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邀視線落在他唇畔,眸色轉深,音色低而緩慢:“忘了?”

虞了點頭:“忘了。”

陸邀:“好奇?”

揚起的尾音像是一把小勾子,虞了被勾了一下,心尖尖酥酥麻麻。

“嗯。”他喉結動了動:“大概是有一點。”

空氣再次安靜。

夜空,樹影,搖晃的花朵,酣睡的貓咪,還有樹下的兩個人。

路過的風都悄悄捂住了眼睛。

“汪,汪汪!”

許是外頭有人路過,水財忽然叫起來。

倒映著鏡花水月的池麵被投入的一顆碎石攪亂,漣漪成圈往外擴展,將所有切成了虛幻的碎片。

虞了漂浮神遊的理智被拉回身體。

他眨眼的功夫,陸邀已經站起身,離開前很輕地揉了下他的腦袋:“我也忘了。”

“不早了,早點休息。”

陸邀離開之後,虞了一個人在院子裏坐了許久。

直到水財叫完了從廳堂跑回來跳上虞了身邊的石頭,虞了一把抱住他的狗頭,埋下那袋,將通紅得快燒起來的一張臉藏得嚴嚴實實。

-

最近兩天總是白日陰天晚上下雨,空氣涼颼颼濕漉漉的,倒是不冷,都是潮得人都懶洋洋了,提不起勁。

這一日虞了閑得無聊拿了素描本在樹底下塗稿子,在櫃台算賬的陸邀忽然帶著三個女孩兒來了後院。

三個女孩兒身上都套著一件薄外套,但擋不住蓬鬆撐開的羽毛裙擺,身量纖細,臉上畫了精致漂亮的全妝,兩側耳朵帶著形似翅膀的羽毛頭飾,是標準芭蕾舞演員的模樣。

虞了搞不清狀況,站起來:“這是?”

陸邀:“她們是舞蹈學院的學生,被通知需要錄視頻交作業,看了客棧照片覺得合適,所以過來借個場地。”

三個女孩兒站在他後麵乖乖點頭,看向虞了的目光亮晶晶的,帶著靦腆的羞澀。

獨自站在槐花蔥蘢下的男生太過養眼,堪比漫畫照進現實,實在是賞心悅目。

虞了明白了,立刻收拾東西把樹底下的空地讓開:“行,你們來。”

“謝謝謝謝。”

“實在不好意思啊小哥哥,打擾你了。”

“抱歉。”

“沒事沒事。”虞了笑著擺手:“我沒在忙的。”他指了指陸邀:“這也不是我的地盤,他才是老板。”

三個小姑娘太客氣了,又接連跟陸邀道了好幾聲謝,手腳麻利架好相機脫了外套準備開始。

虞了接了個幫忙按音樂開關的任務,他站在相機後麵,確認錄製開始後點擊播放音樂。

小提琴悠揚的聲音在院子裏**開,樹下三隻白天鵝隨著音樂起舞,一踮腳一抬手都是極致的浪漫優雅,滿園的繁花似錦都成了她們的點綴。

“哎,真好看啊。”

一不小心就飽了個眼福,虞了抱著本子轉著筆,滿足感歎:“陸邀,你知道嗎,這跟我過往知道的夏天完全不一樣。”

陸邀就在他身邊,抱著手臂閑倚在牆上:“所以你原本知道的夏天是什麽樣?”

虞了所熟悉的夏天可以用一句狹隘來形容:“空調,風扇,涼席,冰可樂冰西瓜,雪糕,雷聲轟鳴的大雨,偶爾還有能把人曬得蛻皮的海灘。”

陸邀側過頭看他:“就這些?”

虞了:“一般夏天不就隻有這些嗎?或者還有打工人頂著暴曬也要趕過去上的班?”

陸邀笑了笑:“虞了,這些不是夏天。”

虞了就問他:“那你覺得什麽才是?”

“我覺得,夏天沒法用有什麽來形容。”

陸邀望著三個舞蹈的女孩兒,他們像是昂貴的八音盒上的跳舞娃娃:“畢竟夏天有的東西,其他季節未必就不會有。”

“很多東西不被注意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到被需要的時候,所以經常被忽略,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存在。”

“他們會在夏天到來時變得盛大,被烈日蒙上金光,被照耀得燦爛,變得無法忽視。”

“所以虞了,不是夏天有他們,而是他們在夏天。”

這是虞了從未聽過的說法。

不是夏天有什麽,而是他們在夏天。

他心念微動,仰頭看了看天空,目之所及的廣闊讓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他好像有點明白宋老頭為什麽會批他的設計在某些方麵太過公式化了。

等他再將注意力轉移到陸邀身上時,就看見他手上拿了根紅繩在悠哉編結。

虞了探頭湊近去看,驚訝:“你還會打中國結?厲害!”

