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的詛咒

到今年的11月24日,我的曾爺爺就滿100歲了。他曾是一個著名的科幻作家,中國科幻史上記著:世紀之交的著名科幻作家何慈康先生……不過所有論及到他的文章都是使用過去時,沒人提到他還健在。甚至有一篇文章是這樣介紹他的:何慈康,生於1964年,卒年不詳。

我看到這段文字時禁不住罵了一聲,這個作者太“媽媽的”了,信息時代查一個人的生卒日期很容易的,他竟然如此不負責任!對於健在的曾爺爺,這幾乎是一種詛咒哪。

不過,不管外人怎麽說,曾爺爺還活著。他的兒子(我爺爺)已經去世,他的孫子(我爸爸)成了纏綿病榻的老病號,可曾爺爺還活著。他已經不能行走,終日坐著輪椅,但思維還算清晰,每天要認真觀看電視上的新聞報道,有些重大事件,還讓機器人管家讀報給他聽。

當然偶爾也犯糊塗,做一些可笑的事。比如,剛剛吃過午飯,他又吩咐機器人管家為他準備午飯,管家當然會拒絕。作為機器人,他的執拗是堪與老人媲美的,於是曾爺爺氣衝衝地把官司打到我這兒來。我告訴他,確實我們剛剛吃過,妻子阿梅也做旁證,而曾爺爺仍用疑慮的目光盯著我們。事情的解決常常是因為鬥鬥過來參與了。鬥鬥不耐煩地喊:

“老爺爺你又糊塗啦!咱們剛剛吃過午飯,你吃了一大碗煮餅呢。”

曾爺爺總是比較相信玄孫的話,喃喃自語著轉回他的臥室:“我真的吃過啦?可不能漏了午飯,我還要活到100歲呢。”

阿梅常說:曾爺爺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存活的。這話不假。從他的喃喃自語中我們得知,他要活到100歲,是為了驗證某個東西。至於是什麽,我不得而知。可能爺爺知道,但他去世比較突然,沒有留下什麽遺言。我問過爸爸,爸爸什麽也不清楚。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可驗證的東西?人老了,腦子裏會產生譫妄的念頭,曾爺爺已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界限了。

曾爺爺的百歲誕辰越來越近,我們能觸摸到他的緊張,他的亢奮。他看到希望在即,又怕在勝利來臨前突然出現意外。他不再出門,總是目光灼熱地盯著日曆。他的緊張感染了全家人,那些天我和阿梅做事都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他的什麽忌諱。隻有鬥鬥沒有忌諱,他從幼兒園回來仍會大聲武氣地批評“老爺爺又犯糊塗啦”,或者“老爺爺又睡懶覺啦”,而老人對他的任何話語都是寬容的。

百歲誕辰終於到了,不過沒有什麽祝壽活動。曾爺爺的同代人甚至下代人大都已經作古,他已是被社會遺忘的人。爸爸因病也不能來,我和阿梅為曾爺爺準備了一個盛大的家宴,但曾爺爺的目光顯然不在宴會上。生日那天早上,他早早把我喊到他的臥室——我立即觸摸到他的輕鬆和亢奮,這種氣氛像花香一樣彌漫寸於四周。他聲音抖顫地說:

“小戈,我贏了,我活到了滿100歲,什麽都沒發生!我贏啦!”

這一刻我意識到,阿梅過去的猜測是對的,曾爺爺頑強地堅持到100歲,確實有他的目標,有某種信念。他興奮地吩咐我,快吃早飯,飯後陪他到墓地,他要找一個死去的朋友“說道說道”。阿梅這時進來了,我們遲疑地互相看一眼。現在已是深秋,今天又是陰天,外麵很涼的,把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領到野外……老爺子此刻的思維十分敏銳,立即悟到我們的反對,用手拍著輪椅的扶手生氣地說:“你們想攔我是不是?糊塗!也不想想我為啥活到今天?就是為了他(它?)!別說了,快去準備!”

