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抓住了文清的腳踝。文清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戒色。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隻微弱地叫了聲文清哥哥,便昏迷了過去。

婉娘打亮火折,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道:“不礙事,應該是餓的。”

文清心疼不已,嘴裏道:“戒色你撐住,我這就背你出去。”剛把戒色放在背上,隻聽哢哢幾聲,伴隨著沫兒的尖叫,石門合上了。

這石門同牆壁結合得甚是緊密,不留一絲縫隙,且隻能從外開合,兩人推了幾次都無法打開。

文清大急,大聲叫道:“沫兒!沫兒!”但房間隔音效果極好,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房間裏嗡嗡回響,卻聽不到外麵一點聲息。

文清頓時滿頭大汗,顫抖著聲音道:“沫兒他……他會不會遭遇不測了?”

婉娘卻毫不驚慌,道:“慌什麽,沒事的。”趁著火折子,悠閑地查看起了房間。這是個土牢,自然不會有什麽東西可看。地麵上一塊木板,上麵鋪著些稻草,旁邊放著一個破舊的蒲團,一個牆角放了一雙碗筷,其他的便什麽也沒有了。

婉娘將稻草卷起,細細地在床板上、地麵上摸索了片刻,撿起一塊什麽東西,順手塞進衣袖。文清背著戒色,早已心急如焚,唯恐沫兒一個人在外麵出什麽意外,不住敲打石門,希望沫兒能給個回應。

正急得恨不得以頭撞牆,隻聽轟隆一聲,門慢慢開了,沫兒滿臉通紅,在門口跳著叫道:“婉娘!文清!”

婉娘等不敢多留,忙出了房間。文清放下戒色,一把抱住沫兒的肩膀:“你沒事吧?擔心死我了!”

沫兒掙脫了去,道:“我沒事,我還擔心你們呢。那個按鈕又高,石門又重,我夠不著也使不到力,所以才費了些工夫……不過,剛才我撿了這個!”果然沫兒手裏還拿著個紙人,光頭、袈裟,儼然畫成個和尚模樣。

文清慶幸道:“幸虧你在外麵,要是我們三個都被關在裏麵,那可真不知道怎麽好了。”說完嘿嘿一笑,道:“不過隻要我們幾個不分開,我什麽都不怕。”

沫兒轉身去看戒色,小聲道:“話真多。”文清傻笑起來,湊過去研究起紙人來。

兩人聊天的工夫,婉娘去了另外兩個房間查看。沫兒又道:“戒色怎麽會在這裏?”無意中一抬頭,見一個狹長的影子出現在入口的台階上。

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兩人怔怔地看著。來人瘦高,香疤光頭,正是靜域寺的主持圓卓方丈。

圓卓慢慢地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四周張望,迎麵看到文清沫兒,陰沉著臉道:“你們怎麽進來的?”未等文清答話,一眼看到地上焦黑的蟲子屍體,臉色大變,快步衝向最裏麵一個房間。

沫兒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站著一動不動。

圓卓點亮火折子,發出一聲低呼,自然是看到房間裏一地死蛇的慘狀。他彎下了腰,狠狠地朝著牆壁上捶了幾拳,轉身吼道:“這是誰幹的?”一雙眼睛在微弱的燈光下精光四射,幾乎噴出火來。

文清瞪著他。沫兒鼓起勇氣,口齒清晰道:“我們還想問你呢!這些蛇和蟲子,是怎麽回事?”

圓卓一陣風地過來,一把掐住沫兒的脖子,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妖孽,我不該存憐憫之心,讓你活在世上……”沫兒生平最聽不得“妖孽”二字,不顧自己呼吸困難,伸手朝著圓卓臉上一陣亂抓。轉眼之言,圓卓被沫兒抓得滿臉血道子。

文清自然也沒閑著,奮力去扳他的手指。圓卓不得已鬆開了手,但仍破口大罵。文清不會罵人,憋了好久才喝道:“你一個得道的高僧,犯口戒,養惡物,就不怕下阿鼻地獄嗎?”

