的每日放在‘胸’口,想必,那是他至死都想帶走的東西。

她望著那個附離們費力刨出的土坑,長指撫了撫那方錦盒,猶豫了半響,將那錦盒放入挖好的坑中。然後直起身腰,“賀魯,若是不喜歡這墳墓,便自己回來掘墓吧。”

她轉身,向前走去。她找了他太久,太久了。她在崖邊結廬而居,拖著病弱之軀尋找了他三個月,每日每日的去崖下尋找,冬天就要過去了,他終是沒有回來。

她走了幾步,立住了。“賀魯——”她掩麵,終於哭了出來。這麽久以來,在終於決定不再尋找他之後,她的淚落了下來。

一起相處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他就像個影子一般,從不知疲倦地跟隨,可是如今,他消失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不知道他是否又魯莽的做了什麽,不知道……

“可汗,天涼,別傷了皮膚。”哥舒伐將那件‘豔’紅的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不知道……她突然回身,快步走回,將那方錦盒由土中拿出,‘交’給了旁邊的附離,“將這盒子,送去賀魯的賬內。”

賀魯,她不相信他死了,連一塊布片也沒找到,連一根骨頭也沒找到,她知道,他一定沒死,隻是他遇到了麻煩了。他沒死,她隻是不知道他在哪兒而已,她隻是,不知道而已……

她轉身躍下山頂,跨上特颯‘露’,向著西突厥汗庭奔去。那抹飛揚的身姿漸去漸遠,‘豔’紅的大氅迎風翻飛,她仍是那個人,那副‘性’子,一點都沒變。

冬去‘春’來。

遼闊的草原,新草又生,廣袤的天空,北雁長鳴。

‘春’末夏初的陽光,溫暖怡人,清晨的微風,溫柔拂過。躺在這樣的陽光下,好似躺在母親的懷抱。長廊的盡頭,吹過一陣微風,黑‘色’的薄衫在微風下輕輕抖動。衛子君靠在室外的軟榻上,輕合眼眸,長長的睫‘毛’被風吹得不住地顫動。

五年了,她來到這個世界五年了,她的容貌沒有任何改變,隻是眉宇間的風情更濃了,一顰一笑之間的風韻越發的動人了,舉手投足之間依舊灑脫大氣,隻是那氣韻越發的勾人魂魄了。

五年時間,她留在這個世界的太多太多。這個世界留下了她的愛、她的情、她的淚、她的血、還有她的親人。她的一切都已溶入這裏,讓她再也無法離開。或許有一日,她可以回去原來的世界,但她仍會選擇留下來,因為她要留在這裏守護她愛的人,守著那些深情的男子,守著他們純美的情,守著她的親人,她的百姓,她的子民……害著他們,她便感覺幸福了,即便有些人不在了,她也會守著他們,為他們,奉獻自己的一生。

她端起了茶杯,淺淺啜了一口。歇息一下後,她又要去批那些山一般高的折子了。西突厥在她的治理下,經濟不斷的發展,國力越來越強,西突厥的牧民每每見她,便似見了天神一般,他們愛她,愛到去寺廟為她祈求福澤,祈求長生,祈求她姻緣美滿,相攜白首,親人纏繞,永不孤單。

衛子君輕笑,笑著他們祈求的‘花’樣真多,五‘花’八‘門’,數不勝數,甚至有人祈求她永世不老。她笑,想讓她做老妖‘精’嗎!還有人祈求她不生腳氣,聽著哥舒伐的匯報,她幾乎笑得肚子痛,她的百姓太可愛了。

暖融融的笑意,在‘唇’角漸漸擴大,她將茶杯湊到‘唇’邊。

“阿哥——”遠處一聲呼喚,羝藍扯著風箏跑了過來。靠在了衛子君的身上。

當年的小‘女’孩,又長高了一個頭,她長得,更像她的母親了,衛子君想起了熱依闞的麵孔。她將羝藍攬在懷中,有了片刻的失神。“今日的功課做完,帶你去看父汗和母妃。”

