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隻言今朝(上)

四海之內有江湖之盟,盟主者位居武林之尊。

四大家族是江湖盟的主體,卻不是全部,若僅僅如此,天玄武尊便隻是江湖盟的盟主,稱不上武林之尊。

而今,四大家族的臣服其實是迫於陰謀算計和形勢所逼,唯有抓住這次機會立穩身腳,顧淩波才能毫無顧慮地接著做下去。

因此,今日助她立威第一人,便是風雲何簫。

長劍輕挑,注入內力,渾身的靜脈似乎都在瞬間活絡起來,顧淩波壓抑住似乎快要沸騰的心脈,努力控製那身對她來說強大到快成為負擔的功力。

此時的何簫感覺到了巨大的壓迫感。

他幾乎無法把眼前的女與往日裏那個嬉笑爽朗的顧淩波聯係在一起,眼前這氣勢儼然該是一位白發虛眉的武林先輩一生的修為,何以會出現在她身上?

風起,不知是自然之風,還是她周身內力產生的氣流。

幾乎是同時出招,一道冰刃相交之聲,兩道銀光糾纏,劍氣縱橫。顧淩波身型迅捷不似凡人,兵器之外,金剛掌根本無法近身。

完全不是對手,何簫不由心下膽寒。但不服輸天性讓他在危機之時依舊能迅速的把握形勢,顧淩波內力太盛,未必可以收發自如,這樣拖下去,也許情形會有轉機。

於是何簫收掌,改以劍阻擋,隻防不攻。

顧淩波冷笑一聲:“反應很快,可惜用錯了地方。”就著攻勢,她突然長喝一聲,換了一套迅猛如狂風暴雨的劍法。

分花拂柳。

穿林打葉。

摘葉飛花。

撥雲見月。

玲瓏四式!

她用的竟是前武林盟主的絕學“玲瓏四式”!

突然,座上有一明黃色身影猛然躍起,淩空一劍插入二人中間。

巨大的衝力使三人各自退開。

“顧淩波!”

暴怒的聲音震撼著顧淩波的心神,她緩緩抬起頭,被內力衝得泛紅的眸子直試眼前的兄長。

“你答應過爹什麽!”顧淩霄低沉的聲音中隱忍著怒氣。

顧淩波一邊粗喘著調息翻湧的內力,一邊放下手中的長劍,半晌,她似乎也恢複了些許的冷靜,一字一句道:“我答應他,今生不再使用‘玲瓏四試’。”

“玲瓏四式”是當年老盟主最得意的絕學之一,招式輕巧,看似簡單,實則變幻莫測,是門需要悟性極高才能學習的功夫。顧淩霄唯有用這套武功,才能將一身的內力修為發揮到最好,最強。

“你再說一遍。”顧淩霄怒喝。

顧淩波別過頭:“我答應爹……今生不再使用‘玲瓏四式’。”

“好,結果呢?”

“結果是爹死了。”

“可他臨死前把什麽都給你了!”顧淩霄眼中竟是冰芒,顧淩波頓時覺得自己置身於冰天雪地。

顧淩波突然笑出聲來:“你終於說出來了,這話在心裏藏了好多年了吧,不好受是不是?”

顧淩霄一怔,突然別過頭去。

“什麽都給我了……是,原來哥哥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啊。武林盟主的父親將武尊令及一身的功力都給了妹妹,卻什麽也沒有留給哥哥你,所以哥哥一直都很討厭我這個妹妹是嗎?”

顧淩波一邊說一邊笑,聲音卻是越來越大。

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顧家兄妹,竟然是前武林盟主遺孤?

在場不少人為此捏了一把汗。

當年,江湖動亂驟起,老盟主遭奸人暗算,全家一夕之間慘遭滅門,然後……然後不知道為什麽,全天下都知道盟主臨終將武林盟的一切都傳給了幺女,包括那麵可以號令江湖的武尊令!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一群利欲熏心之徒瘋狂地找尋著那個從熊熊烈火中逃出升天的小女孩,那時候的顧淩波也不過八歲而已。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被丟在江湖旋渦中心,每天麵臨著無止境的逮捕和追殺、逼問,權力的**太大太可怕,喪失了人性的人誰會顧及眼前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孩子?