“以前沒事時跟隔壁路奶奶學的。”紅繩在陸邀手底下三兩下被翻成一朵花:“不厲害,就學了這一種。”

虞了:“這是平安結嗎?”他也就知道這一種。

陸邀:“盤長結。”

虞了:“磐石的磐?”

陸邀:“手伸出來。”

虞了以為他要把結給自己,攤開手,卻是陸邀用指節在他掌心裏一撇一捺地寫字。

虞了被撩得手心發軟,指尖忍不住蜷了蜷,努力認真數著筆順認出來:“喔,這個盤。”

陸邀笑著嗯了一聲,然後才將打好的結放進他手裏。

音樂進入尾聲了,虞了屈指握住,再看向樹下的舞者,卻沒了專心欣賞的心思,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被陸邀指尖劃過的地方有點癢癢的,觸感經久不散。

周圍的圍觀群眾不知不覺多了起來,關證王文嫣他們應該也是聽見了音樂,下樓來湊熱鬧。

小天鵝們跳完了,王文嫣笑眯眯帶頭開始鼓掌:“跳得好,好看死了,姐妹們好牛逼!”

她們不好意思地笑笑,派遣其中一隻歡快地蹦躂過來把攝像機取走,三個姑娘對著相機嘰裏咕嚕不知道在討論什麽,麵麵相覷一陣,似乎有些為難。

陸邀主動開口:“怎麽了?”

應聲的是剛剛過來取相機的姑娘:“就是……我們還需要拍照片做封麵,可以再麻煩幫幫我們嗎?”

“拍照你們找我啊!”

站在另一邊兒的周斐突然舉高了手搶話,毛遂自薦就要跑上前:“我拍照可以專業的,什麽角度光線我都懂,保證拍出來你們一定會喜歡!”

傻逼,色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關證在後頭做了個嘔吐的表情,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三隻小天鵝眉頭都皺緊了,在周斐靠近之前逃也似的抱著相機跑到虞了和陸邀麵前:“還是麻煩一下你們吧,不用很專業,隻是作業而已,隨便拍拍就好。”

陸邀這輩子都沒碰過機會相機,快門按哪兒都得現找,攤了攤手,無能為力地將目光投向身旁虞了。

“那我試試吧。”虞了猶豫了一下,接過相機提前跟她們說明情況:“不過我也不是很會,這樣,我多拍些,你們之後可以慢慢選。”

“嗯嗯,可以的,謝謝小哥哥!”

周斐尷尬地停在半路,撓著脖子嘖了一聲,沒辦法,人家不給他拍,他再不服也隻能衝著虞了幹瞪眼。

小天鵝人好好,虞了覺得自己技術太lw沒能拍出她們的美貌,她們卻對虞了大誇特誇:

“哇!超級好看!”

“每張都喜歡,等我們回去慢慢挑。”

“辛苦啦小哥哥!”

虞了被誇得快飄了:“沒事沒事,你們喜歡就好。”

“哼,怪不得。”周斐忽然瞥著這邊開始陰陽怪氣:“一群藝術生,真本事沒有,整天就會搞些塗塗畫畫,唱唱跳跳的花裏胡哨玩意兒,還挺愛紮堆。”

在場就四個藝術生,虞了和三隻小天鵝,周斐在含沙射影誰,一清二楚。

人小姑娘錄視頻錄得好好的,哪兒料到人身攻擊來得這麽突然,一下都懵了。

虞了臉一黑,正要開口,陸邀搶在他前頭淡淡反問了周斐一句:“所以你是覺得,自己是文化生這件事很了不起?”

周斐理直氣壯:“難道不是嗎?誰不知道藝術生最lw,隻有讀書讀不進去的才會走這些旁門左道應付高考,怎麽,眾所周知的事情還說不得了?”

“嗯,你了不起。”

陸邀點點頭,慢條斯理:“那我就冒昧問一下,你這個了不起的文化生自上大學起,有哪一個舞台是專為你而建,又或者有沒有一束聚光燈是專為你而打?”

周斐說不出來,隻能梗著脖子:“你問這個做什麽?”

