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天氣和城裏又不一樣了。

看來是大雨剛停不久,空氣裏充斥著清涼幹淨的氣息。

通往鎮裏的青石板路表麵濕滑,街上人跡罕見,道路兩旁磚木結構的民居老舊古樸,蓋滿青瓦的屋頂為避免積水傾斜著很大的坡度,上麵正有屋簷水斷續滴落。

天還陰著,涼風陣陣,烏雲在天上跑得很快,周圍每個山頭都被雲朵帶了頂白茫茫的帽子。

看來不久後還有一場大雨。

虞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拖著行李加快腳步。

住宿是早就在網上訂好的,黛瓦鎮雖然偏僻未經開發,但就是不乏有人抱著和虞了一樣刁鑽的心思過來遊玩,鎮上麵向遊客的服務設施雖說不多,多少還是有點兒。

虞了拿出手機,打開當時訂房的軟件,順著導航找過去。

鎮子坐落在半山腰,結構很簡單,隻有一條街貫通到尾,大大降低了他的尋路難度,在快要走到街尾時,導航提示目的地已到達。

他收起手機抬頭看,一家沒有招牌的民宿客棧佇立在他眼前。

三層樓高,建築造型古樸,大門,房梁,柱子,窗欞,都用的黃白顏色的木頭,時間久遠,處處都是肉眼可見被歲月雕琢的痕跡,看來自建成後就沒有被刻意翻新過。

虞了也終於找到了一路聽到的動靜源頭。

原來是客棧每層樓外都有飛簷,簷角各掛了一隻老舊的銅鈴,被風吹得晃動,叮鈴直響,空靈悠長。

和往上掛出的圖片完全一致,尤其那股相機拍不出的歲月靜好的味道讓虞了很驚喜。

他鄭重深吸一口大自然的新鮮空氣,連一路上被種種坎坷折磨出的痛苦麵具都卸下了。

這苦沒白挨。

為避免房屋進水,鎮上建築普遍在道路高度的水平麵上抬高了些,進門處有兩層低矮的台階,虞了攢著勁,雙手拎起行李箱邁上台階跨過門檻。

廳堂寬敞,櫃台在正對大門處,中間隔著個養了蓮花和錦鯉的大石魚缸,放在堂中下陷處,兩邊各有一扇木架屏風,一邊畫著大雁,一邊畫著墨水蘭花。

虞了放下行李抬起頭,目光越過大石缸,看見有個人影側身靠在櫃台邊閑閑撥弄算盤。

職業病使然,虞了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那人極優越的身材比例,身長腿長,寬肩窄腰,縱使姿態和穿著俱十分隨意,也難掩出眾氣度。

這樣的人若是站上秀場T台,必定大放異彩。

此刻廳堂裏除了他們倆再無其他人,空曠安靜的空間裏,隻有算珠碰撞的聲音四下回**。

他應該就是老板了。

虞了心中感歎深山出俊秀,拖著行李從屏風旁邊走過去,才發現兩扇屏風後麵都放著黃梨木桌椅。

路過時大石缸時,他往缸裏頭瞥了眼,三隻錦鯉被養得好肥,拱著荷葉衝他吐泡泡。

還挺可愛。

虞了走到櫃台邊,鬆開行李掏出身份證:“你好,我——”

男人抬起頭望過來。

“……?”

虞了看清了他的臉,登時如遭雷擊,沒說完的字一股腦全卡在了喉嚨。

見鬼了。

明明早上還在他**的人,現在又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剛卸下不久的痛苦麵具再次牢牢扣到他臉上。

陸邀指尖壓在算珠上,靜靜看著毫麵前的人,眉心微動,眼底意味不明的情緒一閃而逝,很快恢複沉寂。

虞了終於發現男人睜眼和閉眼時展現出來的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眼尾狹長,瞳色漆黑,看似情緒淡漠,卻免不了虞了在與他對視時直覺其深處裹帶的強大攻擊力。

他給虞了的第一觀感就像是一塊蟄伏於懸崖峭壁之上的青鬆石,又像高山冰原所覆蓋的連綿山脈。

很奇怪的比喻,連虞了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

這張臉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一個毫無疑問的顏值暴擊。

如果他們的相遇在昨夜之前,或許虞了還會有心情去對他心無旁騖地欣賞,或者不吝誇讚。

可惜現實沒有如果。

虞了幾乎控製不住表情的扭曲,額角直跳,甚至想立刻扭頭一走了之。

好在衝動被付諸行動之前,還有理智拉一把。

不對,盡管昨晚他腦袋不清醒,但也模糊地記得房間裏一直是漆黑一片,從頭到尾沒有開過燈。

房間是他走錯的,早上也是他先醒過來離開的,也就是說,這位一夜情對象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他的臉,不知道他的長相?