圓卓啞然,瞪了兩人良久,方才恨恨地說了一句:“你們壞了我的大事了!”

文清憎惡道:“大事?養盅蟲害人嗎?”沫兒忍住咳嗽,趁機問道:“你養這些東西,到底做什麽?戒色說你是為圓通大師養蛇,他人呢?”

圓卓“呸”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這舉動,實在同高僧的身份不符,沫兒厭煩得很,冷笑道:“你是用障眼法騙了戒色那傻小子幫你做事吧?哼,要不是我們毀了你這個蛇盅,明日裏還不知道害多少人呢!”說著,他晃著手中撿到的紙人。

圓卓指關節握得哢哢直響,隻是瞪視著他們,說不出話來。而沫兒留心觀看,見他的左手拇指指甲正中有塊米粒大的黑斑,瞬間明白,叫道:“你就是那個……袁天師!”

圓卓看著滿地的蟲子,五官扭曲,不知是難過還是憤怒,配上剛被沫兒抓的血痕,看起來極其猙獰,一字一頓道:“你們這些自作聰明的蠢貨!老衲是袁天師?哈哈……”

正在此時,隨著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還有幾個人咋咋呼呼的吆喝聲,老四帶著四個捕快闖了進來,迅速將圓卓圍了起來。圓卓可能沒想到驚動官府,頓時愣住,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文清驚喜道:“四叔,你怎麽來啦?”

老四見到地下蟲子,吃了一驚,顧不上回答,飛快地指揮道:“先綁回去審問!來個人把這小和尚背出去。仔細搜查,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小心那些毒蟲!”

兩個捕快上前扭住了圓卓的手臂,圓卓奮力掙紮,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老四厲聲喝道:“身為圓字輩高僧、靜域寺主持,竟然做出如此禍害百姓之事!真是天地不容!”圓卓卻不思悔改,怒目而視。

老四打量著地上的狼藉景象,心有餘悸道:“這些東西,都是你們殺死的?”

沫兒得意地哼了一聲。老四嘖嘖有聲,又是詫異又是佩服。婉娘這從房間中走出來,撫胸道:“嚇死我了,幸虧老四來得及時。”

老四大聲笑道:“我說呢,就憑他兩個小家夥……原來你也在。”

已經被扭送上台階的圓卓聞聲,猛然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四,嘴巴**,艱難道:“你……你……”被捕快推搡著走了。

老四道:“府衙老早就接到報案,說是圓卓使用邪術,飼養什麽龍神,禍亂百姓,所以我們這段日子一直注意著他的動向。今晚剛好我當值,見他半夜三更才鬼鬼祟祟的回來,就跟著他摸了進來,沒想到你們在這裏。”皺眉看著地上的蟲子屍體,道:“這就是龍神?”

沫兒一努嘴巴:“頂頭房間裏,自己看去。”

老四看了一圈回來,抹汗道:“真嚇人。也幸虧婉娘在,要不然貿然進來,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婉娘關切道:“找到玉屏了沒?”

老四頓時泄了氣,低聲道:“還是沒一點消息。”

婉娘道:“唉,你也多保重。”

老四紅了眼圈,黯然道:“是,我知道,我要好好活著,隻要她還在人世,我一定找到她。若是她……不在了,我也一定給她報仇。”

沫兒見人多勢眾,膽量大了起來,拉著文清去看那些死蛇。兩人小心翼翼,來到頂頭房間探頭一看,裏麵竟然空空如也,除了僵直的蟲子屍體,一口口的黑鍋,以及地麵上拖著長長痕跡的黏液,滿地的死蛇竟然不翼而飛。

沫兒放聲大叫:“死蛇呢?死蛇呢?”

婉娘回道:“大驚小怪,蛇融入地麵了。”沫兒驚訝萬分。

四人一起走出土丘。老四回頭看了看,納悶道:“圓卓在這裏養蟲子和蛇,到底是做什麽用的?”

