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平分秋色(下)

金剛掌一出,滿座皆驚。

對於這種武功,顧淩波和在座眾人一樣,隻是聽說,今日更是首次得見。

何簫這一掌已然震懾住眾人,收手負立:“各位,何某已經說了,有什麽事擂台上見真章,四大家族這是不給我風雲堡麵子麽?”

見南宮卓然似乎想說什麽,公孫蝶適時上前巧妙地接過話茬道:“何堡主這是想哪去了,四大家族屹立江湖百年不倒,若是不識實物,哪能做到?”

“公孫姑娘,何某已說今日不談私怨,不計輸贏,隻是做一場堂堂正正的較量,公孫姑娘聰慧,這些話還望勞尊駕向其他家族之人解釋告之。”

說罷,不及公孫蝶回答,何簫依然轉過身,魁梧的身軀卻是淩空一躍,穩穩落回主座,連茶水都未曾晃動分豪。

深厚的內力修為可見一斑!

顧淩波凝神,她還是小看了何家傳人。

燕非冰見之冷笑:“你如今倒是領先我一步,就不知道我這一步是否猜錯。不過……這麽好的機會,說實話,我若是你,也不會放過。”

顧淩波在見到何簫落座之後,嚴肅的表情突然放輕鬆,再回首麵對燕非冰時,已然言笑晏晏,一如從前:“王爺想的跟淩波一樣。”

燕非冰皺眉,對於顧淩波的言行並不能立即想透。

鑼聲一響,比武繼續。

方才何簫一掌震開二人兵器卻並未傷及上官儀和南宮卓然,隻是如此上官三少和南宮四少的銳氣未免受挫。

二人礙於方才那一掌皆不好發作,隻是就如此沉默聽從安排,豈不是代表四大家族就此屈服於風雲堡?

至此,二人的勝負怕已經沒人關注了,四大家族皆下來的反應才是形勢的關鍵。

上官儀突然長劍一挑,直指南宮卓然,聲音較之剛才冷靜了許多:“四少,繼續吧。”

南宮卓然一怔,瞬間收凜心神。

眼前這場,就是演也無比要繼續下去,便由這場比試的勝者,再讀向風雲堡提出挑戰好了。他立刻明白上官儀的想法,同時也暗下覺醒必要在不傷及對方的情況下拿下這場,無論如何,不能讓阿儀冒這個險。

心裏這樣想著,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這種形勢下的另一個希望。

顧淩波竟自品茶,似乎對場上形勢並不關注。燕非冰卻是早已注意到南宮卓然的目光,心中隱隱察覺到有些不妙。

“南宮,上官,哪邊是你的人?”

顧淩波放下茶杯,抱以微微一笑,卻並不說話。

“早一刻讓我知道都不敢麽?我看整個情況馬上就要浮出水麵了。”

“非冰你不是一般人物,我的籌碼本就不多,萬不可再贈送了。”

燕非冰冷哼。

他失算了,他想不到顧淩波這一仗壓得是生死!

突然,台上二人正在聚精會神之時,一聲淡定和緩的聲音如陽光透過冰層照耀下來:“南宮公子,擋劍之恩,百裏這廂謝過了。”

眾人一怔,隻見青色身影無聲無息,不知何時已躍向擂台之上。以回春妙手聞名於江湖的百裏春風足尖輕點,輕盈落再南宮卓然與上官儀之間,微笑自若,仿佛漫步於林間小道,不見絲毫緊張。

甚至有人曾懷疑,百裏春風這輩子是不是從不知驚慌二字為何物,事實上,似乎也確實如此。

百裏一生如春風,和煦溫暖,再無什麽事能擾亂他的心緒。

南宮卓然對於百裏春風意外的冷淡,隻是在見到百裏的輕功之時,眼中微微掠過一絲驚異,但也隻一瞬間便被冷漠取帶。

“百裏公子大可不必掛懷,刀劍無眼,公子還是速速下去,免得受傷。”

百裏春風微笑不變,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尖端,微微施力:“四少,此乃上官公子對在下提出的挑戰,感謝四少挺身相護,餘下的,就有百裏自己來吧。”

南宮卓然眼中閃過一此驚慌:“不行!他……”

南宮卓然突然說不出話來,他發現自己的長劍竟然動攤不得,這個武功名不見經傳的百裏春風,武學修為竟是在他之上!

