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我再也無力抵抗了,雷總的話已經不足以左右我的行為。我們之所以稱為人,那是因為我們有七情六欲,雖然我們總是拿國家機器來標榜與鞭策自己,但是也隻是自欺欺人罷了。用科學部門的話來講,所謂七情六欲不過是腦中產生的微弱生理化學反應。道理誰都明白,但是正是這微弱的反應構築了我們五彩斑斕的情感世界,誰也不能逃避,誰也不能無視,誰也不能真正變成一部機器。我也一樣。

很自然地,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美幸,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不管發生什麽!”

原來牽著自己喜歡的人的手感覺如此美妙,這微弱的生物化學反應,已經強大到讓人無路可逃。

“你相信輪回嗎?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我認識你……”美幸細語輕聲。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我不相信輪回,但是我相信未來肯定會更好……”

1966年冬天,身為國家最機密部門091一員的我,與一個來曆不明的女性變異者產生的感情,除去我們的身份,與其他任何戀愛中的男女沒有任何不同,我們談論著人生,談論著理想,談論著過去與未來。但是,我們真能把這身份除去嗎?

很顯然,不能!

雷總那並不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我的門口,地下二是特別關照的,沒有領導許可,是沒有人可以隨便進入的,但是雷總就是領導,他來這裏不需要給任何人報告。

要不是他習慣性地咳嗽了一聲,我還沒看到他的到來,但是當我看到雷總的時候,一切掩飾都來不及了,我依然牽著美幸的手,我們兩個討論美好將來的話語還在屋中環繞。雷總已經把一切都看到了,把一切都聽到了。

也許是本能,也許是恐懼,我一下把美幸的手甩開,起身敬禮:“雷總!”

我明顯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是因為恐懼。

美幸自從被雷總問話後,再也沒有與他接觸過,再見雷總,有些尷尬,也有些害怕,她本能地躲在了我的身後,學我的樣子敬禮:“雷……雷總好。”

領導沒講一句話,轉身就走了。

我顧不得美幸了,趕忙追了出去:“雷總,您找我?”

雷總不理我,背著手,大踏步地朝樓上走去。

“領導!領導!”我心裏明白,這種錯誤也許是不可原諒的。

雷總終於還是回了頭,他的眼神就像從來都沒認識過我一樣,看得我渾身發毛。

我低著頭,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再也不敢說一句話。

“你需要反省。”雷總隻丟給我一句話,又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悻悻地回到地下室,美幸對我的作為很失望,她倚在牆邊,望著我,也不講話。

“美幸,我累了,需要休息,你回去吧。”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美幸沒有動。

“我真的很累。”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在我跟你領導之間選一個,你會選誰?”美幸的語氣並不焦躁,淡淡地問了這麽一句。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的,不要想太多,剛才隻是出於對領導的尊重,我不是有意甩你手的。”

“你與我記憶中的那個劉思遠不同了,在前世,你從來不會甩開我!”美幸依然淡淡地講著。

“沒有什麽所謂的前世今生,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科學,別想太多了。”

“劉桑,我的心上人是個英雄,不是懦夫。”美幸講完,輕輕地掩上門離開了。

我點上了煙,藍色的煙霧在我眼前環繞:“美幸,你的心上人可能不是英雄,但絕對不是懦夫!”

雖然我還沒去東北,雖然我還身處091總部,但是眼前的一切一切,似乎都變得難以收拾了。

第二天一早,雷總已經帶上了首都衛戍部隊偵察大隊的特務,準備兵發東北了。

陳部長與其他在家的領導親自送行,我和大張大頭也趕來,雷總依然沒有與我們說一句話,隻是與領導們寒暄了幾句,便乘車匆匆離開了。

陳部長對我們的態度也是大轉彎,沒有理會我們任何人,直接帶著其他領導去會議室開會了,這個熟悉的大院似乎在過了昨夜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倒是很少與我們打交道的韓處長與大張講了兩句:“你們那個新來的機要秘書不能見陽光是吧?”

