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了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臂底下還壓著陸邀一隻手。

陸邀用另一隻手撥通一個電話,等待接聽時,視線靜靜落在虞了臉上。

虞了酒品好,喝醉了不撒酒瘋也不鬧騰,點亮的話癆屬性也不嚴重,就是愛撒嬌了些,隻不過他從來意識不到自己是在撒嬌。

越是不刻意,就越是討人喜歡的道理更古不變,或許還有別的原因,零零總總的揉在一起,陸邀便怎麽看他怎麽順眼招人疼。

“喂,阿遙。”

電話接通了,陸夫人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帶著溫柔笑意:“怎麽了,這麽晚打電話過來。”

陸邀:“媽,我想問您件事,之前說要介紹我認識的那個男生,您知道他叫什麽嗎?”

陸夫人:“嘶,這叫什麽我倒是還真沒問,隻知道他們主家是姓虞。”

陸邀:“多餘的餘?”

“不對,是虞美人的虞,怎麽了,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陸夫人問:“是拖了這麽久也沒見麵,等得不耐煩了嗎?”

猜測被證實,陸邀不禁垂眼笑了,一時沒有回話。

陸夫人誤會了他的沉默,歎了口氣:“也行吧,我知道讓你相親你其實心裏也不是情願的,要是實在不想,我就去跟人家父母說一聲——”

“沒有。”未免母親繼續發散,陸邀適時開口:“媽,我沒有不想。”

陸夫人:“那你這是?”

陸邀:“我隻是想說,您不用再幫我物色其他相親對象了,就這個吧,我等他方便。”

陸夫人有些愕然:“怎麽,是發生什麽了事嗎?”

“沒有發生什麽。”陸邀看著虞了安靜的睡顏:“隻是覺得如果見了麵,我大概會喜歡他。”

掛了電話,再想想無意中探聽到的前因後果,不覺無聲失笑。

想要躲相親對象沒躲掉,想要躲酒後荒唐的對象也沒躲掉,不僅沒有躲掉,還次次都在往槍口上撞。

怎麽會這麽呆,還好沒被別人欺負了去。

陸邀緩慢抽回手,將虞了打橫抱起,穿過院子上樓。

虞了口口聲聲說要當一切都沒有發生,殊不知有些事情過了心,本身就不是三言兩句可以撇清的。

他對他來說早已經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就像是天然地被蒙上了一層濾鏡,一舉一動都是給他塞的甜頭。

他感知到了心口蓬勃湧動的愛意,如今再回頭去看,自己也分不清從相遇時開始的一切到底是出於想要補償,還是潛藏的私心。

或者換句話來說,即使知道對那場陰差陽錯抱有這樣的心態是混賬,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早已經從他那裏嚐到了最大的甜頭。

他將虞了放在**,拉過被子仔細蓋好。

虞了的手拉著他不肯鬆,他便反手握住,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很輕地碰了碰他的。

無法確定到底是何時對這個人生出了心思,但他現在的的確確已經對這個人,野心勃勃了。

-

陽光從窗戶縫裏擠進來,順著時間的角度跳上虞了鼻尖。

虞了睜開眼被晃得又閉上,再睜開,外麵陽光燦爛得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國度。

這還是連日大雨不斷的黛瓦鎮嗎?

今天來客棧蹭早飯的人格外多,一個葉寶,一個趙小鬆,還有一個文遠,加上陸邀正好湊一桌。

他才剛下樓,趙小鬆就眼尖地看見他,包子都沒咽下去就大聲招呼他:“了了哥哥,快過來吃飯啦!”

葉寶黏著趙小鬆坐在同一方,剩下一個位置正好給虞了。

虞了喝醉酒大多時候是不忘事的,時隔一夜見著陸邀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好在陸邀對昨晚的事隻字未提,將一碗豆漿端了放在他麵前:“糖在這兒,自己放。”

他神態無異,虞了悄悄鬆了口氣。

他喝多了就是有點兒愛口出狂言,幸好陸邀看起來沒有把他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

“今天天氣怎麽突然這麽好。”

他往豆漿裏放了一大勺糖:“之前想出去就天天下雨,現在好得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陸邀:“要不要進山裏走走?”

虞了:“今天?”

陸邀嗯了一聲。

虞了想去,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等過兩天吧。”他有點沒心情。

陸邀看著他低垂下的眼簾,平靜開口:“這天晴不過兩天。”

虞了一愣:“啊?”