虞了心存僥幸,飛快觀察了一下對方的神色。

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確實很符合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的糊塗蛋形象。

那就好辦了。

虞了鬆了口氣,迅速調整好心態,若無其事地遞上身份證:“你好,你是老板對吧,我之前從網上在你們這定了房。”

陸邀抬手接過他身份證。

照片上是18歲的虞了,模樣看起來與現在差別不大,不過那時未消退的嬰兒肥讓他多了幾分稚嫩,更像個孩子。

他將視線從照片和姓名上掃過,最後停留在出生年月上。

1998年11月23日。

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長,虞了不覺皺了眉頭,有些話未經大腦脫口而出:“我成年了。”

話音剛落,陸邀掀了眼皮看過去。

“……”

虞了欲蓋彌彰輕咳兩聲,扭頭去盯著那缸蓮花,內心想給自己一個大比兜。

“知道了。”陸邀轉身繞到櫃台後麵,對著他的身份證在電腦上操作一陣,很快將身份證歸還給他:“稍等。”

虞了拿回自己身份證,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很快見男人抱著一床厚厚的被子從旁邊出來,順便幫他把行李也拎了:“跟我來吧。”

虞了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麵,繞過鏤空雕花的隔斷牆繼續往後走,過道很短,沒幾步視線便豁然開朗。

客棧比他想象中更大,裏麵竟別有洞天。

在主樓後麵有個種滿了各色花的大院子,兩邊牆壁爬滿鬱鬱蔥蔥的爬山虎,居中有一棵巨大的開滿白色連串小花的樹,樹冠茂盛得幾乎遮蓋整個小院,樹幹周圍圍了一圈大而平整的青石塊,鄰旁還鑿了一口水井。

空氣裏彌漫著清而淡的香味,混著暴雨過後的潮濕,沉鬱悠遠,不難猜出香味來源就是樹上這些成串的白花。

虞了仔細嗅了嗅,這股香味讓他覺得很舒服,他喜歡這個味道。

“這邊。”陸邀停在樓梯口等他,虞了才發現自己落後好多,連忙跟上。

陸邀轉身往上走:“花期還長,喜歡可以慢慢看。”

樓梯也是木質的,踩上去會有輕微的嘎吱聲,台階比客棧門口的高不少,虞了才踩上第一階,就發現大腿內側腿根被扯得生疼。

……怎麽這兒還有個後遺症。

還好不嚴重,走慢些可解。

他以為走在前頭的人會催他,或者直接先上到二樓,事實是都沒有,他隻是回頭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慢下腳步等他。

上樓時間被拉長,虞了總覺得這樣單獨相處又各自安靜如雞很尷尬,隨口找了個話題:“你們這兒房間裏頭沒被子?”

陸邀:“這是給你墊的。”

虞了立刻皺了眉頭:“那就是床板太硬?”

“倒是沒客人反映過這個,主要你情況特殊。”陸邀回頭,淡淡掃了他一眼:“你腰不疼了?”

“?”

虞了第一下沒反應過來,還想問你怎麽知道我腰疼。

結果下一秒就是瞳孔地震,靈魂顫抖。

靠?

他知道是他!

昨晚分明一夜沒有開燈,他怎麽會知道?!