便是在場眾人,又有多少人當初參與了那場追殺!那些右手握緊兵任的,那些隨時準備逃跑的,可是畏懼顧淩波如今的實力嗎?是怕當年那個悲慘的女孩子向她們報複嗎?當年那個隻能狼狽逃跑的小丫頭,如今繼承了她父親所有的功力以及武林至尊之位,回來複仇了!

顧淩波卻仿佛根本沒有看見擂台之下的**,手中緊握劍柄,臉色蒼白。

燕非冰麵色一變。

顧淩波此時的氣色,竟和那日那毒症發作之前有幾分相像。

心口隱隱作痛,顧淩波不動聲色地以早已超出自己身體負荷的內力壓製毒性。

滴水穿心,滴水穿心。

若非她有這身強大的內力,怕是早年在宮裏就已經被折磨死。

“大哥,我沒想過與你為敵,我想過幫助你一統江湖,可是你不給我機會!”在山莊的日子,顧淩霄一談到江湖形勢便避開她,甚至命令捕風留雲也不許透露給她。

莊裏的每個人都在提醒著顧淩波,她的哥哥,是如何地防範著她。

她可以輔佐一位兄長作上位者,可是,她不能忍受她的兄長與她有著如此大的嫌隙!

顧淩霄咬牙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再參與江湖之事,你為什麽不能聽我的話!你我兄妹,由誰來做這個位子還不是一樣?難道我會害我唯一的妹妹……”

“可是我沒有那個時間!”顧淩波毫無妥協地正視兄長的逼問:“哥,我的時間已經很少了……我有我必須要走到那個位置的理由,所以這次……你原諒我好嗎?”

顧淩霄心中一凜:“什麽意思?”

“大哥,我隻能告訴你,爹對你的感情,遠遠要比我深得多……”她失神地垂下眼眸,“至少,在最關鍵的時候,他選擇犧牲的是我,而不是你!”

一合上眼,仿佛還能看見十多年前爹爹在血泊中望著她的那一幕,蒼老的父親把一切都給了她,包括痛苦,枷鎖,卻單單沒有她最想要的——他無論如何想要保護哥哥的那份愛。

父親對她,有期許,有重視,卻獨獨沒有那份父母給兒女的感情!

顧淩波咬住發紫的嘴唇,盡可能地不讓周圍人發現自己的異狀。

顧淩霄麵色越發的陰沉:“說清楚。顧淩波,你把話說清楚!”

“刷”的一聲,顧淩波長劍猛在天空中帶起一道光亮。

“沒什麽好說的,顧莊主難道不是來上台論劍的麽?”強壓住心頭的絞痛,顧淩波知道,自己必須盡可能快的為自己爭取時間,過大的情緒起伏過久的運功都會加大她的痛楚。

如果倒在這裏,一切就都結束了。

突然,渾厚的聲音傳來:“顧莊主,二小姐正在與何某決勝,請顧莊主暫時下台,等待下一回合。”

顧淩波看向顧淩霄身後的何簫,方才她的“玲瓏四式”已經重傷了何簫的元氣,可是此時他站在擂台之中目光堅定,沒有半分退縮。

那是何簫的驕傲。

顧淩波笑了笑:“何堡主,你真的很適合做軍人。”

何簫一怔。

“軍人有極強的責任心,有完成任務的信念和絕對的忠誠,可是……”顧淩波若有所指地道,“你不該限製了你身邊的人。”

突然,何簫覺得腰間一軟,竟被不知不覺的點了穴道。

這手法……這手法分明是……

何簫幾乎是顫抖得回過頭,眼前映入的是一雙他絕對想不到的眸子。

“大哥,可是我不適合做軍人。”

所以,他沒有絕對的忠誠!

顧淩波望著正欲行禮的何笙道:“不必請罪,我答應過不殺你兄長,你帶他下去吧。”

“是,尊上。”何笙扶起已沒有抵抗能力的何簫,走下擂台。

顧淩霄冷笑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你果真懂得蠱惑人心的絕學,又一對兄弟反目,你開心了?”

顧淩波並不理會,隻是在度握緊劍柄。

顧淩霄突然注意到她額角的汗水,不由心中一動:“按規則,你該休息一場。”他別過頭,不看她。

“規則?”顧淩波卻是大笑道:“從今以後,這個江湖,我顧淩波就是規則!顧淩霄,亮劍!”

