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時明月在 解禁

顧淩波靜坐於屋內,半絲睡意也沒有。

她不是不知道今日公孫蝶的眼神是什麽意思,她不是沒有注意到何笙這幾日的不安,然而,在完全不清楚樓鳳熾意圖的情況下,她還是決定留下來。

至少在這裏,她們是安全的,樓鳳熾縱使與笑傲山莊或者風雲堡合作,也不會傻到讓武尊在他家裏出事,畢竟她手上還有四大家族這個大籌碼。

而何笙,恐怕是在擔心他大哥,這麽久沒有動靜,不知道燕非冰那邊是否真的忙於朝事無暇分身。

她的這兩個幫手都是聰明人,何笙冷靜,小蝶衝動;何笙保守,小蝶則常出人意料,兩人是很互補的性格。有了這兩隻手,她實在是省去了很多麻煩。

就像今天,若她身後的是其他人,她可能便得換了主意。

顧淩波站起身,緩緩來到窗邊。

她住的地方是竹園附近的廂房,由窗子,能遙遙看見對麵的燈火。園子的主人顯然還沒有安睡,園門口不時有丫鬟小廝忙進忙出。

顧淩波抬頭看看夜空中的冰輪,終究沒有半點睡意。

明月,明月,她最近似乎格外地鍾情於賞月。可惜,身邊的人總是不對,人對了,時間又不對;時間對了,立場又不對……

突然,有琴聲隱約傳來,那方向……竟是竹園?

顧淩波失笑。

這樓鳳熾看不出還是個雅人,竟然有臨睡撫琴的習慣。

她不由反複比量起自己的十指,修長白皙卻並不細嫩,習武者要保持一雙漂亮的手很難的。她這幾年,武藝在招式上已經荒廢了很多,除了玲瓏四式,別的已經很少鑽研修煉了。

琴聲依舊飄揚在夜空之中,趁得這夜色格外的靜謐。

突然,顧淩波表情僵住。

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亂山何處覓行雲?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

她突然衝出房門,急步奔向那琴聲的來處。

近了,又近了,她不會聽錯的,這首曲子普天之下也沒有幾個人會彈奏,何況這樣的意境,這樣的韻味,即便是燕非冰也撫不出來,除非是——

竹園之內,顧淩波停下腳步,聲音有些顫抖。

“非歡……姐姐?”

園內的石桌旁,背坐一女子,月白長衫,長發流瀉,以琴月為伴,舉手投足不失端莊之間,竟又仙姿飄然。

“非歡姐……七姐,是你對不對?”

女子聞聲,停下音韻,緩緩回過頭,唇角嗪著一絲寵溺的笑意:“淩波,好久不見。”

下一刻顧淩波幾乎是撲上前去:“七姐,七姐,我就知道你沒死,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

燕非歡環抱著泣不成聲的女子,一如環抱著當年那個愛追著自己玩鬧的小孩子,隻是,這個孩子已經長大,成為了如今江湖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武林尊者。

“七姐……七姑娘……七茶樓……”顧淩波反複呢喃這幾個字,“我早該想到,我早該想到是你,除了七姐,再沒有想得出這麽別致的禮儀,再沒有人彈得出這樣的新月譜!”

燕非歡隻是笑,笑中有淡然,也有苦澀。

顧淩波擦了擦眼淚,不好意思地道:“七姐看笑話了,淩波這些年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見了七姐還是隻知道撒嬌告狀。”

燕非歡搖搖頭:“沒有,淩波長大了,不是當年的小阿月了。”隻是,小阿月可能更幸福,顧淩波卻注定要走上一條與幸福相背離的道路了。

鳳凰離,祥雲聚;非歡非喜,不祥之女。

這短短幾句,改變了一個女子一生的命運。

皇家第七子若得女,則必招禍患,隻因這樣一句傳聞,竟是風雲變色。而這說得,正是七公主燕非歡。

民間傳言,皇家第七女,乃是不祥之人。

命運在這裏和燕非歡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非歡生母董妃原本是震南王次女,在朝有父親為靠山,董妃的日子自然無限風光,任是她自幼嬌縱,但礙於震南王功高,皇上也總是讓她三分。隻是,棒打出頭鳥,似乎連老天也對董妃的幸運有些看不過去。

成皇十年,董妃與陳尚書之女陳妃同時產女,時辰所差無幾,不分先後,難以排行,而這其中,便有傳說中不祥的鳳七女。成帝聽聞國師之言,為二女賜名非歡非喜,以求破戒凶兆。然而不過半月,竟有人秘報陳妃不守婦道,與二皇子珠胎暗結,聖上大怒,下令徹查。結果,二皇子及其黨羽在這一次被徹底搬倒,陳妃畏罪自裁,死前,竟然親手掐死了尚未滿月的非喜公主。

