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馬車的那一刻, 陳路平的嘴裏還在罵她。

馬車顛了一下,把陳路平的髒話顛了回去,陳路平跳起來, 挑開簾子罵道:“沈厭,你個小兔崽子故意的?”

沈厭坐在車沿,背對著他, 甚至懶得回頭。

陳路平吃了個軟釘子, 坐回車裏,嘴裏嘟囔道:“小混蛋, 除了你家娘子的話誰也不聽,是不是?”

沈厭淡淡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是。”

陳路平給他氣了個倒仰,狠狠地呸了一口, 對著常意說道:“你們倆個小子, 什麽學不到, 沈閔鈺這一套流.氓做派倒學的足足的, 兩個小流.氓!”

大早上的,他醫館還沒開門, 兩個人就自己開了門大搖大擺地進來。

陳路平倒是想趕他們倆出去,可惜還沒開口, 常意先用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巴:“寧海姝和朱水水是一個人。”

陳路平一下子傻住了。

雖然了解常意這人不喜歡無的放矢,他撓撓耳朵,還想耍賴:“誰啊?”

常意慘不忍睹地看了他一眼, 說道:“陳先生, 你自己的愛徒, 忘了姓名了?”

陳路平一時失言,發現自己被她嚇得犯了傻,惱羞成怒地說道:“那又如何?”

常意擺了個請的手勢:“請陳先生與我去京城一趟, 我絕不多言。”

她已經發現好好請陳路平是說不通的。

陳路平人老了,脾氣也倔,跟個孩子似得,跟他說什麽道理都不成。陳路平自己也不是不關心遠在京城的徒弟,可放了話,沈閔鈺又不親自前來,他就是拉不下這個麵子。

非要當今皇帝親自拋下國家政務來這地方是不可能的,常意也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陳路平這樣的老人,軟磨硬泡可能有機會讓他回心轉意,可常意沒那個耐心,也等不急了。

既然讓她知道了寧海姝這件事,她不可能不利用。

陳路平吹胡子瞪眼,罵她:“你要如何,還威脅起我來了?現在的孩子還真是了不得。我是幫她假死脫身了又怎樣,她這樣一個聰明孩子,我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不認識的人?”

常意平靜:“我也說了,隻是想請陳先生去京城一趟,為皇後娘娘看病。”

陳路平皺眉道:“我不去怎麽樣,你要去和秋嫂子說海姝還活著,把這秘密揭開,然後鬧得他們家雞犬不寧?”

“是。”常意眨了眨眼,點頭道。

“你、你,孺子不可教也!”陳路平指著她的臉:“你怎麽這麽冷酷!”

他忘了常意可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他指頭還沒指上去,就被沈厭出刃的劍鋒冷得逼了回去。

陳路平悻悻收回手,說道:“你真要做這個惡人?”

常意回他:“陳先生答應了,我自然就不記得這個事了。”

常意話裏的威脅之意一點兒也不加掩飾,光明正大到無恥的程度。

她說完,又狀似不經意地說道:“我府裏還有張趙夢的秋遊圖,到了京城,還想請陳先生鑒賞一番。”

陳路平驚了半天,最後咬咬牙,還是妥協了下來。

即便坐在了馬車上,陳路平還不忘他是被常意半是威逼半是利誘推上來的,一臉氣鼓鼓的,一會罵罵這個,一會罵罵那個。

尤寶全難得機靈了一回,又或是朱水水一並操辦的。給她備的馬車很是寬敞,桌幾茶水點心一應俱全。

常意倒了一杯茶,平靜道:“天氣熱,消消火。”

陳路平撇嘴,以為她是給自己倒的,一臉不情願地矜持仰頭,等著她奉茶。

常意啜飲了一口,看陳路平又開始怒發衝冠的樣子,不解道:“怎麽了?”

陳路平忍著火氣道:“我若不答應,你真打算把小海姝的事說出去?”

陳路平都已經上了車,現在下去晚了,常意也沒什麽好瞞他的,隻是略微沉吟,說道:“我從未想過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陳路平嘖了一聲,知道自己被她拿捏死了,她一開始就確定自己一定會答應,才說出這樣的話。這也讓他稍微鬆了口氣,若她是那種威逼不成,便狗急跳牆在外亂說的人,未免太過下乘。

他寧願被聰慧的後輩看透心思,也不願自己的徒孫是這樣的人。

常意輕輕一笑。

陳路平難請,便難在他口是心非脾氣倔。但他同時,卻是個心地極為良善之人,若非真心救人,怎麽會窩在山裏為人治病,一治就是這麽多年?

陳路平看似冷硬,實則是個再心軟不過的人,若不是心軟,也不會替寧海姝遮掩做這樣荒唐的事,平白壞了自己名聲——要知道,寧海姝是“死”在陳路平身邊的,連自己的徒弟都保不住,別人即使不說,也會懷疑陳路平的醫術。

常意在縣衙看到朱水水,便知道他不可能見死不救。他缺的隻是一個台階,而這個台階,隻能皇上親自給,派再多的侍衛大臣來都是無用。

她才理解皇帝派她來的真正用意。

因此她威脅陳路平,句句光明正大擺在明麵,不加一點掩飾,也隻是給他台階下罷了。若是他真不想救,即使擔心自己的愛徒,也不必顧忌任何。

她賭對了。

常意說道:“我對插手別人家事不感興趣。”

她隻是在走時向朱水水轉達了那日寧海沛跟她說的話,朱水水有什麽抉擇,與她無關。

陳路平看了眼窗外,說道:“這樣已經算是很好了,她如果不假死,也做不了自己喜歡的事。被嫁到夫家,即便走運遇上個好丈夫,也看不到這樣的風景了,你說是嗎?”