趙小鬆也聽得腦袋冒問號,誒了一聲想說話,就被文遠眼疾手快往嘴裏塞了一隻燒麥:“乖,小孩兒吃飯要認真,不能說話。”

“山裏天晴時候很少,想出去就抓緊時間。”

陸邀最後給虞了下了一劑猛藥:“不然等雨季到了,十天半月都別再想出門。”

虞了幾經猶豫,還是被說服了:“好吧,我上樓換個衣服。”

陸邀也站起來:“我在門口等你。”

虞了驚訝:“你要跟我一起?”

陸邀氣定神閑:“你打算一個人進山?認識路麽?”

……有理。

虞了直接開啟小跑模式:“那我馬上下來!”

趙小鬆望著離開的兩個人,不理解地戳戳文遠:“遠哥,老大為啥要騙了了哥哥啊?”

“不是騙。”文遠老神在在:“是哄。”

趙小鬆:“哈?”

文遠:“你不懂,但凡放任心上人多把情敵裝在腦子裏一秒鍾,都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侮辱。”

他說完,把自己都驚到了:“我去,我好會啊!”

趙小鬆:“???”

趙小鬆:“……”

趙小鬆:“葉寶,你吃不吃燒麥?”

-

黛瓦山太大了,虞了到了入山口就開始迷茫:“這條路是上山頂嗎?直線還是盤山?晚上之前能爬得上去嗎?”

陸邀:“山頂太高上不去,最多到三分之一的山腰,步行走直線,沒有盤山公路,我們隻到山神寺,半個小時就夠了。”

上山的路都是青石板搭成,連天的雨水把路麵洗得特別幹淨,隻有兩邊覆著落葉的地方生了青苔。

林子裏沒有小樹,最小的樹也有一隻手臂才能環過來的樹幹,樹冠一片鬱鬱蔥蔥,茂盛至極,刺目的陽光被當了大半,少有溜進來的也全被切成了零星的碎點。

陸邀走在前麵,虞了化身小尾巴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麵。

虞了:“山上還有寺廟?”

陸邀:“嗯。”

虞了:“那裏麵有大師嗎?”

陸邀:“大師沒有,隻有一個大和尚。”

虞了:“就一個和尚忙得過來嗎?”

陸邀:“平時上山的人不多,開山的話會有人去幫忙。”

虞了:“什麽叫開山?”

小尾巴完全化身十萬個為什麽了。

陸邀回頭去看,小尾巴不知道什麽時候手裏已經攢了一大疊的樹葉,如今正盯著旁邊樹幹上茂盛的爬藤尋思要不要也摘一片。

見被發現了,虞了下意識想把樹葉往身後藏。

陸邀似笑非笑:“藏什麽,不罰款。”

虞了訕訕:“看著不錯,我帶回去找找靈感。”

撿太多,他都快拿不下了,陸邀伸手從虞了覬覦的那根藤蔓上摘了片葉子,衝他攤開手:“給我吧,我幫你拿著。”

虞了把樹葉都遞給他,手裏隻空了片刻,下一秒就被整個裹進寬大幹燥的手掌。

陸邀牽緊了他,轉過身:“前麵路滑,下步小心點。”

約莫有半個小時,虞了從叢林掩映中看見山神寺的紅色飛簷。

等到了山神寺大門,他才發現陸邀的話完全貼合實際,一點也不誇張,山神寺還真就是建在半山腰。

像是硬生生從峭壁上鑿出來的空間,三麵都是岩壁,繞山而建,三步一個洞窟,裏麵坐著造型不一的泥塑佛像,地上是三個破布縫成的蓮花形狀蒲團,功德箱前香火繚繞。

“要拜嗎?”

虞了想指,剛伸手又怕這樣會冒犯菩薩,連忙縮回。

陸邀:“你想拜哪個?”

虞了不知道,也不認識:“要不都拜一遍?”

“可以。”陸邀點頭:“那你今天可以不用回去了,住一晚吧。”

虞了:“……”

那還是算了吧,他的誠意在心裏,菩薩神通廣大,一定能感受得到。

過了一個峭壁嶙峋的山洞,虞了隱約聽見有滴答滴答的水聲:“咦,下雨了?”

“不是。”陸邀帶著他來到一個大圓缸前,清澈的水流從濕漉的岩壁上不斷滴落進去,形成水簾。

虞了注意到邊沿放著三個開口很大,但高度很低的小碗:“這水是可以喝的是嗎?”