“阿哥,我們都是孤兒了。”羝藍扯住衛子君的黑‘色’薄衫。

“羝藍不是孤兒,羝藍還有阿哥,阿哥會照顧羝藍一輩子。”衛子君握住了羝藍的小手。

羝藍垂低頭撫‘摸’著衛子君的手,“阿哥,我都快十二歲了,我快快長,等我十五歲,我們就成親。”

“唔……咳咳……”衛子君一口茶水嗆在喉嚨,“羝藍……阿哥……阿哥哪裏好啊,你喜歡阿哥哪裏?”

“阿哥長的好看。”羝藍抬起那對灰褐‘色’的大眼,看著她。

“可是好皮囊不能當飯吃啊,你看阿哥也沒有男子氣概。”衛子君撫了撫自己的身體。

“你有!”

衛子君嘴角一‘抽’,“我有男子氣概?”她感覺自己這‘女’人當的很失敗。“我……真的……這那麽像男人?”

“你武功好,可以保護我,所以有氣概。不過……就是長的不太像男人。”羝藍似乎感覺有些遺憾,“阿哥比前兩年長得還好看了,所以不太像男人……”她仰起小臉‘露’出鼓勵的笑容,“阿哥也不要難過,雖然你越長越‘女’人,不過我也不會太嫌棄你。”

“唔……咳咳……”衛子君又是猛嗆了一大口,她氣喘著道:“羝藍不嫌棄阿哥,阿哥很感動……很感動……”

“可汗——信——信——”哥舒伐有些氣喘。

“念——”衛子君靠上軟榻,輕輕合眸。

“這是……是……沙缽羅葉護的信……”

衛子君攬著羝藍的手一震,她個倏地抬起眸。看了哥舒伐一眼,她扯過他手上的信,深吸了口氣,低頭看去。

是他,是他的字跡。是他……是他……心中,終於有什麽落了底,心中的某處終於熨帖了,突然的倦意襲來,她長長舒了口氣,她想睡了。她將信扔到一邊。

再無奢求,他活著就好,真是活著就好。

“可汗?不看嗎?”哥舒伐有些詫異,可汗不是每日都盼著他的消息嗎?

“睡醒再看。”她在長榻上窩了窩身體,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羝藍去做功課。”她睫‘毛’顫了顫,合上了眸。

眼前的‘陰’影還在,她微微啟開眼睫,哥舒伐還沒走,“你著急,就拆開看吧。”

“是!”哥舒伐拿起了信。打開。

這一覺一直睡到午後,多日提著的心終於安然,這一覺再沒有夢到賀魯。她夢到了二哥。

半年沒見他了,夢中,她的心頭縈滿淡淡的思念。二哥望著他,那眼神依舊是痛苦的愛戀,可是他卻不肯向前,他隻是望著她,望著她,望到眼中升起了水樣‘波’光,望到長風吹過,塵沙飛起。

風沙,彌漫了他的身影,可是,她仍舊能夠感受到他穿越風塵的目光。

二哥,你過得好嗎?你的傷好了吧。

太多的事糾纏,以致她忽略他太久,當她想抱抱他的時候,他卻離開了她的身邊。

她有些想他了。

張開眼的時候,哥舒伐還在,周圍的‘女’婢為她打了十數把傘來遮擋陽光。

“可汗,這是大昱才送來的冰鎮水果,您吃點吧。”巴哈遜端了一盤水果放在她榻前的幾案上。

衛子君慵懶坐起身,倚靠在榻上,她看了看那碟水果,清澈的眸底‘波’光流動。

她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小口,她想起了幾年前的鹿城,那千裏迢迢送來的冰鎮西瓜。他現在還好嗎?為何,連一封信都沒有。

她抬起眸,“哥舒伐,信裏怎麽說。”

哥舒伐有些支吾,“可汗,葉護說……說他落下崖遇到高人相救,而後……而後被高人的‘女’兒看上了,要求……要求……他不從,就把他鎖起來了。”

