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 四野寂靜。她能夠聞見沈厭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以及他那些傷口崩裂開來的的味道。

常意突然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仿佛堵了什麽東西一般, 她抬頭看向沈厭,咳嗽了一下,齒縫裏都是閑腥的味道。

她知道沈厭鼻子靈得很, 不想被他發現端倪。將血咽了下去。

“離長留縣不遠了, 我們先下去,往那個方向走。”

常意冷靜下來說道。

馬墜下崖邊, 馬車也壞了,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過來,他們還是先不走大道為妙。

她站起身來, 既然已經滾落到穀底, 索性引導著沈厭一並往下走。

即使有人來搜捕他們, 也是先搜查一片狼藉的上麵。

他們在山林裏走了一陣, 穀內一片黑暗,隻有月光隱隱照亮周圍的環境, 不至於摸黑。

這樣的天,再走也是危險, 她停下腳步,準備找一個地方歇息。

其他小一點的穴口可能是動物的窩,在這種時候常意不敢以身涉險, 徒增麻煩, 一路確認了好幾遍, 才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裏找到了一個山洞。

山洞還算寬敞,一眼可以看到全部景象,洞壁上布滿了青苔, 潮濕得幾乎看不清楚裏麵的狀況。洞內散發著腐朽的氣味。

常意掰了些幹枝支在洞口,又留了些樹枝在裏頭,還好火折子是放在身上的,此時還能派上用場。

山洞裏頭潮濕,她點了好幾次才點燃。

她轉身,坐在沈厭身旁。幽幽的火光照亮了洞內,自然也讓沈厭身上的傷變得清晰可見。

常意抿唇,倒吸一口冷氣。

她被沈厭護在身下,倒是沒受什麽重傷,可沈厭背後卻幾乎到處都是深可見骨的劃痕,混雜著泥土,血淋淋地橫在背上。

她靠近一點,血腥味撲麵而來。

沈厭被她像小動物似得在身上嗅了嗅,斂下睫毛,不自在地想往後退。

常意握住他的手,低聲叫他別動。

她麵上神色晦暗,罵了他一句:“你不知道痛的嗎,傻子。”

在其他方麵倒敏銳得很,自己傷成這樣,卻還像個沒事人一般。

常意知道他在戰場上受過比這還嚴重的傷,甚至在長堰村被那婦人毆打時也比這痛,他們最倔的無非是這條如野草般的命。

但她看到,還是莫名心如刀絞,像麻繩一樣擰在了一處。

她幫沈厭脫下了外衣,小心翼翼地把沈厭身上和撕裂的血肉幾乎黏在一起的布料碎片挑開。

火焰跳了跳,逐漸黯淡下來。常意看得眼睛都要瞎了,才把那些血肉模糊的布料一一除盡。

沈厭赤.**上身,任憑她動作,也不喊疼,一雙淡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如果能用水擦洗一下他背上的血跡更好。但是她在深夜孤身一人出去尋水,簡直是給夜晚出沒的動物送菜,山洞裏的水窪又髒的不行,用了隻會起反作用,隻能先將就這明天再說。

常意把自己的外袍脫下。

她因為怕涼,平時都會多穿一件,外袍正好可以給沈厭包紮。

這外袍在她身上已經是極寬鬆的樣式,但沈厭肯定還是穿不上的。常意隻能把外袍用小刀割開,再裹在他背上。

她細心地把他背每一個傷口都覆蓋住,說道:“好了,這樣傷口就不會沾上泥灰了,你睡一覺吧。”

沈厭的眼神光動了動,突然要扯下身上的袍子。

常意皺眉,忙按住他的手,明明剛剛一直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又這樣。

沈厭的眼神落在她肩上。

她現在多少有點能理解沈厭的思維了。常意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讓他感受溫度。

“我不冷。”常意說道,用手背去貼他的手心,讓他能感覺到溫度。

說不冷是假的,洞裏這麽潮濕,生起的火堆也保不了多久,到時候會更冷。常意現在溫熱的手,都是剛剛在火堆旁偷偷烤熱的。

她缺一件衣服不要緊,沈厭若是**在這過一.夜,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救不回來了,更何況他還身負重傷。

她的小怪物隻憑借本能,反而比平時敏銳得多,常意也不知道把他糊弄過去了沒有。

沈厭突然俯身把她拉過來,緊緊抱在了懷裏。

他的呼吸沉穩又急促。

從背後被沈厭抱緊,隔著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胸膛震顫,肌膚在夜晚的空氣中微微發燙,像一塊炭貼在她背上,溫暖又灼人。

常意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沈厭的手撫摸著她的脊背,輕輕摩挲著,像是怕碰傷了她。

他微微低下頭,嘴唇挨著她的鬢角小心翼翼地廝磨,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哄騙她入睡。

常意意識到他在用身子給她取暖,怔忪著任由他抱著。

許久之後,她才慢慢伸手,放在了沈厭的胳膊上,慢慢蜷縮在了沈厭的懷裏,被他的氣息覆蓋。

他們身上都沾染著彼此的汗水和血跡,血的味道逐漸麻木,常意嗅到他身上有股冷銳的兵器味道,像是鐵屑一般。

沈厭閉上眼睛,她脖頸間,盡是淡淡的藥香。

這樣確實暖和多了,常意闔上雙眼,在他懷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山洞裏的燈火倏然一聲滅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沈厭突兀地睜開了雙眼,瞳孔在黑暗裏反射出淡淡的光點。

