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耽擱, 迅速離開了這個村莊,走了另外一條通往長留縣的官道。

沈厭在前驅車,常意並未因此就放鬆下來, 反而越來越沉默。

她凡事都會做好最壞的打算。

不到半個時辰,便傳來人跟上來的聲音,道上本來隻有他們一輛車, 別的聲音便格外地刺耳。

連常意這樣不懂武功的人, 也知道有人跟上了他們。

沈厭聽見了,卻沒有停下來, 依舊保持勻速前行。

又過了片刻,有一輛馬車追上來,馬匹揚蹄, 踩斷了枯枝, 清脆的響聲仿佛一聲口哨, 讓緊繃的弦齊根斷開。

數十根箭矢射向了車廂, 箭鏃碰及車廂外壁,折斷在了車廂壁中。

衝著沈厭的幾發箭, 被他側頭輕而易舉躲過。

常意撥開一小片窗簾,確認了沈厭無事, 用帕子包著折斷在內壁的箭鏃看了看,說道:“沒毒。”

沈厭應了一聲,轉身低聲對她說道:“在裏麵坐好。”

隨即拉緊韁繩, 調轉馬頭。

馬兒撒腿狂奔, 沈厭一手抓緊車廂壁, 一手抽出腰間長劍,目光冷然陰森。

周圍已然是十麵埋伏,馬蹄聲和人的呼吸聲驟然增多。

沈厭雖然看出這些人並不是京城裏養的那些專門幹髒活的死士, 但勝在人多。

即使如蝗蟲螻蟻般不堪一擊,攏合在一塊,也夠人煩的。

幾個騎在馬上的黑衣人大喝一聲,每個人手裏都舉著刀槍棍棒,衝上前來。

沈厭抬手,手腕微抖,劍鞘擊落了其中一個人手裏的刀。

他一劍掃向另一個人,逼退他們。

這時,又有兩把劍朝他胸口刺來,沈厭揮臂擋下兩柄劍刃,借著這股勁,他猛地翻身躍起,手中長劍直接砍斷了對方的胳膊,鮮紅色的血液噴湧出來。

剩餘兩人嚇了一跳,紛紛棄掉手裏的刀槍棍棒,扭頭逃竄。

他們的雇主隻說要殺的人是個身子不大好的小姑娘,還沒帶幾個護衛,可沒說護衛她的人這樣厲害啊?怎麽連刀都不怕的!

沈厭手腕翻轉,手裏的劍如飛鴻穿過去。

劍身如穿過豆腐一般,輕鬆把一人釘死在地上,那人頓時摔倒在地,捂著肩膀慘叫,另外一人已經跑出很遠。

沈厭飛身追過去,剛要解決掉最後那人,忽然心生警兆,閃身避開。

他身形一矮,一支羽箭貼著他鼻尖掠過,射中了身後的樹幹。

“咻——咻——咻——”

又是三支箭矢同時朝他襲來,沈厭立即縱身一躍,跳上樹冠,躲過三支羽箭,他剛站穩,背後又是一陣勁風。

他側身閃過,眸色變寒。

沈厭撿起地上的長/槍,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扔出去。

樹後還有其他人。就這片刻的工夫,這些人已經靠近了。

這些人都穿著黑灰色的袍子,布條綁著臉,看不出身份。

剛剛沈厭眨眼間劍斬三人,他們全都看在眼裏,但並沒有被嚇退。

這些人可能以為這麽多人對付一個男人,綽綽有餘。即使打不過,用人海戰術也能把他淹死。

他們並不害怕,隻是舉起了手中的刀,用貪婪的目光盯著沈厭身後的車廂。

沈厭不欲跟他們多言,看準空檔,長/槍一掃,將他們掀翻在地,常意趁此機會一箭貫穿了最先被射倒那人的喉嚨。

他將箭杆抽出來,丟到一邊,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向還活著的人。

沈厭開口:“你們的主使是誰。”

他們被沈厭幹脆利落的殺人方式怔到,其中一個人兩股戰戰:“我、我不知道,你要怎麽辦?”