衛子君當即瞪大雙眼,有些不可置信,她嘴角‘抽’搐了兩下,眨了眨眼睛,西瓜的汁水滴濕了她的衣襟。她有些不甘心。她找了他三個月,又等了他三個月,半年的提心吊膽,居然換來這樣一封信,原來居然是因為‘豔’遇,害得她跟著擔憂這麽久,真是可惡。

“可……可汗……這是大昱劉總管的來信……”哥舒伐趕緊又丟給她一封信以期轉移她的注意力。

“劉雲德又來信了?衛子君看了看那信。

劉雲德並沒有授受李天祁的加封,他反而繼續幫她管起了聚雲樓。這劉雲德看似憨厚,卻把個聚雲樓管理的風生水起,又開了幾家分店不說,甚至還開了一家在餘杭的錢塘湖畔,估計她十輩子不事勞作都不用擔心生計了。想不到,這一世,不但賺了許多生死情誼,錢也沒少賺。

衛子君抿起‘唇’角,笑眯眯地接過信,抬眸問道:“迭雲起來了嗎?”

自從他由九死一生中醒轉過來,就變得特別的嗜睡,每日起的比她還晚。

“是想我了嗎?”說起迭雲,迭雲就到了。

衛子君聞聽他說那句話,當即大咳起來,她好似看瘟神一般看著迭雲,“迭雲,傷好了,你也該回去照顧師傅了。”

“我就住這兒了,反正你去哪兒我就住哪兒。”迭雲在她的榻上一***坐了下來。

衛子君手一抖,哆嗦著對哥舒伐道:“把……把信拿來。”

“可汗,信在你手上呢?”

“在……在我這兒?”衛子君抖索著展開了信。

看了一會兒,她有些興奮,拿起一顆櫻桃放入口中,隨後將長指放入‘唇’舌間,嘟起紅‘唇’‘吮’吸指上的汁水。

迭雲看得喉頭一動,咽下一口唾沫。

那紅‘唇’他嚐過,他從來沒有想到,世上會有那麽好吃的‘唇’。他咕嚕一聲又咽下一口唾沫。

“段莘又要來……怎麽個個都要來……”她繼續看了下去,‘唇’邊勾起一絲淺笑,“迭雲,六郎什麽時候和蝶兒勾搭上了?我當時要把蝶兒給你吧,你不稀罕,現在好了,讓六郎勾搭跑了,他們等我回去‘操’辦親事呀。”

“什麽勾搭!說的那麽難聽,人家是兩情相悅。我對那蝶兒也不喜歡。”迭雲看她的目光有些火熱,“我可記得,臨死前有某人對我說,要每日都……”

“嗯哼……咳咳……”衛子君慌張起身,“那個承諾是對死去的迭雲說的……”她提起綢衫下擺風馳電掣地飛奔出去,迭雲提起長衫緊緊追了上去。

守在汗庭兩側的附離見此情形,眼都沒眨一下。象這種,他們一向儒雅有禮的可汗,沒命地奔逃的情形,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這種情形自那迭雲醒轉過來開始,每日都要上演一次。

當兩人繞著牙帳跑了五圈之後,衛子君打了一聲呼哨,特颯‘露’應聲而來,她躍上馬背,急速奔逃出去。

遼闊無際的大草原,延綿伸展,一群奔騰的駿馬飛馳而過,矯健的雄鷹迎著午後的陽光在高空盤旋。

衛子君來到了那片石人林立之所,靠坐在阿史那‘欲’穀的碑身。她拿起了酒囊,打了開來。

良久,她起身,走向不遠處的一座新碑。

她拂起繡金的袍袖,暖暖的微風將她纖薄的黑衫吹得輕輕抖動。

她將酒緩緩灑入碑前的土地。“南宮闕,你我思怨已了,本已再無瓜葛,本不該收留你這不相幹之人在此,但念你家破國亡,無兒無‘女’,屍身橫棄荒野,我暫且將你收留。看望我先王之時,順便給你帶杯水酒,你,安息吧。”

