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兩人帶著裙子來到路欽家,路欽和路爺爺看見裙子,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路欽瞪大眼睛:“你們……竟然真的做出來了。”

“還得多虧陸老板幫大忙。”虞了笑道:“要是沒有陸老板, 布料就要把我卡死了。”

陸邀:“不用聽他的, 裙子都是他在做,除了幫忙壓一下紙樣, 我搭不上什麽手。”

路爺爺顫抖著接過裙子, 仔細看著上麵每一處細節,枯槁的手一寸一寸從上麵拂過,被歲月刻滿了滄桑痕跡的臉上如今被回憶浸透得柔軟。

“就是這個樣子。”路爺爺啞聲感慨:“那時候喬喬穿給我看的就是這條裙子,她長得好, 是縣裏有名的美人, 頭發留得老長, 趕時髦弄得卷卷的, 穿上裙子戴上花, 就和畫裏的仙女一樣……”

經過歲月雕琢的東西是無形的寶藏,這些記憶不是在泛黃, 隻是被打上了時光荏苒的濾鏡,無論它們靜默,吵嚷,哀愁, 歡樂, 如今細細聽來,都叫人震撼。

虞了看著路爺爺, 忽然之間, 他好想有點明白了宋老爺子那句話了。

人穿的衣服, 得有人情味在裏頭才好。

別的不說, 至少這條裙子在他眼裏,和他之前設計製作過的每一件服裝,都不一樣。

路奶奶換上裙子,被扶著站在鏡子前,那是虞了自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見她臉上露出笑容。

“阿溪,你找到我的裙子了。”

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良久,誰也不知道她眼中看見的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樣,是如今的滿頭銀絲,還是曾經的墨發瀑。

但這都不重要,她很高興,很滿足,那就已經是完美了。

“好看嗎?”她笑著,轉過頭去問她的阿溪。

路爺爺穩穩攙扶著她,出神一般望著鏡子裏的路奶奶,鄭重其事點頭:“好看,小姐無論穿什麽,都好看。”

路奶奶眼神溫柔:“那等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就穿這件,好不好?”

路爺爺紅透了眼眶,哽咽:“好……好……”

鏡子外是老態龍鍾的老人,鏡子裏是早已互生情愫的年輕男女,它割破了空間,卻回溯了時光。

路欽抬起手捂住了眼睛,虞了忽地扭頭抵著陸邀肩膀,低著頭悶不吭聲。

陸邀攬住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應路奶奶的願望,他在院子裏為他們拍了一張照片,隨後一行人上車出發,趕往縣城醫院。

虞了沒有去,他獨自回了客棧,剛在廚房拿了一屜小籠包坐下沒多久,文遠就溜溜達達過來了。

“陸哥不在嗎?”他看著今晚的小籠包賣相特別好看,也跟著要了一屜。

張姨給他拿包子過來時,順便給兩人都盛了一碗豆漿。

“不在。”虞了喝了一口豆漿,好甜:“他去醫院了。”

文遠:“啊?他咋了?刀槍不入的鐵人也能生病?”

虞了特別不讚同他這句話,陸邀再厲害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當然就會生病,不過這話反駁起來太奇怪了,好像他盼著陸邀生病似的。

還是刀槍不入吧。

虞了:“不是他,是隔壁的路奶奶。”

文遠:“啊?路奶奶怎麽了?”

虞了也答不上來:“就是這幾天反複發燒,人也不沒精神昏昏沉沉的,具體我也不清楚,得等檢查完了才知道。”

文遠也是打小在這條街上長大的,街坊鄰居感情都很好,他一聽路奶奶生了病也不放心,吃完飯也沒走,留下來陪著虞了一起等陸邀。

順便跟他分享一下自己客棧裏頭的一點點小八卦。

“你那個師哥和他未婚妻好像吵架了。”

虞了的第一反應就是那晚樹下的玩笑:“吵的什麽?嚴重嗎?”

文遠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沒親眼看見他們吵,隻是他倆這兩天都怪怪的,蘇小姐基本沒怎麽出過房間,那個程先生也很少露麵,我遇見幾次我都感覺他臉色不是很好。”

虞了抱著大黃,默默想:難道真是一個玩笑毀了一樁婚?

放在尋常來說,這是不是太輕易了?