陸邀轉頭問三個姑娘:“你們呢?”

三個姑娘齊刷刷點頭:“有,很多次,我們還參加多好多國內外的芭蕾舞創作比賽。”

“獲獎了?”

“嗯!最差也是季軍。”

“真厲害。”陸邀笑笑,再次看向周斐:“聽見了?文化生,如今你籍籍無名,卻在看不起她們?”

周斐不甘示弱:“那又怎麽樣,獲獎再多有什麽用,賺錢了還是成名了?還是給人民大眾做什麽貢獻了?還有他!”

他指著虞了:“除了一張臉能招搖撞騙還有什麽?也就能鑽來這種山溝裏耍耍洋威,真搞不懂現在女人都什麽眼光!”

“他?”陸邀揚眉:“他十七歲被頂尖的設計學院破格錄取,二十歲出國進修,設計類大小獎項拿得盆滿缽滿,二十一歲就創立了個人品牌,早已是行業內佼佼者,你要跟他比?”

小天鵝吃驚望向虞了,她們還以為他跟他們一樣就是個普通大學生,關證和王文嫣同樣驚訝,饒是麵癱如陳法,也忍不住多看了虞了兩眼。

虞了則是暗自愕然陸邀怎麽會對他的過往簡曆這麽清楚。

周斐表情比吞了蒼蠅還難看,臉都憋青了,吐不出一句應對的話。

虞了將目光投向他,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忽然燦然一笑:“周斐是吧,其實我在萱大還是有不少熟人的。”

周斐麵色鐵青:“那又怎麽樣!”

虞了:“你猜你今天這番言辭要是傳遍了整個萱大,往後你還能不能昂首挺胸走在萱大校園裏?不對,我記得萱大校訓就是謙遜知禮,事情鬧大,估計你能不能順利畢業都是問題了。”

好一番自取其辱。

周斐嘴賤人慫,再生氣再不服,也隻能黑著臉灰溜溜滾回了樓上。

“你們別聽他的。”

虞了轉過頭對三個姑娘說:“世上道路千千萬,每個人憧憬的東西不一樣,選擇的通往成功的道路也不一樣,是非對錯全在自己,誰都沒資格評價。”

“嗯!我們知道!”

“而且我們才不是因為想要蒙混過高考,我們就是喜歡芭蕾!”

小天鵝對陸邀和虞了感激不盡,臨走之前,其中一個姑娘小聲問虞了:“你們是戀人嗎?”

虞了疑惑:“我和誰?”

小姑娘擠擠眼睛:“陸老板呀。”

虞了一下被問懵了:“你,那你怎麽會覺得我們是戀人?”

“因為你們看起來很親密呀。”小姑娘笑道:“而且陸老板看你的眼神跟看寶貝一樣,好溫柔。”

-

夜裏開始下雨了,雨水淅淅瀝瀝淋在青瓦,又順著瓦縫跌進院子,連串的屋簷水敲得青石滴答滴答,和銅鈴聲並成了清風雨夜的悠揚旋律。

燈籠的光影搖晃,照著三樓一個人影拐進樓梯口,一路來到院子簷下。

看見窗沿上放著的那本素描本後,周斐心中一喜,他沒記錯,虞了果然又忘記把它帶回房間了。

院子裏靜悄悄的,除了一貓一狗就隻他一個人。

大黃趴在圍牆上緊盯著他,綠眼睛在黑暗裏就像兩束小小的遠光燈,透亮,水財也在拆房門口盯著他,大概是看他動作鬼祟奇怪,蹦著前爪汪汪叫了兩聲。

“噓!”他回頭瞪水財,壓著嗓子用氣音罵它:“叫什麽叫?不懂事的小畜生。”

水財拉長了前身,不停用前爪去刨地,顯得有些焦躁。

“人煩,養的玩意兒都煩,真是……”

周斐拿起素描本翻開,上麵隻畫了幾頁,許多都是三兩筆熟練勾成的人體圖形,穿著畫得都很潦草。

“畫的什麽鬼玩意兒,看都看不懂。”

他壞心眼地將畫了東西的幾張紙全部撕了下來,又把素描本放回原位,甩著幾張紙得意洋洋:“讓你傲,明天別他媽哭——”

話沒說話,紙張被一隻從旁伸過來的手抽走,周斐甚至沒能來得及回頭,胳膊就被擎製住往後一擰。

周斐的身體瞬間弓成煮熟的蝦,腦袋正好在屋簷的保護範圍之外,雨水不斷往他腦門上砸,瞬間將他澆成隻濕了腦袋的落湯雞。

“嗷——喝!”痛苦得一嗓子沒能吼出來,他的臉被一隻帶著厚繭的手捏住,骨頭被擠得生疼。

“安靜點。”冷調的聲音在他身後頭頂響起:“別打擾到別人休息。”

周斐聽出是誰,心頭涼透。

陸邀:“周斐,你膽子不錯,在我眼皮底下幹這種下三濫的事,沒想過後果?”