衛子君緩緩轉身,轉身的刹那,側邊的林地處似乎掠過一抹白‘色’的身影。她定眼細看,並無他物,該是自己眼‘花’了。

她走向了特颯‘露’,隻是未及走近,前邊林地等候的特颯‘露’突然開始揚蹄,不住地跳躍,好似受了驚擾,又好似在撅歡。

衛子君有些疑‘惑’地走了過去,她看到了一個人影,待她看清那人時,不由吃了一驚。“妙州?何時來的突厥?”

“四公子!”妙州緩緩走了過來。猶豫了又猶豫,終是開口道:“我一直都在西突厥。”

“一直?沒有在二哥身邊嗎?”二哥,她聽說,那一日,當他抱著她,他便暈倒了,他們試圖把她從他懷中拿出來醫治,可是他緊緊地抱著她,他們掰不開他的手,無論如何也掰不開。

二哥,她想他了,她一直把他放在了心底,可是,她醒來,他便不在了。

“是,我一直在他身邊。”妙州抿起剛毅的‘唇’角。

“你是說?他在這裏?”衛子君紅‘唇’微張。

“他一直在,他回大昱處理了李北稷的叛‘亂’之後,便來到這裏,他一直在你身邊。”

“啊?那為何……為何……我不知道?”他既然在此,又為何不見她呢?

“他一直在你身邊偷偷看你。他為你一夜白頭,他覺得自己醜了,不敢見你……”妙州停住了,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一夜白頭!一夜白頭!原來是真的。什麽樣的憂慮方能使人一夜白頭,二哥……她感到心好痛。

“最主要是……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為你憂思太過,他的傷一直沒好便為你屢次奔‘波’,將自己的身體拖垮了。”

衛子君直直望著妙州,她先是驚愕,有些無法相信,而後心口劃過一陣劇痛,“他……沒有找我師傅醫治嗎?”

“自那日被巨石砸傷,你便出了事,他以為你不在了,死活不肯去醫治,隻想著跟你去了。而後為你連日奔‘波’,加之日夜思念,他的身體就……垮了。這次你醒來,他偷偷的先走了。其實是因為,他自覺自己無法照顧你一生……”

淚水,撲簌簌滾了下來,一切都是為了她,為她憂心為她疼痛為她受傷為她萬裏奔襲為她牽腸掛肚,而今,又怕耽誤她一生的幸福……,二哥,你為何如此對子君,你叫我,怎麽償還……

“他還能活多久?”她拖著濃濃的鼻音問道。

“林***說,他憂思過度,能活兩三年了,就不錯了。”妙州看她淚流滿麵的模樣又有些心疼,但有些話卻不得不說。“四公子,陪陪他吧,他把整條命都給了你,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看不下他思念成狂的樣子……”

“他在哪兒?”她深吸了口氣,抹抹眼淚。

“他怕你發現,先走了,找到他很容易,他每日都會在你身邊偷偷看你。”妙州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飽含著濃濃的情誼,“四公子,我先走了,要不被他發現了。”

他轉身匆匆去了,這樣的‘女’人,為她思念成狂,也值得吧,隻是,他沒有這個福分。

衛子君久久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二哥,他為了她,陪上了一條命,曾經那樣健康的二哥,那樣俊美的二哥,那樣意氣風發的二哥,而今為她思念成狂,為她拖垮了身體,這一切全是拜她所賜。二哥,她不能讓他死。她若守在他的身邊,陪著他,他會不會活得久一點。

她緩緩轉身,輕輕拭去臉上的淚,她發現特颯‘露’已經不見了,她四下張望尋找,在她的身後發現了特颯‘露’,而它旁邊站著一個人。

那一刹,她心頭一陣‘亂’跳,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是他,是他……沒錯,他沒死,他真的沒死。

“賀魯……”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四卷??情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