“嗯。”陸邀說:“從菩薩頭頂流過的山泉水,說是喝了可以得菩薩保佑,要不要嚐一嚐?”

“山泉水?是甜的嗎?”

他用碗舀了滿滿一碗喝光,咂咂嘴巴:“好像是有點甜。”

正要擱碗時卻又被陸邀攔下:“等等。”

虞了:“?”

陸邀:“廟裏這種水要連喝三碗,你不知道?”

“???”

“我不知道啊?”

虞了人傻了:“可是我剛剛喝了那麽大一碗!”

陸邀剛才也沒想到這裏,心疼又好笑:“不用喝滿,舀一口也是一碗,見底就行。”

虞了隻好苦著臉勉強又喝了兩次。

陸邀守在他身邊,狀似無意問他:“從前沒有進過寺廟?”

虞了搖頭,在此之前,他離寺廟最近的一次也就是路過一個大慈寺。

“知道了。”陸邀放下手:“走吧,帶你去見個有意思的。”

他們來到拐角處一個佛坑,虞了不認識這個菩薩,隻是看著大肚子眯眯眼的模樣很是和善。

他問陸邀:“是什麽有意思的?”

陸邀抬了抬下巴:“這個菩薩很靈,你想要什麽,或者想要實現什麽,短時間內的,都可以跟他許願。”

虞了:“真的?”

陸邀麵不改色:“真的,不過這個菩薩特殊,所以許願的方式也比較特殊,你得反著來,許願時還得要說出聲,才能靈驗。”

虞了尋思:“怎麽反著來?”

陸邀:“比如你今晚想吃蒸槐花,你就得告訴他,你今晚不想吃蒸槐花。”

“喔,懂了!”

虞了對陸邀的信任值早就飆滿得快要溢出來,他說什麽他都深信不疑,當即轉身對著菩薩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菩薩你好,我開始了。”

“我希望明天開始天天下雨,希望大黃離我遠一點千萬別黏著我,希望小鬆的冰粉攤支不起來,希望陸老板和文老板的客棧門庭冷落,希望每到下雨天陸老板手痛的死去活來。”

“……”陸邀眼底的笑意逐漸凝固。

虞了:“希望我的行李找不回來,希望我每晚都能失眠到天亮,希望程西梧多聯係我,希望我可以一直一直一直喜歡他——”

“可以了。”

陸邀黑著臉出聲打斷,他真是腦幹被大黃掏空了才會跟虞了開這個玩笑:“願望太多,菩薩會聽不見。”

還有數量限製啊。

虞了惋惜地放下手:“好吧,那暫時就這些了,辛苦你了菩薩。”

陸邀拿出身上所有現金投進功德箱,心中默念菩薩大德,小孩不懂事,許的所有願望都不用作數,信徒下次來再為您修繕金身。

“哎,那裏也能過去麽?”

虞了已經去門口站著了,指著對麵峭壁上雕刻的佛像:“怎麽沒看見有路?”

陸邀轉身朝他走過去:“不能,隻能看看。”

“喔。”虞了收回手,想起什麽扭頭問他:“你許願了嗎?”

陸邀點了點頭。

虞了:“許的什麽啊,我怎麽沒聽見?”

陸邀:“你想知道?”

“想啊。”虞了笑起來,理由還挺充分:“萬一菩薩實現不了,說不定我還能幫幫你呢?”

這一次在他身後不是綴滿燦爛的槐花樹,是山川大澤,是懸崖峭壁,鍾靈毓秀都在他眼睛裏成了縮影,坦**,純粹,像山穀間自由穿梭的清風,化成細絲嚴絲合縫捆著陸邀的心髒。

陸邀看著他,忽然覺得或許自己才是那個獵物,被動地被他牽著鼻子走,為他不經意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心起波瀾,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你可以。”

我的願望,你可以實現。

虞了眼睛一亮,正要問是什麽,沉甸蒼鬱的鍾聲從山頂響起,他隻聽清了一聲,就被陸邀雙手捂住了耳朵。

鍾聲變的隱約時,陸邀開口說了句話,虞了沒能聽見。

但他看見了對方眼底湧動的情緒,瞳如墨色,含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深邃得幾乎化開。

虞了不覺右手抓著他的手腕,恍惚裏感覺剩下的鍾杵,一下一下,好像都在往他心口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