也許真如陸邀所說,他們其實並不般配,不結婚倒是好事。

不過別人的感情不好插手,畢竟他也不了解什麽起因經過,虞了現在最擔心的還是路奶奶,希望菩薩保佑是他們小題大做,路奶奶隻是單純的小感冒。

等待的時間過得好慢,虞了和文遠感覺都和對方在樹底下玩了一年的飛行棋了,陸邀才終於回來。

他人一出現在小院,樹底下兩個人就擠在巢穴嗷嗷待哺的小雞仔似的,立刻丟下骰子圍上去:“怎麽樣怎麽樣?”

陸邀把一杯奶茶放進虞了手裏:“查出來了,路奶奶身體裏有個腫瘤。”

兩隻小雞仔雙雙倒抽一口涼氣。

“別抽了。”陸邀補充上下一句:“良性,檢查及時,切除就行。”

小雞仔又齊刷刷鬆了口氣。

“可是路奶奶年紀那麽大了,做手術得受不少罪吧?”

“哎呀,手術嘛,受苦肯定在所難免,不過有路欽和陸哥哥照顧著,指定沒事的。”

也是,虞了拍拍胸口放心了,將吸管噗地插進奶茶裏喝一大口,奶香味彌漫了口腔。

文遠忽然轉過頭盯著他看了幾秒,苦大仇深地盯回陸邀:“陸哥,一杯十幾塊錢的奶茶我都不配擁有嗎?這區別對待是不是太誇張了?”

哎,是哦。

虞了今天反射弧有點慢,明顯不在狀態,陸邀給他他就接了,喝了,完全是下意識進行的一係列動作,要不是文遠提出抗議,指不定他喝完了都記不得自己喝過奶茶。

陸邀甩著發酸的手腕:“不打電話,我怎麽知道你也在?”

虞了把奶茶遞到他麵前:“不然這杯咱倆分?”

一杯奶茶就一根吸管,虞了不在乎,他不在乎,總還有個人在乎。

“別別別,君子不奪人奶茶。”文遠一溜煙往門口跑:“我自己回去煮,我家裏還有一盒子珍珠呢!”

結果走路不看路,扭頭就跟人撞個正著。

文遠被撞在鼻子,嗷地一嗓子差點哭出來。

跟他撞到的男生也疼,但是小命更重要,捂著額頭爬起來繼續往裏衝,一邊衝一邊扯著嗓子喊:“陸哥救我!我媽要殺我啊啊啊啊!!!”

虞了嚼著一顆椰果,看著男生直奔到陸邀後頭縮個腦袋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緊隨其後追進來的就是拿著根雞毛撣怒氣衝衝的龍姨。

喔。

好像知道這位少俠是誰了。

趙小鬆咬著一根棒棒糖,扒在門檻上笑嘻嘻看熱鬧,虞了覺得挺好玩兒,陸邀就跟鎮上的小孩守護神一樣,個個挨打了都要往他這裏鑽。

“臭小子,出來!老娘今天必要抽你一頓才消得了火!反了天了,毛長齊了嗎就給老娘玩兒離家出走!翅膀硬了是吧,那該正正骨頭了!”

“沒長齊沒長齊!媽!我還是個小朋友,翅膀也不用正骨!”龍飛拉著陸邀衣擺,哭喪著一張臉:“陸哥快攔攔你龍姨,不然我就要享年十八歲了,我還沒收到警校錄取通知書呢!”

“還跟我提通知書!”龍姨一撣子抽在門框上,嚇得虞了都一哆嗦:“偷偷摸摸給我改誌願,你想死啊你!”

龍飛別的慫,在誌願這事上尤其硬氣:“我才不去讀什麽師範!我就要當警察!我就要當警察!”

龍姨:“當個屁!就你這白斬雞似的,回頭自己不行還拖累戰友!”

龍飛嚷嚷:“我這叫精不叫白斬雞!何況我還沒訓練過了,等我訓練強壯了,就能鋤強扶弱為民除害!”

龍姨:“除你大爺!我今天就先除了你!”

龍姨舉著雞毛撣子就往這邊衝,虞了慌得趕忙讓開道,龍飛嗷嗷叫著繞著陸邀打轉。

陸邀擱在兩人中間很無奈,攔下龍姨剛想說什麽,安叔忽然急急忙忙跑進來:“小陸!小陸!瓶水林那邊兒著火了!”