我們歎息一聲,隻好去備車。

我開出家裏的殘疾人專用車,機器人管家把輪椅連同曾爺爺推進車裏,阿梅按老人的吩咐把一瓶茅台和兩個杯子送到車上,用毛毯細心地裹好老人的下半身。我駕車向雙石公墓駛去。今天不是節令,公墓中寂無一人,瑟瑟秋風吹動著墓碑上的紙花和空地上的荒草,墓碑安靜地縱橫成列,鉛灰色的陰雲籠罩著地平線。按照老人急切的指點,我來到一座墓前。從墓碑上鐫刻的照片看,死者是位年輕人,麵龐削瘦,目光幽深,藏著一汪憂傷。正麵碑文是:愛子林鬆之墓。1980——2008年。背麵碑文是:他是一個沒來得及成功的數學家,他為自己的信仰而死。

碑是他的父母立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雖己時隔60年,我仍能觸摸到他父母無言的哀傷。

曾爺爺讓我把輪椅推到墓前,讓我把兩個杯子斟滿。他把一杯酒慢慢澆到墓前,另一杯一飲而盡,大聲說:“林鬆,我的小兄弟,我的老朋友,我贏了啊,哈哈。我早知道我贏了,可我一直熬到滿60年才來。60年,一天都不少。你輸了,你還不服氣嗎?”

他的聲音像年輕人一樣響亮,兩眼炯炯有神。他一杯一杯地喝著酒,一杯一杯地澆著酒,一瓶酒很快見底。這時悲痛悄悄向他襲來,他的聲音嘶啞了,低聲埋怨著:你不該去死的,你應該聽我的勸啊,你這個執拗的家夥!我緊張地立在他身後,後悔沒讓阿梅同來。對於一個風燭殘年的百歲老人,這種激動可不是什麽好事。我甚至想,也許這是回光返照,是燈苗熄滅前的最後一次閃爍。不過我沒法勸他,也知道勸不動他。他為這一天苦熬了60年,在他看來,勝利後的死亡肯定是最不值得操心的事。

他累了,閉著眼安靜地坐著,兩隻手放在膝蓋上。那雙手幹枯鬆弛,長滿了老人斑,他的鎖骨深陷,喉結十分凸出。我看著他的衰老,不由一陣心酸。很久他才睜開眼,說:好了,我的心願已了,可以走了。小戈,我知道你心裏納悶,想知道這樁秘密。我今天全部告訴你。

我柔聲說:曾爺爺,我當然想知道這個秘密,我也要為你的勝利歡呼呢。不過你今天太累了,以後再說吧。咱們先回家,以後再講吧。

老人說:不,我現在就要講。我身上抱著的那股勁兒已經散啦,不定哪會兒我就閉眼,我要在死前把這件事告訴你。

曾爺爺轉回頭低聲說:林鬆,我要走了,不一定還能再來見你,咱倆道個永別吧。不,不對,咱們快見麵了,應該說再見才對呀。他大概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臉上掠過一波明亮的笑容。我在他身後聽著,雖然心中淒然,也禁不住綻出微笑。

我們回到車上,離開公墓。在返回途中,在他的臥室裏,他斷斷續續講了很多。他的敘述跳躍性很大,時有重複或疏離。不過我總算把他的意思串下來了。下麵講的就是我拚複後的故事。

曾爺爺說,60年前,我在南洋師大教書,業餘時間寫點科幻小說。不是作為職業或副業,純粹是一種自娛。我天生是敏感血質,對自然界的奧秘有超乎常人的感受。在我看來,思考宇宙到底是由幾維組成,要比炒股賺錢有趣得多。

林鬆是我的年輕同事,教數學的,教齡不長,工作也不算突出。不過私下裏我對他評價甚高,我想他很快就會成為傑出的數學物理學家,因為他有費米的天才和陳景潤的執著。那時他一直在研究群論,準確點說,是用群論來詮釋宇宙的結構。群論是一種研究“次序”的高等乘法,在19世紀已經奠下基礎,那時它沒有任何的實用價值,是純粹的智力自娛。但20世紀物理學家們發現,它描述了,或者不如說是限製了自然的某些運行方式。物理中的弦論認為,宇宙的終極設計很可能是建立在10維空間的旋轉群SU(10)上。它可以用一個公式來簡單表示,即:

10X10=1+45+54也就是說,10維空間膠合後可能是1、45、54這三個群組成。其中群的劃分由群論給出限定,不是任意的,比如說,不可能存在2、43、55這種劃分。一種19世紀產生的純粹抽象的數學,竟然限製了宇宙的基本結構,難怪數學家們自傲地稱:數學是超乎宇宙而存在的,是神授的、先驗的真理。

不過我不想在群論上多費口舌,它與以後的故事也沒有什麽聯係,把它撇開吧。

我和林鬆的交往很淡,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們都把對方引為知己。我們都是超越世俗的,是心靈的跋涉者,在水泥樓房的叢林中敏銳地嗅到了同類。使我內疚的是,正是我的友誼促成了他的過早去世。

順便說一點,林鬆那時還沒有結婚,並且終身也沒有結婚。他孤獨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到他家,他正在電腦前忙活,屏幕上淨是奇形怪狀的公式。屋內空曠疏朗,沒什麽擺設,也有點淩亂。看見我進來,他點點頭,算作招呼,又回頭沉浸在研究之中。我早巳習慣了他的待客方式,也知道在他工作時盡可進行談話,他是能夠一心兩用的。我說:“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給我推出一個公式。”

他沒有回頭,簡短地說:“說吧。”

“這件事可不是一兩句能說請的,估計得半個小時。”

“說。”

我告訴他,我這些年在探討“科學進步”和“科學災難”的關係,積累了很多資料,已經得出幾條結論。我認為,科學在促進人類進步的同時,也必然降低災難發生的門檻,加大災難的強度。比如:人類開始種植業的同時就放大了蟲害,開始群居生活的同時就放大了災疫;醫學的進步降低了自身免疫力,工業的發展加大了汙染,等等等等。這些進步和災難由於內在的機理而互為依存,不可分割。無論什麽時候,無論科學發展到多麽高的水平,人類都不要奢望會出現“幹淨的”、不帶副作用的科學進步。我的觀點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1、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災難的絕對值必然越來越大;2、正負相抵的結果應該是正數,也就是說,進步應該是主流(至少到目前為止這一點是正確的);3、進步和災難的量值之間有一個相對確定的比值,不妨命名為何慈康係數。

我交給他一張圖(見圖1),橫軸是時間軸,縱軸是進步或災難的量化指標。區域內有兩條劇烈震**的曲線,下麵一條是災難線,上麵一條是進步線,總趨勢一直向右上方伸展;兩者永遠不會相交。兩條曲線上對應點縱坐標的比值就是我所說的何慈康係數,它大致在0.62—0.78之間。

圖1我對林鬆說:這兩條曲線從宏觀上看很簡單,但微觀變化十分複雜。進步和災難之間的相互作用有正反饋、負反饋、深埋效應、爆發效應、滯後效應、群聚效應等。我這兒有詳細的資料,是我10年來積累的,希望你根據這些資料湊出數學表達式。

林鬆這會兒才扭過頭,說:可以。大概要七天時間,七天後你再來。

我知道再對林鬆說什麽是多餘的,但忍不住又說兩句。我說:你當然知道,我希望得到的不是一個經驗公式,而是能反映事物深層機理的精確公式,能用它來預言今後的趨勢,比如說,預言10年後第一季度何慈康係數的精確值。

林鬆看看我,簡短地說:我知道。七天後來。

我回去開始耐心地等待。我相信林鬆的才華和直覺,相信他能成功。各種科學公式無非是兩種方法取得:分析法和綜合法。分析法是深入研究某個事物的機理,然後根據已知的機理演繹出數學公式。綜合法是根據大量的統計數字,試湊出經驗公式,它隻能對事物的規律做近似表達。但對於那些有驚人直覺的大師們來說,他們湊出的經驗公式常常恰好表達了事物的內在動因,因而上升到精確公式,開普勒的三定律就是典型的例子。

我希望林鬆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公式,使我能夠預言任一時間段的何慈康係數的精確值,我相信這對人類發展的宏觀控製大有裨益。