半晌,百裏春風鬆開手,走到南宮卓然跟前低聲說了句什麽,南宮卓然突然瞳孔猛地收縮。

百裏春風似乎又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做了個請的姿勢。

這次,南宮卓然沒有再說什麽,直接走下擂台。

對於這樣的場景,台下又是人潮湧動,紛紛議論。隻有一人,似乎對對手的更換絲毫不感意外。

那人正是擂台對麵的上官儀。

“你總算要出手了。”上官儀的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如水般貼著百裏春風耳際滑過。

“試探我何必動如此陣仗,百裏家固然獨來獨往,但還不至於置四大家族之顏麵於不顧。”

南宮上官,公孫百裏,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隕俱隕。幾十年來,四大家族早已息息相關,內鬥的行為最是要不得的,這是老祖宗便留下的至理。

這種情景,為了四大家族的顏麵,百裏春風也再沉默不得。

上官儀冷笑:“不這樣你會出來麽?”

百裏歎息:“你不是我對手。”

“是與不是,試試才知道。”

“衝動,暴戾,這不是你的本性,上官家這次不知道又想玩什麽花招。”

上官儀眉眼間流轉過一絲謹慎:“接招!”

一白一青兩條人影迅速在擂台上穿梭起來,兩條銀光閃爍不時傳來兵器相撞擊的聲音,麵對這以醫術搏得盛名的春風公子,上官儀發現自己竟撈不得半分便宜!

百裏春風的劍纏於腰際,至軟至薄,顧淩波認得,那是江湖兵器譜上排名前十的“春冰”。

春冰劍,薄若春冰,利若春冰,劍身至柔,左以內力用之,變化多端,靈巧非凡,對手極難捕捉劍鋒。

越是有名的兵器,其實越講究使用方法,否則再好的兵器也隻是一柄雙刃劍,欲先傷人,必先傷己。否則,套用句“老江湖”的話,四流的人用一流的兵器,隻能指望他用出三流的水平而已。(此句引用台灣布袋戲《霹靂英雄傳》人物“秦假仙”台詞。)

春冰一出,在座嘩然。

春冰劍法流光異彩,百裏春風確實當得此劍之主。

春風公子春冰劍,顧淩波想著不由微笑,倒也般配。

一流的人用一流的劍,自是不同了。

突然,上官儀與百裏春風閃身而過之際,頭帶斷裂,一頭烏絲披灑開來,竟染得那本就細致精巧的麵容多了分嫵媚,台下的南宮儀不由心頭一緊。

百裏春風眸中閃過一絲訝異,卻是反應敏銳,忽然收起攻勢淩空舞了幾個毫無威力的劍花,春冰劍表麵極光亮,飛速的舞動使其將陽光強烈的反射到四周,眾人一時直覺眼前一花。

再回過頭時,上官儀頭帶依然再次束好,方才的事情仿佛沒有發生,隻是臉上多了幾分紅潤。

二人收勢,上官儀抱拳:“春風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這一仗,百裏春風顯然沒有使出全力,越是神秘越是讓人畏懼,他的出手總算讓四大家族保住這最後一分薄麵,隻是,盡管如此,風雲堡氣焰之囂張,如今已更勝他日。

上官儀頭帶斷裂的瞬間,燕非冰眼一眨,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麽,他看向顧淩波,後者並不見意外,顯然是早已知道了。

“四大家族果然早已被你盯上了。”

顧淩波微笑:“你執掌風雲,笑傲山莊我哥對我早有防範,我若再不行動,難道坐以待斃麽?”