常意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上蔚藍如洗,萬裏無雲,一輪太陽懸在空中,日光照下,有如實體,宛如墜下一道絢爛的天河,把山峰也映得如同燦金。

遠遠傳來幾聲鳴叫,在空中盤旋,飛鳥掠過,身影極快消失在了視線裏。

常意收回目光:“自己願意看的,才是風景。”

陳路平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說道:“你呢?”

常意笑了笑:“什麽我?”

“你和那小子。”陳路平嘴碎,車上就三個人,他又不能和沈厭聊起來,隻能騷擾常意。

他把手放在嘴邊,回頭看了一眼門外,小聲說道:“這小子雖然人不人鬼不鬼的,還六親不認沒人性。”

陳路平說了一大堆缺點,然後更加小聲地說道:“但他對你假不了。”

常意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完,笑了笑,眼裏似乎在說:還用你說?

她說陳路平心軟的很,確實如此,即使沈厭並未開口要他幫忙治病,他還是私底下研究了數年。

終究還是放不下,他曾經徒弟的孩子。

常意不看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

車廂裏靜了半響,常意才又緩緩開口道:“您離開京城之前,或許能來喝一杯喜酒。”

陳路平愕然。

馬車飛馳地更快了些,在崎嶇山路中疾馳而去,驟然掠過。

——

來去都沒帶下人拖累行程,幾人輕便而行,比沈閔鈺預料中幾乎快了十幾天。

陳路平進了宮就開始甩臉子,皇帝親自來迎這個曾經的老師,好說歹說才讓他不那麽別扭。

陳路平陰陽怪氣道:“這麽多年也不見你記得我這個老頭子。”

常意在後頭扶額,早知道陳路平心有怨氣,到頭來還是在鬧脾氣。

沈閔鈺倒是眉頭都不皺一下,看來也是習慣了陳路平的脾氣,尊師重道得很,一個國君,任由陳路平數落。

陳路平說了他幾句,便要去看唐靈。沈閔鈺轉過頭,看著常意和沈厭倆人,目光柔和下來。

“此事辛苦你了。”

他已經收到常意路上被行刺的消息,常意等人回來的路上,沈閔鈺就已經處置了李中全,一時間朝廷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都老老實實的,生怕自己被查出來牽連。

常意目光微動,說道:“本就是臣應該的。”

皇帝抬頭,望了望唐靈的寢宮。

一聲稚嫩又驚喜的聲音打斷了皇帝未說出口的話。

“老師!”

沈圓子還不到沈厭腰間高,在宮裏被養的好了點,身上還是沒二兩肉,全是衣服裹出來的虛胖。

他像個團子一樣衝過來,想抱住常意的腰,還沒碰到,就被沈厭抓著衣領提了起來。

沈厭抓他就跟抓起他身上那件衣服一樣輕鬆,沈圓子天賦異稟,還能在他手裏掙紮一下,拉住了常意的衣袖。

常意忍俊不禁,用手拉住他,行了個禮:“太子殿下。”

沈圓子老氣橫秋地轉過頭,對沈厭說道:“就算你要娶老師,也不能這樣!這樣叫拈酸吃醋,是不對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可這樣心胸狹窄!”

常意笑出聲,她出去這段時間,沈圓子看來學了不少字,真是出口成章。

沈厭嫌棄了搖了他一下,把他搖得暈暈乎乎,不得不放手捂住自己腦袋。

沈圓子邊捂著腦袋邊叫道:“我好心勸你,你還恩將仇報,實在是直性狹中!小肚雞腸!目光短淺!寡情薄意!男人喜歡爭風吃醋,是成不了大事的!”

常意不但不勸,還在一旁看著輕笑。

沈厭冷淡看他:“誰教你說這些的?”

皇帝在旁邊尷尬地咳嗽了幾聲,轉移話題道:“靈兒最近醒了幾次,狀態不錯。”

常意頓了頓,說道:“臣帶太子殿下去看看皇後娘娘吧。”

她說完,感覺袖子上傳來一陣力道,沈圓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臉上的表情有些悶悶的。

皇帝走過來,長歎一口氣:“這孩子,見了靈兒一次,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去看她了。”

沈閔鈺也頭疼的很,本以為找回了孩子,唐靈會好些,但似乎起了反作用,讓孩子和唐靈的關係越來越遠了。

沈圓子也是他千辛萬苦才找回的,沈閔鈺不願逼迫他做不喜歡的事,隻能自己心裏暗自擔憂。

常意拍了拍沈厭的小臂,把沈圓子輕輕抱到地上,問道:“皇後娘娘最近可有跟你說話?”

沈圓子嘴一撇,有些委屈地看向常意,說道:“母後醒了,不理我,隻說隻要她的孩子,可我明明在她麵前啊?她不認識我嗎......還是她有別的孩子,不喜歡我?”

常意霎時心軟,半蹲下摸了摸沈圓子的臉,溫柔地說道:“皇後娘娘隻是得了病,暫時不認得你了。等她治好了,就會發現她最愛的小孩,其實就在她身邊,我們去看看她,好嗎?”

沈圓子低下頭不語。

常意說道:“請來的新的大夫爺爺,一定能治好皇後娘娘,你想去看看你的母親嗎?”

她溫柔的語氣動搖了沈圓子本就不堅定的內心,沈圓子想起常意之前給他說的,溫柔的娘親、厲害的娘親、在大兵來的時候保護他的娘親。

他明明沒有任何記憶,卻好似真實感受過被娘親擁抱的溫暖。

沈圓子拉住常意的手,半天也不說話,最後才慢慢點點頭,說道:“我......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