七天後他把我叫去,說,已經找到那個公式。他在電腦上打給我,公式中淨是奇形怪狀的數學符號,我如看天書。林鬆簡捷地告訴我,推導中利用了一些群論知識,一些碎形幾何的知識,還有其它一些高深的數學。他說你不用了解這些,你隻用學會代入計算就行了。你看,我根據這個公式做出的曲線,幾乎與你的原曲線完全吻合,除了極個別的點,但那些點肯定是壞值(是你因為疏忽而得出的錯誤數據)。這個公式是很“美”的,一種簡諧的美,所以,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就是你所要求的精確公式。我比較了理論曲線和我的統計曲線,除了個別壞點,兩者真的完全吻合。對於公式的“簡諧的美”,我缺乏他的鑒賞力,但我相信他的直覺。我說我很滿意,現在,能否用這個公式來預言,比如60年後即2068年的何慈康係數?這個“60年”是我隨口說出的,我絕對想不到它恰好對應著這條曲線上的拐點,並引發此後的風風雨雨。林鬆說:噢,這個公式剛剛得出來,我還沒有做這樣的計算。不過很容易的,把數據輸進去,半個小時就能得出結果。他啪啪地把必要的參數輸入電腦,電腦屏幕上開始滾動繁複的數據流。

在等待結果的空檔,我們交談了幾句世俗的話題。我看看屋內淩亂的擺設,說;你該找個愛人啦。他說:你說得對,我並不是獨身主義者,但很難找到一個耐得住寂寞的女人。我歎息一聲:沒錯,做你的妻子是很困難的職業。你應該學會扮演兩種身份:理性人和世俗人,學會在兩種身份中自由轉換。他說:你說得對,但我恐怕做不到,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屏幕停止滾動,打出後60年的曲線(見圖2)。林鬆回頭掃一眼,臉色立即變了。因為在橫坐標為2068年的那處,災難線有一個很陡的拐點,然後曲線陡直上升,超過進步線。也就是說,在這一點的何慈康係數不再是0.62——0.78之間的一個小數,而是一個天文數字,趨近於正無限。我笑著說:哈,你的公式肯定有毛病,絕不會出現這個峰值的,果真如此,人類社會就會在一宿之間崩潰啦。林鬆皺著眉頭看著公式,低聲說:我驗算一下,你等我通知。

圖2我回到家,心想他的驗算肯定耗時很久。因為從曲線趨勢看來,錯誤不是小錯,而是根本性的。據我的統計,何慈康係數若小於0.65,社會就呈良性發展;大於0.7,社會的發展就會處於困境。若大於0.75,社會就會倒退惡化乃至逐漸崩潰。何慈康係數絕不會大於1的,何況是他得出的天文數字!那將意味著:核大戰、人類醫療體係崩潰、道德體係坍塌、超級病毒肆虐,甚至大陸塊塌陷、月地相撞……如此等等在同一個時刻疊加。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即使一個智力平庸者也會斷定其不可能。我惟一不解的是,以林鬆的智力,怎麽會出現這樣的低級錯誤。還有,如果它是根本性的錯誤,為什麽與2008年前的曲線卻那麽符合?

第二天淩晨四點鍾電話就來了。他的聲音嘶啞低沉:

“來吧,我已經有確定結果了。”

我匆匆起床,趕到他那兒。屏幕上仍是那個陡直上升的曲線,就像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倚天魔劍。他臉色蒼白,眼窩深陷,身上散發著一種不可言傳的、但又分明存在的不祥氣息。他極為簡短地說:

“己驗算過,沒有錯誤。”便不再說話。

我暗暗搖頭,開口說:“你……”我想說你是否再驗算一下?但把這句話咽回去了。對於他的為人和性格,這句話不啻是侮辱,他絕不會再把一個有錯誤的公式擺出來讓我看的。

但我仍然斷定他錯了。我並不輕信“人類社會的發展永遠向上”這種武斷的盲目樂觀,但至少說,在人類走下坡路前會有明顯的征兆,而且絕不是在60年之後,也許6000萬年後再來考慮這個問題也不算太晚。我欽服林鬆的學術功力,但天才們也會犯低級錯誤。牛頓在給家裏的貓、狗做門時曾做了一大一小兩個,他忘了貓也能從大洞裏進出;費米曾用傳熱學公式算出來,窗戶上根本不用做棉簾子,因為它的隔熱效果非常有限。多虧妻子沒聽他的話,最後發現是他看錯了一位小數點……我收住思緒,考慮如何盡量委婉地指出他的錯誤。我笑著說:

“曆史上曾有一位天文學家,計算出一顆小行星馬上要與地球相撞,他不願看到人類的災難,當晚就自殺了,後來才……”

林鬆口氣硬硬地說:“那是他算錯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沒算錯。我打著哈哈:“恐怕你也有錯誤吧。60年!這麽短的時間……”

“是60年,至遲在2068年11月24日災難就會大爆發。”

“那正好是我100歲的生日!”我叫道,“當然,我不會活到100歲,但你應該能活到那個歲數的。”

“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我打了一個寒顫。他的話裏分明有冰冷的決心。我暗地裏罵自己,還扯什麽自殺的天文學家喲,實在是蠢極了,我不提這個話頭,他已經有自殺的打算了!這不是開玩笑,因為我知道他對數學的信仰是多麽堅定。我記得,他曾給我兒子講解過圓錐曲線。他說,圓錐曲線是一千八百年前一個數學家心智的產物。他拿一個平麵去截圓錐曲麵,隨著截取角度的不同,能得出圓、橢圓和拋物線。後來天文學家發現,這一組曲線正好對應著行星彗星繞恒星運行的軌跡,隨著引力和運行速度的比值變化,它們分別呈圓、橢圓和拋物線運動。這些事實每一個中學生都知道,但你是否想過,為什麽恰恰一組圓錐曲線與行星運行方式一一對應?比如說,為什麽行星不按立方拋物線運行?是什麽內在機理使“截取角度”和“引力與速度比值”這兩組風馬牛不相及的參數建立了聯係?一定有某種機理,隻是至今它還深深潛在水麵之下。不妨再引申一點吧。圓錐曲線還有一個特例,當截取角度與圓錐中心線平行時,得到的是從一點出發的兩條射線。至今還沒有發現哪種星體的運動軌跡與此相符,但我敢預言,一定有的,由於那個內在的機理,將來一定會發現這種特例。數學是先驗的永恒真理,是大自然的指紋,物理學家隻能做數學家的仆從……

那時兒子聽得很入迷,我也聽得津津有味。我不一定同意他的觀點,但我佩服他對數學近乎狂熱的信仰,佩服他在數學上的“王霸之氣”。不過,這會兒我開始擔心他的狂熱了。

因為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今天這個公式同樣是先驗的真理,社會崩潰一定會“按時”出現(不管從直觀上看是如何不可能)。他不願活著看到人類的浩劫……我沉下臉,直截了當地說:“聽著,我要告訴你。我一向信服你,但這一回你肯定錯了。你的公式……”

“我的公式沒錯。”

我惱了:“你的公式要是沒錯,那就是數學本身錯了!”這句話說得過重,但既然說出口,我幹脆對它作了個延伸發言,“我們曾認為數學是上帝的律條,但是不對!數學從來不是絕對嚴密的邏輯結構,它的建基要依賴於某些不能被證明的公理,它的發展常常造成一些邏輯裂縫。某個數學內可以是邏輯自洽的,但各個數學體係的接縫處如何銜接,則要依靠人的直覺。著名數學家克萊因曾寫過一本《數學,確定性的喪失》,建議你看看這本書。就咱們的問題而言,你的公式肯定不如我的直覺。你……”

林鬆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我想你該離開了,我還想再來一次驗算。”

