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不信神, 常意也不信,但在小販那幾句輕飄飄的祝福下,兩人還是走到了他說的那座廟門口。

今天不是什麽重大的日子, 也沒多少人來參拜,廟裏幾乎門可羅雀,常意站在門口, 望見了一顆蒼翠的大樹, 樹幹異常粗壯,枝繁葉茂, 枝條向高處趨發,勃然欲飛的樣子。

還未進去,已經感受到廟裏的翠涼逼人。

常意和沈厭一進門, 廟裏頭的僧人便露出些了然的神色, 停下動作, 上前遞給他們一株香。

遞完香後, 僧人也不解釋,又回了原地。

常意有些詫異地問道:“就在這拜麽?”

僧人有些懨懨地說道:“對, 往樹拜就行了,這兒沒有其他神像, 隻供這一棵樹。”

說完,他重新拿起掃帚,走向後邊打掃, 不再管他們。

常意還沒見過這樣隨意的方式, 這地的習俗和環境都一樣, 連信仰都透露著些原始的氣息。

她抬起頭,打量著樹的周圍,樹幹上用繩結掛著些牌子, 上頭寫著東西,大概是人寫的心願,隨著風嘩啦嘩啦地撞在一起,響成一片。

常意眼尖,看到上麵的牌子,有的寫著些“永結良緣”、“同心同德”、“白首永攜”的句子。

常意莞爾一笑,淳樸也有淳樸的好處在,句子裏寄托的純粹又直白的祝願,京城裏飽讀詩書,遵循禮教的各位體麵人,怕是羞於寫出的。

而樹下頭,正中間放置著一個大香爐,裏頭還有些殘香立在裏頭,香爐前擺了一張桌子,上頭有筆墨刻刀,和一些木牌。

僧人遠遠看了他們一眼,說道:“木牌四文錢一個。”

“既然來了,那就拜拜吧。”

常意對沈厭說完,拿起香躬身拜了拜,心裏默念了一會,插進香爐裏。

她拜完,起身看了沈厭一眼,調侃他:“別這麽凶神惡煞的,神仙看了,都不敢保佑你了。”

沈厭斜她一眼,在桌子上擱下四文錢,拿起一張木牌。他手中有力氣,根本不必用筆墨,鋒利的刀對他來說,反而比筆墨熟悉。

他直接拿起刻刀在木牌上刻字,如同他人用筆墨在紙上寫字一般容易,可惜刻的字依舊不大好看,沈厭沒避著她,常意瞧了幾眼,感覺他的狗爬字更難辨認了。

不過他就刻了四個字,猜也能猜的出來,常意端詳了一會,慢慢念出來。

沈厭被她念得耳根子有點泛紅。

爐裏的香嫋嫋升起,沈厭垂眸看她,顧左右而言他,說道:“你求了什麽?”

常意覺得她這小心翼翼的樣子,倒莫名有些可愛,逗他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沈厭移開目光,淡然道:“這裏沒有這種說法。”

常意邊走出廟裏,邊說道:“我希望皇後娘娘能身體康複,和先生一起長命百歲、沈團子能乖乖聽話,好好長成個明君,然後……海晏河清、再無戰亂。”

她說得很慢很細,沈厭便知道她是在瞎扯了。

剛剛拜的那片刻,怕是不夠她想那麽多的。

可他還是莫名有些委屈。

常意已經走到前麵,又被他拉住停下來,沈厭從後麵擁住她,將她整個人擁在懷裏。

常意哭笑不得,小聲說道:“怎麽了?許的願不合你心意?”

他的聲音悶悶地從背後傳過來,聲音很小,貼著她的背震顫著共鳴:”……那我呢?”

她的願景裏,就沒有他分毫。

常意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臉,她被沈厭抱在懷裏,仰頭時頭發蹭過他的下顎。

常意沉默了一小會,說道:“騙你的。”

山河社稷、儲君之事,這些都是她能把握住的未來,沒什麽好求的。

“我求了……和你一起白頭到老。”

常意輕輕說道,小聲歎了一口氣,移開視線:“若是這要求太過,榖則異室,死則同穴,活不了那麽長,死在一塊也行。”

生死契闊,是沈厭的願望,也是她的願望。他們倆都是這世上孑然獨行的孤魂,除了對方,什麽也帶不走。

沈厭緊握住她的手,聲音沙啞;“回去之後,我和皇上向你求婚,好不好?”

他語氣低落下來,抱著她的手像鐵打的似得,箍著她不放。

他本身聲音低沉,壓著聲音,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比平時還軟了幾分,像是在撒著嬌求她答應。

“你想求便求。”

常意悶悶笑道:“我又攔不住你……”

她想想還是說道:“走之前,皇上說回來之後就給我賜婚。”

沈厭倒不覺得她會被皇上賜婚給別人,一點也不遲疑地說道:“將軍府的庫房,都給你做彩禮。”

常意想起之前他和皇上合夥瞞她病情,也不奇怪了,隻是說道:“沈大人可真大方。”

“嗯。”沈厭低下一點頭,吻她的鬢角:“本就都是你的。”

——

許是天氣漸熱,把沈厭曬化了,沈厭整個人跟黏糊糊的糖似得,膩著她不放。

好說歹說回了寧家,寧海沛已經比他們先回家了,看到回來的兩人,感覺被莫名閃了一下。

大秋嫂坐在草垛旁發呆,看見他們回來了,先是一驚。她打量了一眼身高腿長的沈厭,有些怯怯地看向常意道:“你家漢子好啦?”

