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舂陵劉氏中輩分最高,威望最隆的人,劉良很快取得了舂陵數十家宗族的支持。

這也就意味著,劉縯補全了他計劃中拚圖的最後一塊圖片。

劉縯自己手下豢養的私屬死士,李通家族的財力,以及舂陵劉氏的人望。這三者合在一起,便搭建起了取得天下的第一塊基石。

然而起兵,並不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情。即便有了劉良的支持,有了舂陵劉氏的支持,劉縯依然需要時間,來采購兵器,招攬人馬,訓練士卒。

而這些事情,恰好是此前劉縯在宛城無法做到的。作為天下五城之一,南方重鎮,宛城的城守可以容忍劉縯作為一個地下掌控者的存在,但卻絕不可能放任他在眼皮底下建立起一支軍隊。

一晃眼,便是三年過去了。

地皇三年,十一月。

曉月樓。

房中,三個人圍著幾案,坐成了一圈。

任光坐在劉秀的對麵,手中端著個酒杯,時不時淺淺抿上一口而已。他一直是劉縯最信任的部下,也是最忠實的部下。

李通的下頜留起了短須,手中捧著個龜殼,輕輕摩挲把玩著。他作為李氏一族在南陽的代表,雖然沒有公開成為劉縯的下屬,隻不過是長年借著來曉月樓玩樂作為掩護,時不時來與劉縯見麵而已。然而私下裏,他卻已經是劉縯最為重要的智囊。

劉縯手中撫摸著一把狹長鋒銳的長刀,刀鋒反射出的光芒恰好照在他雙目的位置,明晃晃的一條光帶。

一切準備都已經就緒。今夜,便將是發動的一夜。

而劉秀與劉稷兩人,此刻卻不在宛城,而在舂陵。

這三年裏,劉秀一直擔負著在舂陵練兵的職責。而為了保護他的安全,哥哥也將劉稷安排到了他的身邊,貼身防衛。然而幸運的是,那個黑衣人卻始終沒有再出現。

而劉稷,自從八年前稀裏糊塗地帶著劉秀來到曉月樓來之後,他也跟隨了劉縯,如今已成了劉縯手下的第一號打手。隻可惜,長進的唯有身手而已。他的腦袋卻始終是之前那副懵懂糊塗的模樣。

“還有……一個時辰。任光,再確認一遍,突襲的劍客都準備好了麽?”

劉縯專注地擦拭著手中的刀刃,頭也不抬地問道。

“都準備好了。”任光穩重地點點頭:“三百人突襲南門,不惜代價也要從內部奪取城門,放少主的大軍進城。四百人晚半個時辰自曉月樓出發,在南門發動的同時攻入太守府,斬殺張方。”

“哼……這幾年裏,張方從我手裏收下的財物,已經不可勝數。他自以為這是一筆交易,用來換取他對我的妥協與寬容。隻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劉縯的嘴角,彎出了一絲殘忍的冷笑:“那筆錢,買的是他的腦袋!”

“李通,阿秀那裏沒有問題吧?”劉縯又抬起頭,望向李通:“他的軍隊行進到哪裏了?”

李通淡定地微笑:“三個時辰前接到的飛鴿傳書,距離宛城還有三十裏。以路程而言,無論如何都能趕得上。隻要我們能夠在那之前,將南門順利打開。”

“南門的突擊隊會提早半個時辰奪門,隻要能夠守住城門半個時辰,讓阿秀帶領兵馬進城便行了。”劉縯點了點頭:“南門的三百人,比突襲太守府的人數雖然少些,但身手卻更好,不會有問題。對了,今夜起事的占卜……結果如何?”

“放心吧,伯升。早已算過無數次。無論是南門的奪取,還是張方的死,都是注定要發生的事實了。”李通晃了晃手中的龜殼,挑了挑眉毛。雖然已經成為了劉縯事實上的下屬,但李通卻始終隻稱呼他的表字,而從未喚過主上二字。

“說起來,既然還有一個時辰的話……”李通突然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容:“我是不是可以先去樓下放鬆一會?姑娘們都在還吧?”