“是啊,怎麽?韓領導什麽指示?”

“哦,沒什麽,我在安排人改造不透光的專車,大概需要一周時間,估計到時候你們也該出發了。”

“哦,謝謝領導關心。”大張的話依然趕趟。

接下來的幾天,領導似乎在刻意回避我們,任何人想與陳部長聯係,都被借口推辭了,我們像被遺棄的孩子,無人問津。而我和美幸之間好像也有了隔閡,自從我當著雷總無情地甩掉她的手後,她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中間的關係了。

更要命的是大頭與大張,有一天陳部長突然叫這兩個人去開會,故意撇下了我,這種感覺實在讓人難以忍受。那個會議開了一整天,我不知道陳部長與他們兩個商量什麽事情,但是當他們回來的時候,見了我像見了鬼一樣,不敢直視,說話含糊其辭,總之,就是在不停地敷衍我,我覺得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該發生的總要發生,該到來的,總要到來。

韓處長做事不含糊,美幸用的專車隻改造了七天就弄好了。212吉普,後座全部密封,裏麵不透一絲光。

大張與大頭開始準備隨身物品,好像要出發了,隻有我,沒有接到任何上級命令。

大張幾次都想給我說點什麽,但是話到了他嘴邊上,又硬咽了下去,這是保密需要,就是他親爹都不能講,何況是我。什麽事情能通報給這倆人卻要單獨瞞著我?

難道就是因為我與美幸牽手被領導看到了嗎?那這樣對我而言太不公平了!

正式的命令終於下達了,大張、大頭、美幸以及四個15組的保衛人員前往碧水紅旗林場調查血緣基地,而我,則被留在了091總部。

大張與大頭接到命令,依然一臉苦相,而美幸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她好像在嘲笑我是個懦夫!那些永遠都要保護你之類的話還在耳邊回響的時候,我卻已經退縮了。

眼看他們就要出發了,天空中又飄起了大雪,整日都是陰鬱的天氣,我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找陳部長問個明白。

當天傍晚,聽說陳部長今天在總部辦公,我猶豫著來到了他辦公室門口,控製了一下情緒,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

“報告!”

“進來!”

我推門而進,陳部長正在寫字台後看報紙,看到是我,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找我什麽事?”

陳部長也沒讓我坐,我站在他的寫字台前:“陳部長,我想不通!”

“什麽想不通?”陳部長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為什麽去東北的任務不讓我參加?我想不通!”

“命令書不是下了嗎?不是給你講了嗎,組織上對你另有安排。”陳部長依舊翻著報紙。

“可是,這個任務從一開始就是我接的,為什麽在這節骨眼上,組織上會對我另有安排?如果我犯了什麽錯誤,還請組織上處分我!這樣對待我,我很難受。”我突然覺得非常委屈。

“放心,你做得很好,不讓你去,是組織上對你的愛護,沒有其他原因。”陳部長的話更是模棱兩可,讓我毫無頭緒。

“領導,請您體諒,如果組織上真的愛護我,請告訴我不讓我參加任務的真相!”我有些激動。

陳部長的態度有一絲變化,他放下了報紙,摘下眼鏡擦拭著:“我和雷總指揮都是看好你的,組織上不安排你去,是希望你能更成熟,有些不必要的磨難,我們還是盡量安排你回避的。”

“領導,謝謝您與組織上的關心,但是不經曆磨難我怎麽能成熟,我以後怎麽能擔當起重任,我希望組織給我機會考驗我!”我的態度很堅決。

陳部長又敷衍我:“小劉,你還是不要問了吧,回去吧,組織不會害你。沒什麽事情,安心吧。”

我沒說話,隻是筆挺地站在他的寫字台前,我隻能用無聲的抗議來對應部長大人的敷衍。

“怎麽?是不是我要警衛員架你回去?”