那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寧,我不願看著林鬆因為一個肯定錯誤的數學公式枉送性命。晚上我總是到他家,想令他的想法有所改變,但我總是無言地看他在電腦前驗算,到深夜我再離開。我知道,對於林鬆這種性格的人,除非是特別強有力的理由,他是不會改變觀點的,但我提不出什麽強有力的理由。林鬆已完全停止原先對群論的研究,反複驗算那個公式。從這點上,也能看出這個公式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的表情很沉靜,不焦不躁,不慍不怒。越是這樣,我越是對他“冰冷的決心”心懷畏懼。我已對人類發展有十幾年的研究,自信對人類社會的大勢可以給出清晰的鳥瞰,不過在此刻我仍願意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我走訪了很多專家:數學家,未來學家,物理學家,數學物理學家,生物學家,當然也少不了社會學家。所有人對“60年後人類社會就會崩潰”這種前景哈哈大笑,認為是天方夜譚。隻有一位生物社會學家的觀點與之稍有接近。他說:地球上已發生無數次的生物滅絕,科學家們設想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該物種的生態動力學崩潰。生物的進化(也包括社會的進化)都是高度組織化、有序化的過程,它與宇宙中最強大的機理——熵增定理背道而馳,因而是本質不穩定的。這就像是堆積木,堆得越高越不穩定,越過某個臨界點必然會嘩然崩潰。生物(包括人類)屬於大自然,當然不能違背這個基本規律。

他的解說讓我心中沉甸甸的,但他又笑著說:“不過,這當然是遙遠的前景,可能是1億年後,可能是10億年後。至少現在看不到任何這類跡象,要知道,積木塔倒塌前也會搖晃幾下的,也有相應的征兆啊!”他哈哈笑著,“告訴你那位朋友,最好來我這兒進行心理治療,我不收費。”

他們都把林鬆自殺的決心看作一出鬧劇,而我則驚恐地聽著定時炸彈的嚓嚓聲在日益臨近。七天之後,林鬆對我平靜地說:他又進行了最嚴格的驗算,那個公式(包括60年後的崩潰)都是正確的。我哈哈大笑(但願他沒聽出笑聲中的勉強),說,那好吧,咱們打個世紀之賭,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對我來說很難,要活到100歲呢,但我還是要盡力做到——咱們看看誰的觀點正確。說吧,定什麽樣的賭注?我願意來個傾家之賭,我是必勝無疑的……

林鬆微笑道:“時間不早了,再見。”

第二天林鬆向學校遞了長假,駕車到國內幾個風景區遊玩。臨走前告訴我,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關的資料已經全部從電腦中刪除。我想,也許走這一趟他的心結會有所釋放。但我錯了,一個月後傳來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監理部門說,那天下著小雨,剛濕了一層地皮,是路麵最滑的時候。他駕車失控,撞到一棵大樹上。不過我想,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爺爺的敘述遠沒有這樣連貫,他講述中經常有長時間的停頓,有時會再三重複己講過的事。而且越到後來,他的話頭越淩亂,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從一團亂麻中抽出條理。他累了,胸脯起伏著,眯著眼睛。阿梅幾次進來,用眼色示意我:該讓老爺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別來幹擾。不把這件事說完,老爺子不會中斷的。

曾爺爺說,林鬆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著這場世紀之賭的結局。我當然會贏的,隻要神經正常的人都確信這一點。但有時候,夜半醒來,一陣慌亂也會突然襲來:林鬆說的會不會應驗?他是那麽自信,他說數學是上帝的律條,大自然的指紋,數學的詛咒是不可禳解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歲誕辰,我才敢確切地說:我贏了。

曾爺爺總算講完了,喃喃地說:“我贏了,我贏了啊。”我適時地站起來說:曾爺爺,你贏了,這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現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還有一個盛大的壽宴呢。

我在壽宴上再為你祝賀。我扶他睡好,輕輕走出去。阿梅對我直搖頭,說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是為了那個世紀之賭才強撐到100歲?還有那個林鬆,真是為一個公式去自殺?都是些不可理喻的怪人。

我沒有附和她,我已經被曾爺爺的話感染了,心頭有一根大弦在緩緩起伏。

宴席備好了,我讓機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頃回來,以機器人的死板聲調說,何慈康先生不願睡醒。鬥鬥立即跳起來,說;老懶蟲,我去收拾他,老爺爺最怕我的。他嚷著蹦跳著去了,但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管家說的是“不願睡醒”,而不是“不願起床”,這兩種用詞是有區別的,而機器人用詞一向很準確。我追著兒子去了,聽見他在喊“老懶蟲起床”,他的語調中漸漸帶著焦灼,帶著哭腔。我走進屋,見兒子正在搖晃老人,而曾爺爺雙眼緊閉,臉上凝固著輕鬆的笑意。