劉縯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通,沒有開口,目光中透露出的訊息卻已經很明顯。而李通卻隻是促狹地笑了笑,伸出了雙手舉起做投降狀。

劉縯不再理會李通,隻緩緩擦拭著手中的長刀,眼神卻逐漸迷離。

他的腦海中,漸漸浮現起了昔年,安眾侯劉崇攻打宛城的場景。

那是一個正午,劉縯正在宛城的城頭之上,望著城下亂哄哄的戰鬥。以他在宛城的地位與身份,自然不會有人去幹涉他的存在。盡管城頭上已經布滿了奔跑的守軍,卻沒有一個人敢於質疑,為什麽一名遊俠,可以待在城頭上,悠然自得地觀看即將發生的戰鬥。

實際上——那甚至都不能算得上一場戰鬥。

劉崇手下招募來的兵眾,不過隻有三百餘人而已。這樣的突襲,這樣的人數,自然不可能有什麽攻城器械。

他們的目的本就不是攻城,而是求死。

在說服劉良和劉縯失敗之後,安眾侯甚至遣散了所有招募來的兵卒,而隻餘下了對自己最為忠心耿耿的三百人。他不再奢望能夠攻占宛城,而隻希望以自己的一死,驚醒天下所有漢室的宗族而已。

三百人,排列成了整齊的隊形,向著城門衝去。

城樓上,箭雨如注,向著城下不停地射去。隊列中不斷地有人倒下,但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僅有區區三百人,城守甚至連城門都沒有關上,而是大敞開城門,等待著迎接那三百人的衝擊。

城門洞之內,是嚴陣以待的槍林盾陣。

因為城守認為,隻有這樣,才能讓這三百人的死更慘烈,更能夠起到警醒的作用。

當衝到城下之時,短短百步的路上已經丟下了上百具屍體。然而那隊列雖然已變得稀疏,卻沒有絲毫的退縮。

隨後,便是血花飛濺的碰撞!

劉崇與他帶來的每一個人,都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決心。

他們用肉體無畏地迎接著刺來的長矛,任由自己的鮮血飛濺,隻為能用肌肉與骨縫夾住槍尖,然後以手中的刀劍揮砍向前,以自己的一條命,換取麵前守軍的一條命。

自從回到了南陽郡,在這宛城開始了遊俠的生涯之後,劉縯已經見過了無數次的殺戮。然而沒有一次,比得上眼前這一幕的震撼。

沒有呐喊,沒有哭嚎,沒有亡命的奔逃。有的,隻是如洶湧澎湃,拍打礁石的巨浪一般,默然將自己的肉體獻祭的壯觀景象。

這樣的戰場,是絕不會在遊俠爭奪地盤的廝殺中看見的。

最後的景象,是劉崇胡亂地揮舞著手中的長劍,砍殺了兩名守城的士卒之後,被五柄長槍自胸前穿透的模樣。

劉縯清晰地看見,他胸膛被自前至後貫穿,巨大的衝擊力甚至將他推得向後倒退了幾步,口中湧出大股大股的鮮血。

劉崇的身體向後倒去。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劉縯看見了他的目光,迎上了城牆之上的自己。

很奇怪。盡管他已經被死亡的手所觸及,但他的眼神中,卻沒有一絲畏懼,或是怯懦。甚至就連不甘的情緒,也看不到一星半點。

劉縯隻在劉崇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滿足。

然後,劉縯看見他輕輕翕動了幾下嘴唇。

對著自己。

盡管距離那麽遠,盡管劉崇甚至根本沒能發得出聲音,但是劉縯依舊從他的唇形中讀出了他想要說的話。

——“我不後悔。”

直到劉縯一步步自城樓上走下,他的心裏,劉崇的那句話依然在心中轟響個不停。

劉崇……沒有後悔。

那麽,自己呢?

“主上,該動身了。”

劉縯的回憶,被任光的提醒聲打破。他驚醒抬起頭,才看見任光已經跪在了身旁,抬起頭關切地注視著自己。

時間已經到了。

“是,該動身了。”劉縯深深吸了一口氣,緊握住了手中已經被擦拭了無數次的那柄長刀。

“宛城,今夜之後,你就將完全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