“追求真相,一直是我們091的宗旨。首長,我現在迷茫了!還請首長給我一個真相!”

陳部長戴上了眼睛,眉頭皺了起來:“真相?真相有的時候很殘酷,正是因為殘酷,所以才不告訴你,我不確定你現在能承受這些真相,你自己確定能承受嗎?”

“報告首長,為了我們崇高的事業,我願意承受任何東西!包括死亡!”我心想你老人家給我打官腔,我也會。

陳部長思索了好長一會兒,他用十分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你覺得自己成熟了嗎?你真的能像機器一樣冰冷嗎?你想清楚了嗎?”

“報告首長!對於國家而言,我認為我已經是一部合格的機器了,請組織考驗我!”我覺得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陳部長也不猶豫了,從抽屜中拿出兩個信封,推到我的麵前:“真相,就在這裏麵,看完了,簽上字,你就可以去東北了,不過我總覺得你還是不能承受的。”

醫學部門關於對美幸的研究報告?我趕忙拿起來大體看了一遍。

詳細的內容就不描述了,大體的意思就是美幸是難得的變異者樣本,身上謎團太多,現有科技之力還難以完全解開,他們希望長時間讓美幸保持這樣的變異姿態,以便長期研究,這個過程可能是10年,可能是20年,也可能是永遠。後麵還著重點明了即使有讓美幸恢複常人的辦法,我們也不能去做!報告最後是陳部長與雷總以及大張大頭的同意簽字。

看完這一切,我已經極其憤怒了,在研究部門眼裏,美幸隻是一個樣本而已,是一個工具,他們描述的報告,毫無人性可言。全部都是數據!冰冷的數據!讓我不能相信的是,那個整天把人心掛在嘴邊,那個對美幸愛護有加的陳部長,竟然在這樣一份毫無人性的研究報告上簽了“同意”倆字!更讓我不能相信的是大張與大頭,這兩個生死相許的同事!戰友!兄弟!他們的名字竟然也可恥地簽在上麵,怪不得這兩個人見了我都跟見了鬼一樣!

我覺得我被欺騙了,似乎在一夜之間,我所有可以依賴的東西都背叛了我。我一直以為我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事業是絕對正義的,是絕對崇高的!我們舍生忘死,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那都是因為我們身上閃爍著人性的可貴光芒,但是如今這可怕的事實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迷茫了,我困惑了,我憤怒了。如果這報告上的研究目標是個陌生人,也許我會沉默,但是那是美幸,我怎麽能沉默!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這種憤怒是突然爆發的,我從沒想過我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做了一件我人生中最大膽的事情,拍了陳部長的桌子!還順手把他的茶杯碰到了地上。

情緒再也無法控製,我衝陳部長喊了起來:“如果我簽了這份命令,那我和日本731部隊的那些法西斯有什麽不同!我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難道真的不是正義的嗎?領導!您不能這麽糊塗啊!”

我的眼圈開始泛紅,這並不都是因為美幸,更多是對心中那份信仰突然崩塌的失落。

陳部長的警衛員聽到屋子中的動靜,已經端著槍衝了進來。他們下手一點都不含糊,直接把我按到了地上,陳部長這個時候隻要一聲令下,我就可以去勞改農場結束我的餘生了。我毫無反抗,我希望他這麽做,現在的091已經讓我覺得可恥了。

顯然,陳部長對於我的過激行為也很吃驚,但是他還是很快調整了情緒,揮了揮手,把警衛員打發了出去。

“站起來!那個成熟而冰冷的國家機器!”陳部長在諷刺我。

而我則像個死人一樣趴在地上沒有動,心都死了何必再動,人為之奮鬥一生的信仰都在瞬間坍塌。

“站起來,像個男人,像個軍人!我命令你!”陳部長又吼了一聲。

我突然覺得我今天就是死在這裏,也該直著身子,我堅信自己的信仰,人性是不可以隨便踐踏的。

起了身,兩眼平視前方,我再也不看陳部長一眼。

“後悔了嗎?看到這一切你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嗎?”陳部長站在我身邊指著他坐椅後麵的牆,“那牆上是什麽?”