顧淩霄眸光驟然降溫,冷笑道:“怎麽,迫不及待地想用‘玲瓏四式’來打敗我嗎?”

顧淩波卻搖頭,笑容中頗有深意地道:“這一次,我不用‘玲瓏四式’。”

冷汗滴滴滑落,顧淩波不由咬緊牙關。

“放心,我不會用爹的武功來對付哥哥你的,包括‘玲瓏四式’。”

“是麽?”顧淩霄渾身內力已經開始遊走,“那我倒是期待極了。”

顧淩波收起笑容,點頭道:“出招吧。”

顧淩霄的出手使場麵再一次失控。

“這一次,我不用‘玲瓏四式’。”顧淩波神色平靜下來,暗暗運行內力。

“哥,出招吧。”

顧淩霄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麽,皺眉道:“你受傷了?”

顧淩波二話不說,一個起式,劍鋒已然掃過對手麵頰。

顧淩霄神色一冷。

她竟然當真不留情麵!

心下一怒,顧淩霄手上的劍招也狠辣起來。

顧淩波目光一凜,突然一躍身,方才雜亂凶狠劍鋒瞬間變得有規律。由於內力上的巨大差異,顧淩霄並不敢調以輕心,反而越發沉著應對。

與何簫相比,顧淩霄也許沒有太多功力上的優勢,但是,他勝在有豐富的江湖遊走的實戰經驗。何簫是一個天生的將軍,顧淩霄則是一個江湖人,而江湖人往往更懂得江湖事。

況且,他與顧淩波的武功一脈相傳,他自信能抓到她套路七分。

可是——

顧淩霄麵色驟變。

這是……

劍網越織越密,如雨點般由四麵八方攻擊而來,顧淩霄漸漸隻餘招架之力。這並不是隻憑內力可以辦到的,這是——

玲瓏訣!

顧淩霄竟然練成了玲瓏決。

分花拂柳,穿林打葉,摘葉飛花,撥雲見月!這是“玲瓏四式”的四句口訣,卻並非其完整形態。真正的玲瓏決,需要習武者極高的天賦悟性,他們的父親,老盟主顧驚鴻也是在半百知天命之年方才領悟。

顧淩波唇邊溢出一絲冷笑,同時,輕啟唇吟道——

分花拂柳歸人行。

穿林打葉聽雨聲。

摘葉飛花不見恨。

撥得雲開見月明。

“哥哥,哥哥!”小小的娃娃拖著一柄大出自己身體好幾倍的鐵劍,在院子裏來回尋找。

假山後,明黃衣衫的少年正拿著本劍譜邊走邊一隻手比畫著,研究得頗為投入。

“哥哥!”娃娃發現了目標,興衝衝地衝了過去——依舊拖著那柄鐵劍。

少年尋聲望去,看清來人竟是嚇了一跳,忙三步並做兩步地衝過去奪了鐵劍:“阿月!以後不許碰這麽危險的東西!”

娃娃顯然不依,小臉上滿是委屈:“哥哥,你教阿月‘玲瓏訣’好不好?”

“阿月!”少年繃起臉,“你還記得爹說過什麽麽?‘玲瓏決’是威力太過強大的武功,不適合我們學,隻要記得口訣就好了,平時絕對不可以自己修煉。”

所以,就算他也想學,也還是學不會。

畢竟,就這麽十六個字,他實在領悟不出來。

不過阿月自小就聰明不比凡人,日後她長大真的能猜透也不一定。

“哥哥,你教阿月嘛,阿月學會了,就要保護哥哥和爹爹,還有娘,不過爹爹會保護娘,那阿月就保護哥哥!”嫩得出水的小臉蛋紅撲撲的,時而開懷時而皺眉,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少年將笨重的鐵劍靠在一邊,蹲下身笑道:“阿月這麽聰明,以後一定學得會的。”