“你若安分,又有誰不願拉攏你。”顧淩波若能安位人臣,這江湖恐怕早已落入顧淩霄手裏。

顧淩波冷笑:“我有我必須做下去的理由,你們呢?”不過是為了野心利益罷了,至少在她自己看來,她與他們不同,所以她誓在必得。

燕非冰笑容漸漸冰冷:“我一直等著看你的理由,隻希望你抓緊時間,別忘了你身上的毒。”

“不勞掛心。”

這四個字,說得極是冷漠,燕非冰眼底陰沉又添幾分。

“事已至此,還不亮底牌?三步棋已經走到盡頭了呢,我們平了。”

“你這麽確定我已經對風雲堡動了手腳?”

“我相信你無孔不入,這次是我失算。”他以為困主顧淩波便能困住她舒展的羽翼,卻忘了狡兔三窟,這一步,也許顧淩波早就算到了,也早已做好了應對的措施。甚至有可能連落入他手中,都已經是她事先早有預備將計就計。

大勢已去,鼎立之勢,已不可避免了。

“不必如此沮喪,我如今還在你手裏。”顧淩波笑了笑,“你固然有失策,我又何嚐沒有損失?這一次,也算步步驚心。”

燕非冰一怔:“好一個‘步步驚心’。我怎麽忘了,我們那局棋,才剛剛開始呢。”

顧淩波微笑點頭。

白子在被一雙玉指夾著在棋盤上空徘徊許久卻遲遲不肯下落。

燕非冰依舊四平八穩地品著茶,絲毫不見急躁,當然,也不會催促。

白子在棋盤上的投影時近時遠,好幾次差點擱上,卻在最後關頭又抬了起來。顧淩波皺眉凝神,似乎在思考什麽特別複雜的事。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突然歎了口氣,將棋子淩空一拋。

那白子卻並為落在棋盤上的任何位置,而是當當正正的落了回去。

“沒意思,不玩了。”顧淩波往後一靠,端起身邊的茶杯飲了一口。

“認輸?”

“是呀是呀,信王棋藝精湛,淩波自愧不如。”

“知道就好。”有人要裝,燕非冰樂得奉陪,反正好話聽多了也不會厭的。

顧淩波“咕嚕”一聲咽下茶水,頗不雅地白了某人一眼。

燕非冰也不在意,隻歎息道:“不過這棋總共才下了六步,最後的走向讓人有太多的猜測,就此放棄,不覺可惜嗎?”

“一盤棋而已。”顧淩波頗有深意地道。

她放棄的,隻是一盤棋而已,又不是所有。

燕非冰怔了一下,隨後幽幽地道:“是我糊塗了,沒錯,不過是一盤棋而已,從未開始,又談何結局。”

顧淩波心中一緊。

聽到這話,她似乎瞬息有無數辯解要傾泄,可是話到嘴邊……她閉目,歎息。她的棋,牽扯太多了,又哪裏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呢。

半晌,顧淩波道:“你……當真憐惜這局棋嗎?不過六步而已。”

“六步便六步,總歸是下過了。”

“你明知道這整盤棋都是我的一顆棋子。”

“我們又何嚐不是對方的棋子。”這話,燕非冰說得很快,似乎是壓抑了很久隻等待這個機會,顧淩波沒來由的心一冷。

燕非冰和她不同,他身在皇家,一舉一動都牽扯到朝堂政事。利用有時候不一定是壞事,隻是在宮裏存活的一宗手段,有的時候,適當的利用甚至可以構成一種保護。可是,到底不是什麽光彩的手段,這種靠汲取人性陰暗來成長的東西一但暴露在陽光之下是觸目驚心的。

她與燕非冰相識多年,又是在後宮那種複雜的環境,這其中的道理自然不需要多說,可是,這樣正視卻是第一次。

“這局……還是算了吧。”顧淩波突然感覺到很累,累得喘不過氣來,突然間很想逃避,可是卻悲哀的發現她連可以逃避的回憶都沒有。

童年,從記事起就開始沒有盡頭的逃亡。之後呢,好不容易遇到了付薇姐姐……隻是,那段日子包含感情已經都被她用最精致的盒子封鎖起來,藏在心底最密閉的地方,一旦開啟,也隻剩連著心的痛。

