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雖然隻說是好奇, 但她能說出這個名字,便已是全然確定的姿態。

朱水水一瞬間,已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隻能驚恐地往後膝行了幾步。

她想逃。

她眼裏滿是驚慌,無助地看向尤寶全。

尤寶全也被常意的話驚了一下,他愣了片刻, 站起來拱手說道:“常大人……”

常意說道:“你想為她擔保?這是你招進來的人, 出了事自然由你負責。你若想編寫理由為她遮掩倒是不必了,我也沒興趣將你假死的事傳出去, 隻是好奇理由罷了。”

她說得這樣明白,尤寶全也啞了火,沒了爭辯的心思。

朱水水小聲地問道:“您……是怎麽看出來的?”

她進縣衙不過半天時間, 和她僅有兩麵之緣, 卻輕而易舉地說出了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讓她不禁毛骨悚然。

常意沒先回答她的問題, 而是指尖停在了朱水水的疤痕上,她手指在那道疤痕上輕輕一用力, 竟然使疤痕移了位。

那道疤像紙上的毛邊,起了個小口子, 在場的人才看見,那竟不是什麽傷疤,而是一張附在她臉上、薄若蟬翼的麵具。

常意好奇地問道:“這麵具, 陳路平給你做的?”

朱水水猛然避過她的手, 捂住自己的臉, 細若蚊聲地回答道:“是我自己做的。”

常意淡淡戳破她的謊言:“做這麵具的手藝我也學過,和陳路平一脈相承——就算是你做的,也是和他學的吧?”

這麵具有些拙劣, 邊緣還有點顯眼,長時間和別人相處,必然會被看出來,朱水水不得不以水粉顏料在邊緣將其偽裝成傷疤的樣子。

常意見到她第一麵,便覺得她臉上的疤痕怪異,正常人的臉是傷不成這樣的,這樣長的傷疤,卻又這麽細,沒有傷及臉上其他一處,實在奇怪,才多看了幾眼。

常意點了點手心,說道:“你說你從小住在長留縣裏,是秀才家的女兒,手掌上卻有很厚的繭子。”

朱水水又去捂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確實比旁人硬得多,但她自己也沒有發現,怕是剛剛在院子裏給常意行禮時,被她看到了。

常意眼睫輕顫,有些疑惑:“隻有常年勞作、抓柴的人,才會在掌心也積下這樣厚的繭子,我想一位秀才家的女兒,即使整日讀書寫字,長的繭子,也應該在關節上才對。”

常意一貫記得清楚,寧海沛說的那個名字又給她留下不小印象,姝,從女朱聲,拆開來就是朱。他們兄妹倆名字都帶水,大概是命裏缺水,寧海姝即使化名也不忘水字。

朱水水張大了嘴,眼淚盈盈,抬頭說道:“大人,求您別告訴別人。”

“別人是誰——寧海沛?”常意挑眉。若不是寧海沛,常意還聯想不到她是誰。

在陳路平的藥鋪,她就發現寧海沛並不是天資聰慧的類型,至少和他所說“陳路平因他天資聰慧,求著收他為弟子”的情況不符合。

陳路平一生收的弟子,光說沈閔鈺一個,就是世間難得的天才,無所不通,這樣還被陳路平嫌棄為半吊子;沈厭的母親嚴夫人,也是當年赫赫有名的才女。

就算沒見過寧海姝,從陳路平的形容裏,也能聽出寧海姝天資不俗。

而陳路平在寧海姝之後,卻收了寧海沛為徒。

常意輕聲問道:“你既然能拜托陳路平收你兄長為徒,倒也不是不關心他,為何瞞著你家人假死這麽多年?”

至少他們一家人對寧海姝的思念不是假的。

寧海姝關心家人,寧家也對寧海姝的死耿耿於懷,那為何寧海姝明明就活在縣上,卻不願告訴他們她還活著?常意好奇的是這點。

朱水水移開目光,哽咽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隻能這樣,這樣才能讓我們都好過。”

尤寶全把頹然的她攙起來,猶豫著和常意告罪道:“大人,她隱瞞身份考女官,我也知情,要是處罰她,請讓我一並承擔。”

尤寶全雖然黑了點、性子懦弱了點,但人高,臉還算俊,這種時候倒不推卸責任,難怪朱水水對他芳心暗許。

常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罰什麽?朝廷早就開放女官,她若是自己堂堂正正考的,便沒什麽好責罰。我不是說了,隻是好奇罷了。”

朱水水低頭沉默了一會,緩緩說道:“我娘讓我嫁人。”

她輕輕推開尤寶全扶著她的手,走到常意麵前,眼裏含著懇求,輕聲說道:“大人,也許您是高門出生,但同為女子,應當也懂女人在這世道的艱難,若沒有尤大人,我哪裏有資格碰文書、碰筆墨?”

“我從小和哥哥一起幹活,但我娘隻願我哥去讀書。”朱水水語氣裏隻有疑惑,沒有憤恨,坦然地說道:“我哥懶散,我娘給人家織布供他上縣裏的書院,他也不去,還說他沒那個考功名的本事,何必浪費家裏的錢。”

“我哥不去,所以我跟我娘說,我想去,我娘卻抱著我說,你怎麽能有這樣可怕的想法呢?”

“女子讀了書,能做什麽?能考功名嗎?能當嫁妝嗎?”