曾爺爺死了,生活很快恢複平靜,他畢竟已經是百歲老人,算是喜喪了。鬥鬥還沒有適應老爺爺的突然離去,有時追著我和阿梅問:人死了,到底是到什麽地方去了,還會不會回來……不過他很快就會把死者淡忘的。

隻有我不能把這件事丟下。曾爺爺的講述敲響了我心裏一根大弦,它一直在緩緩波動,不會靜止。我到網上去查,沒找到有關那個公式的任何資料。那個水花已經完全消失在時間之河裏。在造物主眼裏,什麽驚心動魄的事件都可一笑棄之。但我不死心。我憶起曾爺爺說他谘詢過某位數學家,那麽,他該是帶著公式去的吧,應該把它拷進筆記本電腦吧。我在閣樓裏找到曾爺爺的筆記本電腦,是2006年的老式樣,蓋板上落滿浮塵。在打開電腦時免不了心中忐忑,60年了,電腦很可能已經報廢,那麽這個秘密將永遠失落在芯片迷宮中。這個公式直接連著兩個人的生生死死,千萬不要被湮沒啊。還好,電腦順利啟動,我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那個怪異的公式。我看不懂,不過不要緊,總有人懂得它吧。

我輾轉托人,找到一位年輕的數學才俊。那是個眼高於頂的家夥,聽我說話時總是帶著居高臨下的曬笑,似乎我是不該闖入數學宮殿的乞丐。但在我講完兩個人的生生死死之後,這家夥確實受了感動。他慨然說:“行,我幫你看看這個玩意兒,三天後,不,一個星期後你來。”

但實際上是整整一個月後他才得出明確的結果。他困惑地說:這個公式確實沒有任何錯誤,它與這些年的統計資料(包括林鬆死後這60年)非常吻合。但奇怪的是,隻要從任一點出發向後推算,那麽一段時間後災難曲線必然出現陡升。這段時間近似於定值,在60·65年這麽一個很窄的區間內波動。似乎公式中的自變量已被消去,變成一個近常值函數,但公式又是絕對不可化簡的。也許能用這句話來比喻:這個公式是“宇稱不守恒”的,自後向前的計算是正常的,符合統計數據和人的直觀;但自某點向後的計算則會在60年後出現陡升,完全不合情理。兩個方向的計算很奇怪地不重合,就像是不可重返的時間之箭。

“我沒能弄懂它,”他羞惱地說,“它的深處一定藏著什麽東西,今天的數學家還不能理解。也許上帝是透過它來向我們警示什麽。”這家夥最後陰鬱地說。

我把曾爺爺的墓立在林鬆的墓旁邊,我想,在這個寂靜的公墓裏,在野花綠草覆蓋的地下,他們兩人會繼續探討那個怪異的公式,繼續他們的賭賽,直到地老天荒吧。

我把兩張曲線圖分別刻在兩人的墓碑上。曾爺爺的圖裏,“進步”和“災難”互相呼應著向右上方伸展,但災難永遠低於進步。我想,這足以代表曾爺爺的天才,他以極簡單的曲線精確描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大勢,以自己的直觀勝過數學家的嚴密推理。林鬆的圖裏,“災難”從某一處開始,像眼鏡蛇似的突然昂起腦袋。我想,這也足以代表林鬆的才華。他以這個怪異的公式給我們以宗教般的隱喻:人類啊,謹慎吧,潑天的災難正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等著你們哩。

曾爺爺贏了,但林鬆也沒輸,在不同的層麵上,他們都是勝者。

尾注:曾爺爺提出的“何慈康係數”已被經濟學家、未來學家們所接受,他們正熱烈討論,如何在允許範圍內盡力降低該係數的值,就像工程師在熱力學定律的範圍內提高熱機的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