瓶水林就是陸邀帶著虞了去過的水潭附近,那裏環境清幽還有水踩,是很多住在鎮上的遊客這兩天最熱衷的地方。

黛瓦山植被覆蓋率很高,山連著山林木蔥蘢,在這樣的地方發生山火可不是什麽小事,再有山風沒眼色的話,動輒便是無法估量的損失。

院子裏的人心頭皆是一沉,爭吵也停了,惴惴等著安叔接下來的話。

“有一批來旅遊的娃子剛從那邊兒回來,問他們什麽不肯說,一個個哭喪著臉,我估計不是野炊就是亂扔煙頭了,反正跟他們脫不了幹係。”

陸邀:“責任之後再追究,重要的是趕緊滅火,現在火勢怎麽樣?報消防了嗎?”

安叔:“報了報了,警察和消防都報了,現在山風不大,火勢走得慢,老劉正打算抱他家的水泵過去先抽水潭子裏的水撲一撲,看能不能救回來些。”

“讓劉叔別去,太危險了。”陸邀拍拍龍飛腦袋示意他撒手:“我現在去看看,你們和消防救援時刻保持聯係。”

大火來得猝不及防,鎮上的人全被炸出來了,圍在入山口朝著林子裏冒煙的方向張望,一個個麵露愁容。

有的鎮民甚至和那幾個最後離開瓶水林的年輕人吵了起來,周圍其他人聽了一陣搞清原由,也忍不住加入其中憤憤指責他們,幾個年輕人扛不住眾怒,氣勢不足留下幾句狠話,灰溜溜躲回了客棧。

虞了揪心進山的陸邀,踮著腳望了半天終於望見人往回走的身影,不曾想氣兒還沒鬆,他又帶著趕到的消防員們再次轉身往著火了方向去。

“……”

真的不讓人省心!

好在山風懂事沒有火上澆油,火勢在沒來得及蔓延到不可控製之前被澆滅了,三個多小時的撲救,全員無傷亡。

山林裏冒起的青煙宛如一條巨龍,氣勢洶洶直衝天際。

“行了行了。”文遠脖子都抻累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安慰虞了:“看樣子是滅了,沒事了。”

虞了:“那他們怎麽還沒回來?”

文遠:“不是剛滅完就能走的吧?得查一查起火的源頭是什麽,而且好像還要檢查一遍有沒有留下火星什麽的,免得回頭一吹風又燒起來。”

又是一陣功夫,陸邀終於和消防員們回來了。

經過查證,起火的源頭就是有人在樹林裏野炊,離開時火沒有完全撲滅引發的火災。

他們將這個結果告訴了警察,剛剛還在入山口跟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年輕人灰溜溜全被帶走了。

陸邀站在一堆消防員中間,虞了他們過去的時候,正好聽見一個年輕的消防員語氣激動對陸邀道:“陸哥,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哇塞!”龍飛兩眼放光:“陸哥你好厲害啊,居然還認識消防員!”

陸邀還沒說話,那位年輕消防員就迫不及待解釋開:“是啊,幾年前野外訓練的時候我們和陸哥的隊伍剛巧碰見,就順道一起訓練了。”

“陸哥真的厲害,每一項訓練任務完成度都是頂尖!而且還救過我一命!要不是陸哥,估計我早落懸崖底下摔成肉泥了。”

“隊伍?什麽隊伍?”龍飛趕忙問:“陸哥之前也是消防員嗎?”

“那倒不是。”消防員說:“陸哥是特種作戰部隊,訓練強度比我們大多了。”

年輕人嘴太快了,陸邀都來不及阻止,就被人連皮帶底兒都給報了一遍。

龍飛激動得連聲哇塞不絕於口,崇拜之情溢於言表,陸邀不動聲色將目光投向站在後頭的虞了,看他眼神躲閃地不敢跟他對視,麵上不顯,心卻沉了半截。

離開之前,那位年輕消防員緊緊擁抱了陸邀,龍飛也趁機抱了一把偶像,衝回家跟她媽說道去了。

等陸邀送走他們再回頭看時,某隻小貓已經跑沒了影。

被發現了麽?