“唔闊喏唔闊喏!”

周斐話都說不清,口水混著雨水一齊往下掉,他被淋得腦袋發懵,眼睛都睜不開。

陸邀:“我不想在客棧動手揍人,所以我最後警告一次,別再想著搞這些小動作,也別再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周斐說不出話隻能拚命點頭,他覺得自己胳膊快斷了。

陸邀鬆開手,都不用他推,周斐自己就站不住了,往前踉蹌幾步摔進院子,大雨澆下,泥水沾了一身。

“離虞了遠點。”陸邀居高臨下望著他:“再有下次,後果就沒這麽簡單了。”

周斐兩眼模糊地舉起右手,點頭如搗蒜:“好好好!我再也敢了!”

陸邀沒再理他,轉身時抬頭往樓上瞥了眼,王文嫣正倚在廊下看戲,見他看過來,笑眯眯抬手打了個招呼。

陸邀麵無表情收回目光,提步上樓。

-

虞了隔天早上才在門口櫃子上發現了自己的幾張草稿。

那是他在素描本上胡亂塗著打發時間的,沒什麽價值,所以連帶回房間都懶得,直接扔在了樓下。

所以它們是怎麽被撕下來又出現在他房間的?

虞了還沒傻到以為這是什麽靈異事件,收拾好帶著稿紙下樓,半途恰好遇上叼著塊餅神情懨懨往房間走的周斐。

虞了正思考要不要打招呼,周斐卻在看見他後精神一震,迅速低頭往旁邊挪,貼著牆飛快跑上樓,形似在躲洪水猛獸。

這是……?

他一句“我在萱大有熟人”威力這麽大?

虞了不覺得,所以他在樓下轉了一圈,最後在樓梯下堆放陳舊雜物的小房間裏找到了陸邀。

虞了是第一次來這裏麵,裏頭空間不大,空氣裏充斥著陳舊厚重的木香味,貼牆放著個類似學校裏那種上下鋪的木架床,上鋪堆東西,下鋪空著可以坐。

雖然是雜物間,但也被收拾得意外幹淨整潔,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整齊對稱。

虞了懷疑陸邀可能是有點強迫症在身上的。

陸邀在把一堆碗碟從牆根搬上木**鋪,回頭就看見虞了站在門口,眼神好奇地在房間裏四處轉悠。

“怎麽了?”他問。

虞了走進來:“你這雜物間收拾得都能住人了。”

而在陸邀眼裏這不過是常規操作,笑了笑:“找我有事?”

“一點點。”虞了衝他晃晃手裏的稿紙:“這是你放在我房間的吧?”

陸邀嗯了一聲,將最後一摞搬完。

虞了:“是不是周斐撕的?”

陸邀不由側目:“你知道?”

虞了笑起來,有些得意:“猜的,他剛剛看見我跟耗子見了貓似的,我就猜他是不是偷摸幹壞事被你帶著教育了,沒想到還真是。”

陸邀看著他彎著漂亮弧度的眼角,有些手癢,心也癢。

他想,確實像貓。

虞了還有個問題:“我簡曆你怎麽背那麽熟?”

沒想到陸邀反問:“有人那麽厲害,還不許人知道?”

“……”

虞了無語又好笑:“陸老板,又跟我耍無賴是吧?你好意思?”

陸邀抱著手臂:“怎麽不好,你不也好意思不向我道謝。”

“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會反咬一口。”虞了說不過他,哼哼:“行,你想讓我怎麽謝?”

陸邀似隨口拈來,又似早有圖謀:“簽個名吧。”

虞了:“簽名?”

陸邀從窗台拿了根黑色記號筆遞過去:“虞大設計師鼎鼎大名,鄙人仰慕已久。”

“哇,不勝榮幸。”虞了語氣比他還敷衍不真誠,卻還是走近接了筆,拔了筆帽:“簽哪裏?”