常意說道:“他就是這樣,時好時不好的。好在皮糙肉厚,傷口恢複的快。”

大秋嫂眼珠子在他們二人之間轉來轉去,看了好久,語帶羨意道:“你們小夫妻倆可真配!都俊、都俊,感情也好。”

她說著說著,話語裏竟然帶了些悲泣之意。

說完,那淚珠子便掉了下來。

寧海沛被嚇了一跳,忙三兩步跑過來,用袖子給大秋嫂抹眼淚,不解道:“娘,你當著人家麵幹什麽呢?”

怎麽說著說著就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咒他們夫妻倆呢。

大秋嫂拿袖子抹幹淨臉,跟常意道歉:“是我失態,我就是莫名想起來、想起來我的女兒,她都快成婚了,誰想到…….若是她沒走,現在大概也和你們這對一樣和和氣氣的、美滿得很。”

她想起寧海姝,又是悔恨,又是悲痛,都怪她,放海姝一個女娃,跟著醫仙在外跑,誰知道就染了病沒了呢?若是海姝乖乖呆在家裏,現在應當早就生兒育女,過上安定的日子了。

她抽泣著解釋,又難過起來。寧海沛給她拍著背,一邊安慰她,一邊勸她別讓客人難做。

常意淡淡道:“沒事。”

她想起朱水水說的話,不知如何開口。

活著的人為了家人的好意不惜“死”一回,而另一頭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甚至還在悼念死人。

這都是別人的家事,常意無權說什麽,隻是安慰了大秋嫂幾句。

大秋嫂不好意思,揮揮手讓他們都別管她了,進去歇著。

寧海沛跟著他們一起進了屋子,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娘,她就是情緒上來了……她一直對我妹妹的事耿耿於懷,想到了就哭,不然也不會不許我跟著老陳——海姝她走的,實在是太突然了。”

他本是想對著常意說的,畢竟他又不認識沈厭。

況且沈厭這凶神惡煞的,看上去也和他搭不上話。

但沈厭不知是不是還記著常意和他說,要改嫁的事,不僅臉上對寧海沛沒什麽好臉色,寧海沛剛要上前,就被他側身擋住。

常意被他護得嚴嚴實實,還渾然無覺。

沈厭冷眼一掃,似乎在讓他規矩點。

寧海沛摸摸鼻尖,隻好退了一步,跟沈厭這煞神大眼瞪小眼。

常意探出頭,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妹妹之前已經訂了婚?”

寧海沛張了張嘴,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回道:“是啊,我娘給她定的親事,親家是我們村的裏正,人也是個勤勞能幹活的,十裏八鄉的,誰不羨慕這一門親事……多好的一樁姻緣啊。”

他語帶惋惜,隻可惜老天走眼,偏偏把他妹子討了去。

常意沉默片刻,說道:“都說好,你妹妹自己呢,她可願意?”

寧海沛不懂她說這話什麽意思,這樁婚姻早就是老黃曆了,人已經走了,之前的事情說再多也沒有用。

但常意借住這幾天,寧海沛已經習慣了她的不按常理出牌,雖然不解,但還是思索了一下,回道:“她應當是願意的吧,這樣的好親家,她有什麽不願意的,拒絕了這家,村子裏怕是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了。”

常意打斷他模棱兩可的回答:“若她不願意呢?”

寧海沛抿了抿唇,不知道她為什麽老是要做這種毫無意義的假設:“不願就不願了,我娘讓她嫁人,也是希望她能過得更好。她是我妹子,就算嫁不出去,我也養她,還能如何?”

常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說寧海姝的事情,遞給他一個包袱。

寧海沛遲疑地看了她一眼,打開一看,裏頭居然是碼的整整齊齊的銀兩,少說也有十兩,還兼些手鐲首飾之類的。

他倒吸一口涼氣,他是想過他們夫妻倆來頭不小,但是沒想過他們出手這樣闊綽。

“這是……這是?”

常意說道:“多謝你和大秋嫂這些天收留我們,這些你們拿著補貼家用。”

寧海沛苦笑,要把這些東西推回去,說道:“不是我不想收,我們不過給了你們一張床,哪裏值得這麽多錢。就算我收了,我娘也要打死我的。”

常意不接,隻是說道:“東西已經給了你,怎麽處置是你的事,不必再給我。”

寧海沛隻好拿在手裏,突然反應過來她話裏的含義,說道;“你們要走了!?”

常意輕輕頷首。

她此番來就是打算與寧家辭別,到底是收留他們一場,總不好不辭而別。

寧海沛張大了嘴,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你們這就要走了?可是、可是你不是還沒請到老陳嗎?怎麽就要走了?”

這也太突然了,寧海沛一時沒控製好情緒,把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

說完,他就發現自己唐突了,他眼睛耷拉下來,恨不得把自己嘴巴捂住。常意求醫行跡隱蔽得很,還打著為自己相公求醫的幌子,一看就知道是不願別人知曉的。

他也是從她和老陳不歡而散的對話裏,聽出來常意似乎是想請老陳出山,被老陳拒絕了。

她的這位相公就在她身邊,沒必要請老陳出山遠行,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替其他人來求的,這倆人已是通體貴氣,得讓他們來請,那個人得有多尊貴啊?

但這是人家的私事,他在心裏想想倒是沒事,說出來顯然有些冒犯別人了。

他忐忑地看了一眼常意。

好在常意並沒有在意他失言,隻是笑了一下,眼裏卻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她搖搖頭,否定了寧海沛的說法,淡淡道:“我已經請到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