非歡非喜,不祥之女。

這一皇室醜聞的揭露似乎印證了七公主不祥之命數,皇上忌憚著董妃身後的震南王,雖然沒有明說,明裏暗裏還是對董妃冷淡了許多。嬌縱成性的董妃將一切過錯都歸於未滿月的七公主身上,對著繈褓之中的孩童竟是絲毫不顧及骨肉情分,若非奶媽攔著,小七公主幾乎要被生母折磨死。

皇上見此情景,不得不將七公主交於其他嬪妃撫養。

然而,親生母親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由於特殊的環境,七公主自幼懂事,各方麵也表現得相當優秀,隨著時間的衝刷,謠言漸漸散去,皇上似乎也對七公主不在那樣冷淡。

隻是,又過不久,先皇駕崩,竟又有人滋事,說先皇乃是因近日與七公主接觸過近而沾染了晦氣,導致病情加重。

一時間,燕非歡再一次成為眾矢之施。

顧淩波進宮,正是在那一年之後。

也許是苦命女子的惺惺相惜,付薇與燕非歡機緣巧合下竟是相談甚歡,而理所當然,燕非歡也就與顧淩波走得近了起來。

多年的挫折,已經讓燕非歡將一切都看得很淡,她知道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可是那又如何呢,這這個後宮是強者的地盤,從來沒人聽到弱者的呻吟。那年的她,也不過十六歲,和付薇一樣的花樣的年紀。可是付薇的宮中花團緊簇,而自己隻能獨守比冷宮更要冰冷的宮牆,人如其名,付薇如花,她則注定無歡。

好在,那些年她身邊多了阿月和非冰兩個小孩。都是聰明得不似孩子的小機靈,卻到底有著一顆孩子獨有的心,她突然就懂得付薇為何如此中愛顧淩波,也明白這兩個孩子為什麽會互相吸引。

童心,純真,那真是這個宮裏最昂貴的奢求,而這兩個孩子天生的才智,不僅保護了他們自己,也守護住了她們童年應有的快樂。雖然隻兩個小孩子,但在宮裏,他們卻不是如她一般的弱者。

當今皇上登基的第三年,付皇後有孕,為避閑,燕非歡盡量免於在後宮走動,每日隻是靜靜地讀書彈琴,消遣時間。那段日子,隻有小阿月和小非冰經常來看她,給她帶來不少樂趣。

五年後,七公主久居深宮,臥病在床,終於抑鬱不治,於新帝八年沒。

七公主的死很突然,那段日子,顧淩波和燕非冰剛好隨姬夢回去了丞相府,哪知半夜得到消息,七公主沒。

他們走的時候,還和七皇姐約定回來的時候一起做風箏,誰知道沒等他們在外瘋夠,皇姐竟然已經不願等他們了。

七公主居所走水,因為那夜風大,搶救不及時,七公主葬身火海,屍骨無存——這自然又給了那些散步謠言的人滋事的話題。隻是,對於顧淩波和燕非冰來說,這麽一個可親可愛的人,昨日還與他們笑語晏晏定下約定的人,就這麽一夜之間不見了,消失了,任誰都承受不了這麽巨大的打擊。

顧淩波當時急火攻心,大病一場,兩個孩子終於靠在一起互相開導,也是從那時,大家都知道十皇子與聖上親封的華月公主之間是如何得情誼深厚。

在皇家,七公主燕非歡是個不祥的存在,可是在顧淩波和燕非冰心裏,燕非歡卻是他們人生中一段重要的記憶。

本以為已經消逝的一個人又出現在眼前,顧淩波的心不是不波動的。她以為這些年的磨折已經讓她將什麽都看得淡了,可是當燕非歡這樣真實地在站在她眼前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落淚。也許為了心中的懷念,也許為了親姐妹般的情誼,又也許,隻是為了自己那已經遠去的記憶。

付薇姐姐是一把鎖,將她人生最美好的財富鎖在心底深藏,可她卻弄丟了鑰匙,以致於那鎖與心脈連在了一起,動一動就鑽心的痛;而燕非歡則是一枚鑰匙,以最正確的方法開啟了她塵封已久的往事,用一種名為幸福的感覺。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當時的明月依在,彩雲卻已然逝去。顧淩波突然笑了,如果……如果那彩雲都能再此回來的話,這塵世上,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這一刻,她想到的竟然是,若是非冰知道七姐還活著,又不知該是多麽的開心。

當年她失意時唯有非冰知她懂她,從旁開導,如今她欣喜時,卻是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