陸邀攤開手心。

虞了掀了眼皮陰陽他:“洗洗手就能洗掉的地方,陸老板,你的誠意果然隻有0.05分,不能再多了。”

陸邀但笑不語。

窗開了一條縫,晨起的光從窗外打進來,被門縫切成一條細光,正好落在陸邀手掌心。

虞了一低頭,又立刻跳上他鼻尖,光柱裏飛舞的細小塵埃和虞了鼻尖的絨毛都變得格外清晰,格外的,叫人心動。

手背被托著時,陸邀睫毛細微顫了下,心尖上麵似乎有一隻名為“了了”的小貓咪翻著肚皮伸了個懶腰。

虞了抓著筆習慣甩了甩才落下筆,“虞了”兩個字他寫了千百遍,如今第一次龍飛鳳舞地印上一個人的手掌心。

他端詳著,落筆變慢,忽然生出一種很難形容的心情。

往常的簽名都在在畫稿上,意思畫是他的所有物。

如今看來,倒是好像……好像同那些畫稿一樣,他給這個人打上了他的標記。

最後一筆走得有些踉蹌,握筆的人心不在焉地將它走到末尾,正要停筆時,印著他名字的那隻手突然發難,五指一收,囚困般將他緊緊握住。

手一鬆,筆啪嗒掉在了地上。

虞了心頭猛地一跳,迅速回神,睜大眼睛抬頭去看陸邀:“怎,麽了?”

丟人,一口磕絆險些咬到舌頭。

陸邀手指慢慢放鬆,閉了閉眼:“眼睛裏好像飛進了一隻蟲。”

眼睛進了蟲可還行?!

虞了顧不得其他,立刻抽出手就去扒陸邀眼睛:“左邊右邊?還是兩邊都進了???沒事沒事,睜眼我看看。”

陸邀沒有彎腰,虞了就得踮腳。

檢查完左邊沒有,剛碰到右邊眼皮,陸邀忽然身體後傾,背靠上窗沿。

虞了沒有防備,被勾住腰帶著往前撲,慌亂之中撐在陸邀肩膀,人也貼進了他的懷抱。

陸邀睜開眼,那雙眼睛深沉得似雲霧繚繞的晚夜,又似螢光掩映的深林,是最溫柔的陷阱,默不作聲勾著人失魂落魄往裏跌。

虞了隻看一眼就落得丟盔卸甲,兵荒馬亂,心髒卻在因蠱惑而狂歡。

不知真到踩空陷落時,那他將會成為某人思之如狂的盛宴。

旭日初輝,光柱斜過虞了身後,和陸邀身後的牆壁一起合出一個奇異的空間,他們被隔絕在這個空間,彼此觸碰,彼此感知。

虞了忽然想起了昨日那位小姑娘在他耳朵邊說的悄悄說。她說他們是戀人,說陸邀看著他時的眼神,溫柔得形似被澆了蜜水淅瀝化開的薄荷糖。

虞了覺得自己踩在了雲端,搖搖晃晃,走不穩了。

“怎麽了?”

陸邀屈著手指,指背極輕地略過虞了眼角,低聲問他時,聲音有些微妙的啞。

虞了收緊的五指,酸麻的感覺從心室出發,一泵便隨著血液迅速淌遍全身:“你的眼睛裏明明沒有蟲子,隻有……”

陸邀拂過他的額角,聲音更輕:“隻有什麽?”

隻有,隻有我。

虞了呼吸紊亂,被引導的答案在他唇齒間繞了半晌,被對方有意無意牽引著即將脫口而出——

“小陸,在不在?趙姐找你幫個忙!”

像是膨脹到極點被猝然紮破的氣球,所有的難以言喻頃刻消散。

腳步聲靠近,虞了如夢初醒,迅速鬆開陸邀肩膀上被抓得起褶的布料,又被扶著站直。

“先出去吧。”

陸邀神色恢複如常:“這裏麵灰塵大,別嗆著了。”

虞了心神不定,胡亂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手裏抓著的幾張稿紙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捏著全是褶子,沒法再看。

陸邀站在原地,目送虞了踩著淩亂的步伐消失在視線,低頭看著掌心已經幹掉了的字跡,忽地笑了。

他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窗,盛著光抬起手,掌心虛虛蓋住臉,“虞了”兩個字就被輕輕印在了唇上。

-

虞了覺得陸邀好像在他心裏頭偷偷紮了根,具體表現為不管他在做什麽,思緒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陸邀,而當陸邀在他視線範圍時,他就改換眼神飄向他了。