朱水水無聲落淚。

“我爹因為瘟疫死了,家裏幾乎吃不上飯,我娘要把我嫁出去。醫仙來了村裏,他說,要個小徒弟幫他收治病人,要不怕死的。我不怕死,他還教我識字。”

“但我娘不願意我這樣和醫仙在外頭拋頭露麵,她不敢跟醫仙說,就一直來找我,讓我嫁人——甚至、甚至已經為我找好了人家,那家人一直來縣裏問我,何時能離了陳先生身邊,回村嫁人。”

“我……我真的太怕了。”朱水水捂住了臉:“我不想嫁人,我也駁不過我娘,兩家人的嫁妝彩禮都已經過了明麵,沒人問過我的意思。”

之後的事情,朱水水不說常意也明白了。

也不知她怎麽想出這法子,讓陳路平同意的,幹脆讓陳路平跟寧家說她染上瘟疫死了,這樣即使兩家人談到了何種程度,也不得不放棄。

總不能娶個牌位回去。

她假死後,尤寶全被京城派遣來,同時也帶來了女官這個新製度,讓她有了希望。

常意聽完,淡淡地應了一聲。

她沒做什麽表示,而是和沈厭一起,轉身往外走了。

朱水水一愣,在後頭喊住她:“大人,就這樣……?您不追究了嗎?”

常意頭也不回,側臉淡淡道:“就這樣。”

“你要當朱水水還是寧海沛,是你自己的事。”

她輕笑一聲:“與我無關。”

——

沈厭斂下眼裏的血色,淡淡說道:“李中全,還有誰?”

常意走在街上,隨手拿起攤上的一枚小物件,閑閑說道:“大概就是之前那些上奏說我牝雞司晨的老狐狸罷了,嘴上說著天理人倫,實際上隻是不滿這權力不是握在他們手上罷了。”

在官場,輪到要謀殺的地步,並不高明。

但對他們來說,的確是個最簡便的路子。

老些的人都知道她身子不好,如今還要出遠門,簡直是自尋死路,一路上荒僻的地方極多,每一個都是破綻,即使突破不了她帶的侍衛,把她嚇一嚇,嚇死在路上也好。

這其中最大的變數,便是他們沒想到她敢膽大到不帶一個下人,因此腳程極快,在他們布置好之前便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其次,他們也沒想到,她此程與沈厭同行,不然也不會派出這些人行刺。

對沈厭來說,他們造不成混亂。

即使失敗也沒什麽,李中全不過是被他們推出來做事的替罪羊,無論成不成功都會被追責,這些人不會讓他有機會供出一句底細,所有的證據都會被毀得幹幹淨淨,常意相當了解這些人的手段——如果他們做正事的時候也能這麽賣力就好了。

沒有證據不代表著常意拿他們沒有辦法,等回京之後,該清洗的人,她還是要一個一個地追責過去。

想到這兒,常意瞥了沈厭一眼,調侃道:“這次回去,可別犯病了。”

他們兩人現在都心知肚明沈厭犯病是什麽原因。

常意說這話,莫名帶了些其他的意味。

沈厭低頭,用手碰了碰她的指尖,說道:“不會,我知道你不會走,就不會。”

他說得含糊,但有人能聽的懂。

常意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銀絲糖吃多了?人也變得這樣黏牙。”

旁邊的小販聽得不甚清楚,隻看見他們倆走得極近,照以往經驗說道:“二位是剛成婚嗎,感情真好啊?”

沈厭聞言,臉上因李中全等人生起的冷意莫名緩了一點,牽住常意的手,並沒有反駁小販的話。

常意也沒說什麽,轉而用另一隻沒被沈厭占領的手拿起她攤上的一樣小玩意,問道:“老板,這是什麽?”

因著醫仙在此,長留常常有外人過來尋醫,常意不認識這東西,小販也不意外,而是熱情地介紹起來。

他拿起一串和常意手裏一模一樣的東西,用葉片和草繩串起來,像是掛飾。

“這位夫人,這是我們縣特有的東西,長留長留,說的就是咱廟裏那顆八百年的長留樹。”

小販說得繪聲繪色,指了指一個方向:“當年這裏還沒有人,便有了這棵樹,枝繁葉茂,底下陰涼極了,那時天熱得不行,這樹遮陽,咱們祖先在樹下定居,漸漸就有了長留,是這樹把咱們留下來的,所以啊咱們這地方就叫做長留。”

“每年快入秋了,我們就去樹下把葉子撿了,串在一起,掛在身上,求平安、求姻緣的,什麽都行,圖個吉利。”

長留獨有的東西,她也是第一次見。

常意想起唐靈,這樣的小玩意,倒可以帶回去給她看看。

常意目光柔和下來,問道:“怎麽賣?”

小販憨憨一笑,說道:“這玩意不值幾個錢,夫人喜歡,買個簪子,我全當添頭送了。”

常意隨意挑了幾件頭飾,小販幫她和那些葉子做的護身符包在一起,又說道:“老爺和夫人若是第一次來長留,可以去咱們廟裏拜拜,靈得很呢——對,就是養著長留樹那座,沒什麽名字,咱們都叫習慣了,就叫那廟。”

沈厭接過包著頭飾的小包裹,不置可否。

常意卻笑了笑,非要狹促地問他:“相公,去拜拜嗎?”

沈厭被她喊得心頭一跳,把她放在手心裏的手握得更緊。

小販在一旁給她幫腔:“咱們廟最適合新婚夫婦拜啦,拜拜感情更好,神仙會保佑你們白頭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