捏了捏妹妹的小臉,少年心中是說不盡的溫暖。

他有全天下最可愛的妹妹,她和娘,都是他的珍寶,是他要傾盡一生力量保護的珍寶。那時候的少年,滿心歡喜地定下不可動搖的信念。

可是,那個紅色的夜裏,他卻毫發無傷地最先被人帶走,遠遠地離開了災禍,也遠遠地離開了那個充滿陽光的童年。

在笑傲山莊,以新主人的身份,隱姓埋名地長大,依舊過著優越的生活。

父親為他準備好了一切的後路,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因那場事變失去什麽。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包括那個他曾發誓要保護的妹妹,再也回不來了。

阿月死了,伴隨著那場大會。

活下來的,是顧淩波。

“女中諸葛”顧淩波。

“天下第二”顧淩波。

“天玄武尊”顧淩波。

他的妹妹,克服了重重艱辛,成為了顧家的驕傲,完成了父親的囑托。

可是,他卻依然想念她,那個不是顧淩波的“她”。

當年的小阿月……已經死了!

“當啷”!

顧淩霄手中長劍應聲落地,右手血流如注。

“你竟然……真的練成了。”

顧淩霄發絲因為幾場搏鬥顯得有些淩亂,整個人看起來再不似平時溫和,帶著右肩的血腥,甚至透著一絲邪魅。

“是!”顧淩波的聲音短促而堅定,“我用血練成了玲瓏決!”

在那種環境下,她做到了平時自己三十年也做不到的事,僅憑四句劍決。

“你不是她……”

顧淩霄突然對著眼前陌生的對手搖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怎麽會是她,阿月不是這樣的。”

顧淩波聽聞心中劇烈一顫。

“哥,你很多年沒這樣叫過我了。”從她回來以後,他以為在兄長心中,已經沒有了那個童年的小妹子。

顧淩霄卻隻是搖頭:“可是,你不是她……”

閉上眼,她猛地別過頭:“是,我不是阿月,阿月早就在那場火裏死了,在爹爹選擇送走你的時候,阿月就已經死了,死在父親的手裏!”

“不許你這樣說爹!”顧淩霄憤怒。

“我偏要說,他是你敬愛的父親,可是我恨他!”顧淩波雙目泛紅,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情緒激動的原因,聲腺微微有些發顫。

仿佛多年壓抑得情緒終於絕堤一般,顧淩波胸口劇烈的起伏。即使在如此憤怒之中,心裏卻依舊可悲的冷靜,不禁苦笑:終於說出來了。不想說的,不想做的,今日都徹底放棄了堅持,她終究還是屈服給了命運。

她終究不是聖人,這一身的毒,怪物一般的功力,見鬼的令牌,她每夜每夜都憎恨得想死。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麽被打敗。

她是顧淩波,骨子裏天生留著不屈的血!

合上眼,平複了情緒,感覺到胸口的疼痛似乎有加重的趨勢,顧淩波深吸一口氣道:“顧莊主,請回吧,勝負已然分曉,江湖盟等待莊主送上拜帖,風雲堡也一樣。”

言下之意,竟大有統一江湖之勢。

顧淩霄死死地望著她,似乎依舊不相信她會說出剛才的話來。

突然,他單手指向顧淩波,眸光如冰:“我顧淩霄以笑傲山莊莊主之名正式宣布,笑傲山莊與江湖盟從此勢不兩立!我與武尊顧淩波,從此斷絕兄妹關係!”

此語以出,包括燕非冰在內,都吃了一驚。

顧淩波難以置信地轉身,卻隻看到兄長決絕的背影。

她的哥哥啊,竟然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舍棄她了嗎?連退路都不留。

顧淩波心中苦笑。

是,她是無情,可是,那些放棄她的人又如何呢?爹是這樣,付薇姐姐是這樣,燕非冰是這樣,如今,她的哥哥,也是如此……

罷了。

笑傲山莊的隊伍就這樣浩浩****地離開了會場,顧淩波原本低著頭,在餘光觸及軟轎旁邊那抹碧色身影時,卻突然抬起來。

碧衣女子素來清冷的麵容上此時似乎更多了一分複雜的感情,望向她的時候,隻用口型說了句什麽。

顧淩波一怔,隨即感激地對她笑了笑。

謝謝,謝謝你,文碧,或者該叫‘留雲’……

眨眼間,年輕的尊者已然恢複尋常神色,握緊劍柄,顧淩波神色更複堅毅。

“本尊在此,下一個挑戰的,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