有點突然,又不是很突然,感覺更像長久的沉積,隻是他笨,反應慢,到今天才恍然發現。

也不知道是好勢頭還是壞勢頭,他想,莫名其妙的這麽粘人,應該是不太好的吧。

風吹落一朵槐花落在他畫紙上,被他心不在焉地拂,又跌進了一旁調色盤裏,綠底飄的白花,煞是好看。

畫紙上是暈開的小鎮山水,寥寥幾筆勾勒的場景輕盈漂浮,樹景山霧虛無繚繞,一如他現在的心情,煙雨朦朧,刻畫不清。

他在咬著筆頭發呆,樓上的人也在看著他發呆,各自賞景,互不幹擾。

忽然一地雨水落進調色盤,推著那朵槐花**開漣漪。

很快又是一滴,不偏不倚砸在虞了鼻尖,砸得他回了半截神。

夏天的雨就是小孩兒的眼淚,說來就來不給人一點準備的時間,槐樹巨大茂密的樹冠為他擋了大半,而界外不消片刻就被豆大的雨點淋濕了整個地麵。

陣雨了!

虞了總算徹底回神,手忙腳亂開始收拾東西。

一直關注著虞了的關證也嚇了一跳,趕忙從樓上奔下來,手腳利落幫著虞了把東西搬到簷下。

還好他們動作快,隻是肩膀上濕了幾點,沒有挨淋。

“謝謝啊。”虞了拍著頭上的水漬跟關證道謝:“這麽巧你就下來了,作業做完了出來透氣?”

關證不敢說自己一直在樓上看他,摸摸鼻尖,隻能囫圇應一聲:“差不多吧。”

虞了倒了顏料,把顏料盤洗幹淨,又拿上素描本往樓上走,關證站在他旁邊看著,見他要上樓,也跟著邁開步子。

陸邀拎了東西從外麵回來,雨勢太大濕了上衣大半。

他把菜分類放進冰箱,轉頭時正好看見虞了推門進了房間,而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還跟著一個關證。

當兩道身影一起消失在門後,陸邀收回目光,拿了瓶水後關上冰箱回到簷下,熟練從小粉身上摘下一朵,招了蜷在牆角打瞌睡的水財過來,把花放在它嘴裏叼好,摸摸它腦袋,又調轉方向拍了拍它屁股。

水財是隻可聰明的狗狗,加之上次的經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搖著尾巴噠噠噠就往樓上跑了。

虞了不知道關證在他後頭跟著,回身時嚇了一跳:“兄弟,你怎麽走路沒聲?”

關證想了想,指著自己拖鞋:“可能因為鞋底是泡沫的吧。”

櫃子上東西擱多了就有點亂,虞了一邊收拾一邊問關證:“怎麽啦,找我有事?”

關證吞吞吐吐一陣,答不上來。

他當然找虞了沒事,就是鬼使神差跟著虞了上了樓,一下忘了回自己房間還得再上一層,於是鬼使神差一路跟著人家回了房間……

但萬萬是不能這麽回答的。

他欲蓋彌彰清了清嗓子:“也沒什麽別的事,就是想問你一下,以為沒事我能不能上你這兒來坐坐?”

虞了一下轉不過彎,頭冒問號地轉向他:“啊?”

倒也不是不願意,隻是他們既不是同學也不是什麽鄰居,大家都是入住一家客棧一間房,說這種“來坐坐”的話為免有點奇怪吧?

何況他這兒也沒茶可以衝給他喝啊。

關證嘴巴快過腦子,說完當即就後悔了,虞了的反應更讓他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隻是有些話說都說了,撤不回,那就總得想辦法找補。

“不是。”他飛快轉著腦子:“我的意思就是下雨天不能外出的時候,我能不能下樓來找你說說話?主要我太煩周斐他們了,住一層老是出個門就能撞見,影響心情,我就圖你這兒清靜。”

“喔。”虞了懂了,並且從這幾天發生的大小事來看,他表示非常能理解關證,換他他也煩:“行啊,你想來就來。”

沒料到虞了這麽輕易就答應了,關證臉色一喜,正要說話,虛掩著的門忽然自己開了。

以為是風幹的好事,兩人同時扭頭去看,再低頭,原來是黃毛田園犬銜著朵繡球搖頭擺尾地鑽了進來,繞著虞了腳邊打圈。

虞了嘶地一聲,頭疼:“乖乖,你怎麽又……”