他的白發,和常意的頭發糾纏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他眼神微動,露出一種饜足的寬慰感,在無人能看見的山洞裏,仿佛一頭擁著自己獵物的野獸。

沈厭垂眸盯著她的側顏,半晌,才收緊手臂,將她整個人都擁在懷裏,緊密相合,不留一絲空隙。

外頭天色泛白,陽光射進來幾束,照耀著山洞的牆壁,把裏頭照得柔軟而明亮。

陽光刺目,直直照向人眼睛。

常意眯了眯眼睛,視線逐漸恢複清明。

沈厭不知是什麽時候醒的,她抬頭,剛好對上沈厭望過來的目光。

白天正是趕路的好時機,他們最好趁此機會快點找個有人煙的地方落腳。

沈厭望著洞外的崎嶇石路,側了側身。

“……”他背上傷都不知凝住血了沒,還想著背她。

常意都被他氣笑了,輕輕推了一下他沒傷的胳膊:“我又不是瘸了。”

雖然全身都疼得不行,但忍耐是她習慣並且極其擅長的活。

穀底下細看的話,並不是沒有人走過,至少能看出來一條道的,也是常年有人在此經過踩踏出來的,越走地勢越往上了些,似乎能走出山穀。他們沿著這條路走了幾個時辰,到傍晚才看見有屋簷露出來。

屋簷挨著屋簷而建,這地方不小,居然有十幾戶人家。

常意快步走到沈厭麵前,在一間屋門口站定,試探地問道有人嗎?

裏頭的人顯然也注意到他們,一個在腰間係了一圈麻布的婦人從屋裏探出腦袋,打量了他們兩人一番,猶豫了一會,還是從屋裏出來招呼:“你們是打哪來的?”

不怪人家警惕,他們倆現在形容實在不好看,兩人渾身是血,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形態,沈厭臉上雖然在土裏摸爬打滾過一回,灰頭土臉的,仍然遮不住他雪白的頭發。

這婦人還沒尖叫著讓他們走開,已經算是大膽了。

常意早就想好了說辭,頓了頓,隨即流暢地解釋道:“大姐,我們不是壞人,路上遇到了劫匪想殺人謀財,我夫君護著我,我倆僥幸才活下來……這血都是他身上的。”

這山裏確實有不少落草的強盜土匪,看眼前這小娘子麵容稚嫩又俊俏,一張俏白的臉蛋嚇得無一絲血色,婦人心裏信了少許。

婦人問道:“這是你家漢子麽?怎麽也不說個話?”

婦人神色狐疑。

常意不是第一次被問這句話了……沈厭犯了病,就是這樣的。

常意說道:“他是個傻子。”

婦人盯著沈厭看了一會,看到沈厭確實隻盯著他婆娘看,眼珠子動也不動一下,確實不像個正常人。還有疑問:“他怎麽長得這樣

意解釋:“他是得了病,才會這幅模樣。”

她適時抬起胳膊掩麵,語氣悲戚:“我此番就是想帶他來長留縣尋陳醫仙治他這病的。未曾想到路上遇到劫匪,險些喪命。”

她說得半真半假,天衣無縫。婦人一聽她是來尋陳路平看病的,頓時信了一大半。

婦人招呼他們進院子:“這陣子找醫仙的人可多著呢,也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等到,先進來收拾一下吧。”

她探頭過來。

“你家漢子傷得重不重呀,我家裏還有些止血的粉子,是醫仙發給我們的這些村民的,很靈的,給他塗點吧。”

常意消化了一番婦人的話,聽她意思,醫仙應該來過這裏。

常意愕然道:“這是長留縣嗎?”

“不是,這是方村哇。”婦人操著一口濃重的口音說道:“不過也離得不遠,坐牛車半日就到了。你們要急著去也沒用的,現在去也見不到醫仙的。”

常意心裏有諸多疑惑,不好一口氣問出來引起婦人懷疑,隻好暫時按捺不發。

她低頭攥住沈厭的手,說道:“實在叨擾您了。”

她笑嗬嗬地說:“不要緊,您說那文縐縐的話我聽不大懂,我們家還剩一床鋪蓋,你們隨便住哪裏都行。”

常意問道:“我喚大姐什麽好?”

婦人說道:“大秋,旁的人都叫我大秋嫂。”

常意跟著她進屋,發現他們屋裏擺了一張破舊的桌椅板凳,還有一塊石頭做的屏風,婦人給他們張羅出一個屋子,以為他們真是夫妻,裏頭的坑也不大。

大秋嫂又拿出來些金創藥粉,幫她打來井水方便她擦洗。

常意又道了謝,她身上雖然沒有銀錢,但還有些值錢的首飾。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以首飾回贈,但以防萬一並沒有現在拿出來,她不敢輕信人的貪念。若是無事發生,等走之前送給這位大秋嫂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