陸邀皺著眉,回到房間脫下沾著山火煙味的衣服,洗了個涼水澡以作冷靜,開始專注在大腦裏認真列出虞了可能出現的反應,以及他能做出的相應解釋對策——

哢噠。

一聲清脆響,靠走廊的窗戶被拉開了。

陸邀思緒被打斷,回頭一看,不見人影,隻有一隻被套在手指尖上的綠色小恐龍緩緩在窗前冒頭,紅舌頭,白牙齒,長尾巴,圓滾滾得異常可愛。

陸邀一愣,挑起眉尾:“哪兒來的恐龍崽?”

小恐龍晃了晃腦袋,響起的是虞了的聲音:“你隔壁來的。”

陸邀設想過很多可能,就是沒想到這一出,眉心的褶皺舒展了,眼底泛起笑,抱著手好整以暇:“來做什麽?”

藏在裏麵的手指頭一彎,小恐龍乖乖低下腦袋:“來給兵哥哥道歉,之前不應該胡說八道,對不起(0﹏0)”

陸邀:“什麽胡說八道?”

小恐龍:“就是那天,喝得有億點點多……”

小恐龍不好意思地趴在窗沿上,尾巴高高翹著。

其實陸邀知道他說的是程西梧訂婚前一天那個晚上,他也從沒有放在心上,隻是驚喜於虞了在某些事情上的不敏銳,心情一好,忍不住就想逗一逗。

他故意問:“需要我接受嗎?”

小恐龍唰地“站”直了,附帶一顆腦袋冒頭,下巴就擱在手臂上,人沒說話,字兒都寫在眼神裏:你在說什麽廢話?

陸邀低笑出聲,走到窗邊將窗戶推得更大:“先起來。”

窗戶太矮了,虞了也蹲得不舒服,隻是起身的動作才做到一半,就被裏頭的人伸出手來用一種抱小孩兒的姿勢給抱了進去。

他嚇了一跳,埋著腦袋生怕磕頭,心說陸邀是不是說錯了,不應該是“先起來”,應該是“先進來”才對。

“臂力真好。”虞了被放在旁邊櫃子上坐下,豔羨地用拳頭往陸邀手臂上懟了兩拳:“怎麽練的,下次教教我?”

櫃子的高度正好可以讓他和陸邀齊平,而當陸邀動作自然地將雙手撐在他兩側的櫃沿時,他看向陸邀的目光還能從平視轉為輕微俯視。

“每天引體向上一百個,負重一百公斤跑十公裏,三個小時近身搏擊,再加兩個小時極限攀岩訓練。”

陸邀一項一項細致給他列出來,最後問:“不難,要學嗎?”

距離一下拉近了,陸老板這張臉好像有免疫抵擋,不管看多久,仍舊總在不經意間給人一記顏值暴擊。

“……”虞了嗖地紅了耳朵,看似鎮定地低頭擺弄他的小恐龍,嘴硬道:“聽起來還好,不過我過段時間可能會忙起來,以後再說吧。”

陸邀笑了一聲,短促低沉,像有方向導航似的直鑽虞了耳朵,虞了手一個不穩,小恐龍險些掉地上。

陸邀給接住了。

恐龍指套好小巧,他從前沒見過這種東西,覺得挺有意思,直起身認真擺弄打量起來。

“這是你做的?”他問虞了。

虞了飛快搓了搓耳朵,點點頭距離拉開,他覺得自己一下從喜馬拉雅山頂回到了平原,不缺氧了。

“那是我的,你帶著可能不太合適。”虞了從寬大的褲兜裏掏出另一個:“這才是你的。”

陸邀把小恐龍還給他,另接過一個,仔細一看,是個頭頂長著牛角的青麵小怪獸。

小怪獸有點眼熟,陸邀多看兩眼就認出來了,是山神大人。

“這樣。”虞了教他怎麽玩:“臉貼著指腹戴,怕掉的話可以用尾巴上的線纏在手指根。”

陸邀比照著他的示範,把小怪獸戴在右手食指上,得趣地彎了彎,小怪獸在衝他敬禮。

“好玩兒吧。”虞了有點得意,小恐龍和小怪獸碰碰腦袋:“以前念本科的時候我們班同學就愛這麽玩兒。”

陸邀讓小怪獸轉了個麵向,吧唧親了小恐龍一口。

小恐龍翹著尾巴尖愣住,恐龍背後的男生臉頰溫度反複升溫,腦袋隱約有白煙噌噌往上冒。

“嗯。”他勾著唇角,評價道:“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