他原本想說你怎麽又去禍害小粉,可話說一半忽然想到什麽,自己都不曾發現自己眼底小小亮了一下。

從水財口中接了那朵花,給尚且懵逼的關證留了句“我有事下去一趟”便把人留在房間,自己快步又去了樓下。

雨下得嘩啦啦,在院子裏大小樹葉上囂張奏樂。

虞了出了樓道一看,果不其然,心裏想的那個人正站在簷下接著屋簷水洗手呢。

虞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無厘頭的好奇心驅使,也跟著伸手去探水洗,結果才剛把手淋了個透就被叫住:“學這個做什麽,過來。”

虞了甩甩手,走到陸邀旁邊看見他衣服濕了大半,想說話時,陸邀當著他的麵隨意將濕掉的上衣脫了下來。

“……”

虞了想說的一下全堵在喉嚨。

陸邀勾了勾手:“手給我。”

虞了被當頭貼了一道無形的符咒定住了魂魄,乖乖伸出一隻手給他。

陸邀:“那隻一起。”

虞了把兩隻手都交出去,聽話得像隻小狗。

陸邀抽出他手裏的花,單手就輕鬆握住了他兩隻手腕,用自己脫下的衣服耐心幫他把手擦幹。

“別用屋簷水洗手。”陸邀像在教小孩兒:“手上沒有繭的話,洗了屋簷水會生水泡。”

虞了不知道什麽水泡不水泡,他甚至都沒聽進去陸邀在說什麽,注意力全烙在他身上了。

好強烈的視覺衝擊。

他的眼睛控製不住略過陸邀的寬闊的肩膀,肌理流暢的手臂,輪廓分明的腹肌……

明明周遭都是被雨浸透的清涼潮濕,他卻覺得自己全身毛孔都被陸邀身上的灼熱氣息絲絲縷縷包裹了,烤得他口幹舌燥,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下頜忽然被輕輕勾了一下。

“發什麽呆?”陸邀語調帶著笑,懶散又放鬆。

虞了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躲閃地去找牆角的花:“沒,對了,那個……水財怎麽老是霍霍小粉,上次一朵今天一朵,小粉都快被它薅禿了。”

“不是水財。”陸邀還不至於讓一隻狗替他背鍋:“是我霍霍的。”

虞了:“你?為什麽啊?”

陸邀:“因為想叫你下來一趟。”

虞了沒搞明白其中的必要聯係:“你可以直接喊我啊。”

陸邀:“剛回來有點累,懶得出聲。”

“……”

虞了一臉無語地為小粉打抱不平:“合著你懶得說話,就欺負小粉不會說話吧?”

陸邀施施然點頭:“嗯,你說得對。”

虞了忘了要把手抽回去,陸邀也不提醒,樂得就這麽握著,他不收,他也不鬆。

虞了心裏嘀咕這人怎麽還好意思“嗯”的:“下次別薅了,要不你就換一盆,別老盯著小粉,叫我下來做什麽?”

陸邀的借口信手拈來:“入住客人的信息需要核對,我手頭有事走不開,想請你幫個忙。”

“這個啊,可以。”虞了答應得爽快:“就櫃台那台電腦是嗎?”

陸邀:“嗯,密碼九個八。”

“好。”虞了要走了才想起手還被人握著,不自在地清咳了兩聲抽回手,目光仍舊避著陸邀的身體:“那我先過去了,弄完了告訴你。”

直到進了前廳確認身後的人看不見他了,他才抬手使勁往臉上扇了陣風,到了櫃台後,又忍不住用指圍去將自己手腕。

也,不是很細吧?

陸邀的手掌怎麽就那麽大?

虞了覺得自己大概是被刺激到了,不隻是手掌大小的刺激。

當然也有可能是視線衝擊太強的緣故,以至於他晚上趴在**抱著pad塗塗畫畫時,大腦空白的情況下勾出的人像竟全是陸邀的模樣。

陸邀光著上身,低頭垂目給他擦手的模樣。

畫完回了神,盯著畫上的陸邀愣愣看了一會兒,兩隻耳朵尖尖就燙得快要燒起來。

要命了!