沈厭說:“送你上路。”

外頭求饒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高,幾乎蓋過了其他所有的動靜。常意端坐在馬車裏,輕闔上雙眼,另一隻手放在袖子裏,不動聲色地握住了袖子裏的東西。

冰涼的質感硌著她的指骨,她眉頭微微蹙起。

一隻手從馬車底部伸出,攀向了車廂內部。爬進來的人無聲無息,像一條屏息捕獵的毒蛇,連呼吸聲都沒有發出來。

他爬進車廂裏,驚奇地發現裏頭的女子居然閉著眼睛,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這下連捂嘴都省了,等一會這嬌.小姐死了,怕是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他心下輕視起來,主子何苦廢這麽大力氣來捕這個小妞,明明隻是個病秧子又天真的大小姐,出這麽遠的門都不帶多少護衛,莫不是以為這天下真就像她家一般安全了?

女子就是女子,成不了什麽大事,估計是被外頭的人嚇壞了,連眼睛都不敢睜。

他咧開嘴,伸手抓向常意的脖子,就在手碰到女子薄白柔嫩的脖頸前,原本閉著眼一無所知的女子突然睜開了雙眼。

常意猛地睜開眼睛,手腕一翻,將藏在袖子裏的匕首狠狠紮向他的手掌。匕首刺穿他的掌心,卻沒有傷及他的筋脈,那人痛呼一聲,立刻縮手,常意順勢一推,將他掀倒在地。

她同時叫道:“沈厭!”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林間回**,沈厭不再理會這些人,立刻拔出劍身,朝常意的方向衝過去。

那人疼得渾身**,額頭冒汗,卻仍然咬牙試圖再次將手伸向她。

常意知道這隨身的匕首,加上自己的力氣,不可能一擊就殺死一個成年男人。

常意手中的匕首一晃,又用盡全力落下幾刀,刀刃避開男人亂舞的手,劃破他的脖頸,鮮血四濺,染紅了他胸.前衣裳。

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終究還是栽倒在地上,臨死前瞪圓雙眼望著常意,滿是不甘和悔恨。

沈厭用劍挑開車簾,恰好倒下的男人的血揮出一道血線,潑灑在窗簾上。

他淺淡的瞳孔微微緊縮。

常意反複用匕首刺擊,導致整個車裏都是駭人的血跡,她身上也被濺的到處都是血,分辨不出是她的血還是另一個人的血。

常意還沒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她甩了甩匕首上的血,收回匕首,疲憊地低喘了一聲,問道:“外麵那些人解決了?”

沒等到沈厭的回答,她揉了揉鬢角,繼續說道:“難怪請這麽多沒用的人,那人大概也知道他們奈何不了你,他們在外頭哭爹喊娘的,都是給這一個人打掩護罷了,這人才是真正被派來的殺手,他的目的沒有你,隻有我一個人……究竟是誰,這麽不擇手段地要殺我。”

她也隻是讓這人放鬆了警惕,趁其不備僥幸活了下來,若是她沒有隨身帶匕首的習慣,又或是這人在謹慎一點,她今日真的有可能死在這裏。

她分析完,發現沈厭已經許久沒有出過聲了。

常意皺眉,問道:“沈厭?”

她看向車外。

沈厭逆著光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好似一座沉默的偶像。

她心頭升起了疑惑。

沈厭不會無緣無故地失神,除非——

常意心裏咯噔一下,撩開簾子扶住他的肩膀,直接喚他:“沈厭?”

沈厭麵無表情,一些白色的發絲被血粘在他的臉上,他低下頭,瞳孔空洞地注視著她。

他的眼睛有些發紅,臉上慢慢浮現出了熟悉的紋路。

她心頭一緊,伸出了手,卻僵硬地不敢碰觸他。

“沈厭?”她又叫了一句。

沈厭仍是沒有反應,隻是看著她。

怎麽會是這個時候?