陸邀不知道自己隨意一句話給虞了帶去了多大了精神攻擊,說完轉過頭繼續帶著人往樓上走。

虞了一想起自己哭成狗讓他幫自己揉腰的樣子還被記著,他就很想拿腦門去碰柱子。

他訂好的房間在二樓靠裏,裏麵已經提前打掃幹淨了,不算大,勝在整潔,五髒俱全。

床是榻榻米風格,被子枕頭都是清爽的淡藍色細格紋,床左邊靠窗,右邊有個方木桌,然後是一個簡易的掛衣長架。

木質地板沒有鋪地毯,靠門左手櫃子上還放了個看起來年代久遠的收音機,再往裏是一個單獨的浴室。

陸邀走進去,把虞了的行李箱放在靠門的櫃子旁,然後抱著被子走到床邊,如他說的那樣,真的把被子墊在了床單下麵。

虞了僵硬地站在門口看著,方才在門口萌生的衝動卷土重來,他又想跑了。

可難免又覺得有點兒不服氣。

大家都是當事人,他都快尷尬得靈魂出竅了,怎麽他就能這麽坦然,風輕雲淡?

還是說這才是一個真正成熟的成年人應該有的反應態度?

“院子後麵是廚房。”

陸邀背對著他,躬身在整理床單,動作熟稔利落:“做飯的阿姨每天早晚六點和中午十二點會過來,兩個小時內都可以去那吃飯,過了時間就得自己做,或者去外麵吃。”

虞了木著臉:“哦。”

窗外門外傳來沙沙的聲音,又開始下雨了,動靜聽著還不小,雨點又大又密。

陸邀整理好床單,走到窗戶邊將原本開著通風的窗戶關了,過程中不忘教虞了:“往前推是開,拉一下就能關上,木栓壓下去就是上鎖。”

虞了繼續保持高冷:“哦。”

陸邀轉過頭看他。

他倚著窗台,目光很隨意地落在虞了臉上,沒有帶什麽情緒,清清淡淡的,和如今的天氣很適配。

但和如今的虞了很不適配。

“你先出去吧。”他避開他的目光,抬著下頜故作鎮定:“剩下的我自己收拾就行,麻煩了。”

陸邀將他的不自在盡收眼底,指尖在窗欞上輕輕點了幾下,收回目光按下木栓:“好好休息,有需要幫忙的隨時叫我。”

虞了不想“哦”第三次,那樣顯得他很呆,但是除了哦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沉默著目送對方離去。

門被帶上,他聽著外麵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強撐的淡定終於垮塌,扭頭麵向牆壁,崩潰捂著臉蹲下。

他真是質壁分離再裂開了,這都什麽事兒啊。

雨好像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風裹著雨絲拍在糊著一層油紙的窗戶上,院子裏的樹葉上,天地都被它們霸占。

虞了抬起頭,不知在想什麽,入定一般凝重地盯著窗戶的方向。

半晌,下定決心忽地站起身,拿起擱在櫃子上的一把雨傘,拉開門快步下樓。

陸邀在刪除助理上午發給他的酒店20層入住名單。

這場巧合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那份名單上一共有19個人,滿足年輕男生條件的有5個,原本還需要想辦法篩選,現下看來已經用不著了。

沒有人時,客棧一直是歇業狀態,大概停了有大半年的時間,這次在他回來前一周才重新開業。

裏裏外外是安排人打掃幹淨了的,這一周內的訂**宜也是托了別人幫忙看管,他才回來不到兩個鍾頭,需要換新的物品和添置的食材還沒有統算完畢,別的暫時抽不開手。

他重點回想了一下虞了的房間,東西都齊全的,不過虞了一口氣訂了兩個多月,他不清楚虞了能不能適應這裏入夏的氣候,或許該給他添一個風扇,有備無患。

隱約有腳步聲從後院傳來,陸邀朝著聲源方向偏了偏頭。

虞了走到廳堂,看見才從他房間離開不久的人這個站在櫃台後忙著什麽,低著頭,似乎並沒有發現他下樓了。

虞了抿了抿唇,一聲不吭往外走。

“下雨路滑,小心點。”

他剛路過櫃台,低沉的聲音就從背後響起,陸邀頭也沒抬:“記得八點前回來吃晚飯。”

虞了腳步一頓,含糊應了一聲,加快腳步出了客棧。

在虞了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陸邀方才抬頭望了眼,隨即拿起手機撥通一個電話。

提示音隻響了兩聲,一道輕快的聲音便從聽筒傳出來:

“喂?陸哥,找我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