趕緊關了pad放下,起身到桌麵去挑了塊兒布料,準備隨便縫個什麽東西轉移一下注意力。

量了尺裁好布,想去找線時,外頭忽然傳來砰地一聲悶響。

像是什麽用力撞在門板上的聲音,隱約伴隨的動靜像驚慌下急促的抽氣聲,又像貓在入春時夜半在牆頭上發出的低叫聲。

虞了第一反應以為大黃絆倒了什麽東西把自己砸到了,想出去瞧瞧,九轉十八彎的聲音又起。

虞了腳步猛地一頓。

這次他聽清楚了,那不是大黃,是王文嫣。

客棧是古樸的木質結構,房間隔音效果很差,沒下雨的夜晚很安靜,樓上樓下聲音竟然聽得清清楚楚……

這下虞了不隻是耳朵紅了,臉也唰地紅透,悻悻搓了搓臉頰默默退回去。

陸邀拿著一副耳塞過來敲開他房門時,他都快鬱悶了,正打算捏兩個紙團用來塞耳朵。

虞了簡直佩服他這個時候居然還能麵不改色從走廊過來。

“今晚先忍忍。”陸邀把耳塞遞給他:“明天我會去跟他們說。”

其實虞了有點想問他打算怎麽說,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如今氣氛已經夠尷尬,他還是不要火上澆油了。

陸邀轉頭看見了他桌上的碎布:“在做什麽?”

這個問題涉及他臨時從**爬來的原因,虞了悄生心虛,甚至想回頭檢查一下pad關好了沒有:“沒做什麽,就是閑的無聊,隨便撿點東西縫縫。”

兩個人現場聽,真是……

虞了這輩子都沒想過這種極端的社死事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對方還是陸邀。

陸邀似乎是想留下來看看他縫東西,沒有急著離開。

而虞了已經局促到忘了自己要做什麽,隻想趕快找個東西占著手,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麽手足無措。

而樓上的低笑,催促,或是情到濃時說的一些情人之間露骨的詞句,這些都在斷斷續續傳入了他的耳朵。

毫無疑問,陸邀也聽見了。

虞了翻出一打了結的線,深吸了口氣,努力摒除雜音,努力冷靜,努力拿出鎮定自若的模樣退了線纏在手指間慢慢整理。

“這是縫紉機?”陸邀碰了碰放在桌上的小型機器。

“嗯。”虞了瞥了眼,埋著頭回答他:“便攜式,出門的時候帶著很方便——”

虞了:“……”

這種時候根本就不合適聊天。

手底下的線纏得更死了,亂糟糟的,就如同他此時此刻心情的真實寫照。

一邊瀲灩起伏,一邊鴉雀無聲,靜得虞了似乎都能聽見陸邀的呼吸。

背脊僵直,指尖輕顫,他甚至不敢回頭,怕身後的人會聽見自己此刻堪比擂鼓的心跳。

陸邀靜靜看著他站在燈下,耳廓沁著紅,薄得仿佛可以透過光。

繾綣似乎推著院內樹枝**漾,樹梢陡然間疾風驟雨花枝亂顫,久久平息後,那些帶著嬌媚笑意的誇讚也一並落入了他們耳中。

陸邀不動聲色,目之所衷的地方卻霎時紅得更加糜麗鮮豔。

虞了心不在焉,當男人的聲音傳來時,很突兀地就和記憶裏陸邀曾在他耳邊發出的聲音重合了。

粗重,沙啞,裹著揮霍不盡的貪念,性感得幾乎麻掉他全身……

因為無意間被喚醒的記憶,虞了原本單純的尷尬裏多了幾分怔忪。

“再扯就纏成死結了。”

腦袋裏的聲音以另一種情緒在耳邊淡淡響起,猶如平地滾落的一聲驚雷,虞了禁不住手猛地一抖,線團脫手,咚地掉在地上。

他心頭一跳,慌忙蹲下去撿。

那線團滾到了陸邀腳邊,陸邀與他同時彎腰,但比他更快抓住了線團,以至於他誤抓了陸邀的手背。

隔著半近不近的距離,陸邀鼻息間呼出的一團熱氣打在他頸側,沁過了毛孔,酥,癢,在發燙。

一些原本被酒精模糊的畫麵陡然在腦海中變得清晰,虞了徹底怔住。

腦海裏浮出的是霓虹璀璨的夜色,昏暗幹燥的房間,滿地散落的衣物……

新記憶的衝擊力強大到離譜,在心室來回碰撞。

虞了被突如其來的感性衝垮了理智,沒有鬆開手,反而將陸邀抓得更緊。

陸邀抬起眼,靜靜看他。

“陸邀。”

他微微睜大眼睛,失神,又有些慌亂地望進這雙藏滿墨色的眼睛,聲音比心跳還要輕:

“那天晚上,我,我好像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