燕非冰站起身來,背對她走了兩步:“局已經開了,沒理由不下完,這局是你提的,我本來很是喜歡。可是,下一到一半都不到,你卻又要去忙別的棋局,這樣三心二意,隻怕你兩邊都下不好。”

“有的局,我不得不下。”

燕非冰回過身:“你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一個理由,我以為……我們至少是朋友,從前。”

今後,未必了。

“你想知道什麽?”這一次顧淩波正視他。

“我想知道三年前你出宮的真正原因,還有你身上的毒是怎麽來的。”他想,該和她那一身可怕的功力有關。

顧淩波卻是淡然一笑:“希望有一天,我有機會告訴你這些。”

如果她有命的話。

燕非冰臉色微變:“淩波,別站在與我敵對的立場。”

他也隻是一個凡人,一旦形勢需要,他不知道要做出怎樣的舉動來,他承認,他一點不希望他的敵手裏多一個顧淩波,這與實力無關……

空氣中充斥著沉悶的因子,寂靜,沉默。

“對不起。”

顧淩波的笑容中透著些淒楚:“從小到大,我們都很看重對方,即使是現在這種情況,若你說任何事,我想我也會盡可能的答應你。但是惟獨這一次,對不起。”

燕非冰指節泛白,似乎在努力抑製著什麽。

“連不與我為敵都做不到麽?江湖之主對你來說這麽重要!”

顧淩波閉上眼:“對不起。”

那些權力對她來說,其實真的什麽都不是,可她真正要的東西,偏偏需要這些權力作為支撐。

所以,對不起,對不起在你依然為我擔憂的時候,還是除了傷你,什麽也做不到。

“好……好……”燕非冰已經看不出是不是真的在笑,“顧淩波,你是第一個讓我燕非冰輸得如此徹底的人,當年有過一次,第二次,絕對不會那麽簡單了。”

顧淩波深深吸了口氣,像補充力量一般,挺直背脊,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怯弱:“當年你沒有輸。”

“而你也沒有。”燕非冰視線森冷,“燕非冰的認識裏沒有平局這個詞,你沒輸,便是我輸。”

“你錯了。”顧淩波別過頭,“但你可能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知道你錯了。”

“有了結果,那些都不重要了。”燕非冰並不在意,隻是瞄了眼桌上的殘局,“這盤棋我留著,希望有一天我們會有機會下完。至於你如今致力的‘大局’,放心,我必當奉陪。”

說罷,由幾個宮人跟著,快步離開了院落。

望著燕非冰離去的身影,顧淩波幾乎是貪婪地狠狠吸了幾口氣。

他錯了,他當然錯了!

當年的她不但輸了,而且輸得奇慘無比,又或者說她從一出生便輸了,輸給了老天。

可悲哀的是,她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跟他解釋。

她說過她不是聖人,她不是沒有怨的。可是,當她一個人在漆黑無邊的塵世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連那一絲絲怨恨都成了微弱的支持她活下去的火光,暗淡得可怖,卻是唯一的依靠。

對不起。

對不起……

思緒纏繞間,顧淩波再次凝神關注會場的形勢。

差不多了。

“要攤牌了?”

燕非冰目光分明沒有離開過擂台,卻依然可以輕易地捕捉住顧淩波一絲細微的表情。

顧淩波微笑。

她喜歡這樣。

她喜歡這樣被燕非冰用對手的目光審視,從小就如此。這讓她體內時常犯困的好鬥的魔覺醒,讓她想更好地繼續下去。既然不能成為朋友,就讓他們以敵人的姿態永遠紮根於對方心裏吧,毒刺有時也是最好的紀念。

於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將目光投向擂台。

就這樣,像小時候的遊戲一樣,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