勉強穩住自己的手,摸上了他的臉頰,觸碰到了他滾燙的肌膚,他的身體在發燙,這溫度並不正常。

沈厭略微低了些頭,方便她的觸碰。他的臉迅速被熟悉的紋路覆蓋,醜陋的血管像藤蔓一樣瘋狂生長,看得人詭異地牙酸。

常意深深歎了口氣,伸出手抱住了他。

這種擁抱並不溫暖,相反地,甚至有些寒冷。

沈厭垂下了眼睫。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背脊,感覺有有一滴滾燙的**滴落在自己的頸窩。

常意的手一頓:“……你在害怕什麽?”

是在害怕她死掉嗎?

她話還未說完,眉目一凝,越過沈厭的肩膀看向他身後。倒在地上的人居然有一個,咬牙搖搖晃晃地支起了半個身子。

他目光滿是惡毒的仇怨,明明她和他們從未有過糾葛,他們拿錢殺人,卻不能接受失敗就要受到同樣待遇的事實。

他拿起一枚掉在旁邊的箭鏃,常意皺眉,已經知道了他要做什麽。但她此時和他離得太遠,無法阻止。

沈厭正處在發病的時候,常意跳進他懷裏,帶著他想遠離馬車。

可那人手裏的箭鏃已經拋了過來,狠狠地命中了停歇在一旁的馬。

馬兒仰頭噴出一道響亮的鼻息,吃痛嘶鳴了一聲,揚蹄踢起一堆泥土,瘋狂地掙紮了起來。

馬車被甩得橫移,撞擊在路旁的樹幹上,車輪陷入泥坑中,將常意與沈厭一起顛簸出去。她在地上滾了一圈,手肘磕在地上的碎石上,疼得她悶哼一聲。

地上並不平坦,一路傾斜幾乎沒無法支起身體,沈厭抱著她,下意識地把她摟得更緊。

她幾乎能聽見皮肉被礫石撕破的聲音。

常意咬緊了唇瓣,忍耐住手臂傳來的劇烈痛楚,貼在他耳邊說,放手。

鮮紅的血液從破裂的皮肉中滲透而出,滴滴答答流淌在草葉間。

她嗅到了血的腥氣。

這是他的血,她記得很清楚。

沈厭卻沒有理睬,仍舊將她牢牢鎖在懷裏,一點也沒鬆開。常意這才從一片混亂的思緒裏想起來,他現在大抵是聽不懂她說的話的。

一個連身為人的理智都沒有的人,卻還記得牢牢地抱著她不放。

沈厭領口那一塊衣服已經被血水浸濕,黏膩地黏在了她了臉頰上,她閉上眼睛,用沈厭的衣領蹭了蹭臉上的淚痕。

緩衝了幾圈,沈厭用胳膊止住滑坡的勢頭,天色漸暗,讓他身上的血痕和天色愈發完美地融在了一起。

他不讓常意看他的傷口,張開唇吐出一串沙啞的音節,像是喉嚨被割破了一樣,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但常意依舊聽懂了。

常意咳嗽了幾聲,忍住在沈厭麵前吐血的衝動,喉嚨裏咕嚕咕嚕地湧出一股腥甜的血味,她顧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跡,緊緊抱住了沈厭,將他的頭埋在自己的頸窩裏。

沈厭的腦袋抵著她的胸口,耳畔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呼吸聲,她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臉上,仿佛鼓槌一般,直直撞進他的心髒最深處。

她在發抖。

常意輕輕地吻了吻他輕顫的眼睛,他白色的睫毛上沾著一點點血,透著點殘忍的懵懂,少女柔軟的唇透過薄薄的眼皮,溫度印在了他的眼球上。

她並沒有說話,但是擁抱的兩個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溫度和心跳。

她的心隻屬於自己,但在這一刻,的確是在為沈厭而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