“領袖的畫像”。

“畫像下麵呢?”

“我們國家的地圖!”

“好,很好!”陳部長又回到座位上,“現在都出息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拍我桌子了!”

“什麽是正義?什麽又是信仰?如果每一個人心中的正義與信仰都相同,那為什麽還會有不公,為什麽還會有戰爭!今天我就告訴你,什麽是我們的信仰!什麽是我們的正義!”陳部長拍著身後的地圖衝我吼,“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正義就是為我身後這塊版圖上的人謀利益!利益!懂嗎?現在國家的利益需要你這麽做,你就必須這麽做!沒有選擇!沒有商量!來了091這麽多年了,你不知道國家利益是高於一切的嗎?你不知道嗎?高於一切!你明白嗎?”

“難道為了國家的利益,就要犧牲某個人一生的幸福嗎?難道國家利益就不講人性了嗎?”我據理力爭,“難道您對美幸的關愛與庇護都是假的嗎?難道您就忍心看著美幸這樣終身都不能見陽光嗎?”

提及美幸,陳部長的語氣稍微有點緩和:“我對美幸的關愛與庇護當然不是假的,但是我要在國家大義與個人情感麵前選擇,而且不能猶豫,我一旦猶豫了,下麵的人都會跟著我猶豫,下麵的人猶豫了,這個國家就會跟著猶豫!那我就是國家的罪人!”

陳部長捋了捋花白的頭發,望著我:“知道什麽叫國家大義嗎?”

我沒回答,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去年你們在大巴山放走了隋天佐,幾個組長就有不同意見,要處理你們,別給我說你們倆大小夥子抓不住那受重傷的老東西,這個事情最後還是我壓了下來,給你們點小處分就算了。為什麽會有人要求處理你們?那是因為這些知情人都站在了我的個人情感立場上考慮問題。隋天佐是什麽人?我出生入死的戰友死在他手上的有多少人?甚至我的兒子,都在雲南與他的戰鬥中犧牲了!我恨他嗎?恨之入骨!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我也自私。我兒子犧牲的時候,與你們年紀相仿,而且很任性,他沒有聽當時我與老雷以及楊陽的安排,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上,私自改變了任務路線,結果……但是我明白,他隋天佐不是來刺探我們情報的,他是為了國家大義而來的,所以我不計較。”陳部長低下了頭,似乎不願意回憶過去。

“這些年我對你和張大個子關愛有加,也是有私心的,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當年我兒子的影子,有朝氣,熱情,幽默,些許的叛逆,你們觸犯點紀律,惹點小麻煩,我都不追究。不讓你去東北,是因為我知道你和美幸好,我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情。美幸經常與我聊天的,我難道不知道她想什麽?我難道不知道你想什麽?別看我不在這裏常駐辦公,091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裏!隻是從我們入伍那天,我們就身不由己了,這樣的痛苦選擇你遲早要碰到,但是我不希望是現在。你能這麽執著,真在我預料之外。記得,我們首先是個軍人,然後才是個人,在國家利益麵前,我們永遠都隻有一個選擇,沒有例外!”

陳部長的話讓我突然覺得羞愧,個人的私欲已經讓我自己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以前覺得陳部長總是笑嗬嗬的,那笑容背後原來藏了這麽多心酸,這麽多無奈,原來支撐這個國家,需要這麽多的犧牲。原來,雷總口中的反省是對我個人最大的愛護。我低下了頭再也沒有言語,再也沒有憤怒。

陳部長把命令書推給了我:“簽了它,成熟起來。孩子,這樣的選擇以後會有很多,這隻是開始,你自己選的路,你就要走下去,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放心吧,我們不是法西斯,美幸隻要一天在091,我就會特別關照她,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現在的選擇,隻是為了國家利益,隻能委屈你與美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