婉娘道:“製作盅蟲。”老四瞠目道:“什麽盅蟲?蠱蟲我倒聽說過一些。”

婉娘道:“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這種法術原本在苗疆使用,後來傳到中原,總之是利用毒物害人。可是這圓卓與何人有深仇大恨,要如此大費周章製作盅蟲呢?”

老四歎道:“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看到清風便想明月,有了權勢還想名利的,大有人在。”

兩人感慨了一番。婉娘交待道:“你審問時留意下,圓卓有皇家背景,同新昌公主私交甚好,肯定與年初的鬼塚案和玉屏失蹤有些關係,至少他也是知道內情的。玉屏的下落,也要從他身上著落才行。”

老四頓時悲憤,將拳頭握得哢哢直響:“這家夥可害苦我了!要是真就是他,我可饒不了他!”

沫兒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叫了起來:“不對,圓卓是佛門高僧,袁天師是道家高手,怎麽會是一個人?”

婉娘道:“傻瓜,你不懂。”

老四神態凝重起來,道:“不瞞婉娘,近來城中佛道兩派紛爭十分厲害,這圓卓明裏雖是佛門身份,看這土丘的布置,隻怕他暗中習道多年了。”

婉娘歎道:“這圓卓要不是心懷不軌,這樣融合兩家之長,倒不失一個佛道融合的好辦法。”

佛道紛爭由來已久,明裏相安無事,暗裏誰也不服誰。除了圓德等有道高僧看得透徹,能做到胸懷天下,包攬萬物,大多信徒皆以自己為正途,提起對方所修之道輕則不屑一顧,重則排斥異己,各揭彼短,以揚己善,極盡對罵之能事,甚至還有挑撥信眾去對方寺院道觀鬧事的。今年尤甚,老四近期已經處置好幾起佛道紛爭事件了。

婉娘突然想起老四經常巡邏,對附近頗為熟悉,又問道:“老四可知道這是誰家的院子?這些土丘是誰建的?”

老四攏起手,踮起腳尖向四周觀察了一番,道:“這兒應該是薛家的院子,原本葬著他家幾個老祖宗,後來發跡後另看了一塊風水寶地將祖墳遷出,薛老爺見幾個墳丘保存良好,就改造了下,作為消暑之地。不過後來到底覺得不祥,就廢棄不用了。”

婉娘點頭道:“哦,怪不得,我說誰家無事建造這麽個東西,房子不房子,地下室不地下室的。”

老四道:“我當年在薛家做家奴,這些事情略知一二。”又道:“圓卓靜修的小院與這地方一牆之隔,不知怎麽竟然被他利用起來,真是作孽。”

四人探討無果,照樣從地洞中穿出,各自歸家。

〔六〕

第二天便是五月端午。頭天晚上,黃三便包好了粽子。在一口大鍋裏煮上;婉娘精心縫製了兩個心形魚戲蓮葉香囊,裏麵放上蒼術、山柰、白芷、麝香、冰片等物,香氣四溢,給文清和沫兒佩戴,各個房門也掛上了新鮮的艾草,一派節日的喜慶氣氛。

沫兒早就等不及了,不時去廚房看粽子熟了沒。黃三便挑了兩個小的給他。沫兒興衝衝端著粽子跑去中堂,正要進去,卻聽到婉娘正同文清探討前晚之事:“盅蟲一事,還有諸多疑點。圓卓究竟是不是袁天師呢?”

文清撓頭道:“不僅這個,圓卓師父要是想害戒色,機會有的是,囚禁戒色做什麽?”

婉娘皺眉道:“這個土丘絕對不是僅僅為了囚禁戒色這麽簡單。”

文清道:“吃完飯我就去找四叔,看他那裏有什麽消息。再去看看戒色,定能找到一些蹊蹺。”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熱烈,一見沫兒進來,文清湊上來道:“真香!”瞬間將話題扯到了端午節上。文清本意是不想大節日的擾了沫兒的興致,但沫兒卻覺得不舒服,好像他同婉娘瞞著他討論什麽似的。

如此一來,吃粽子也覺得沒什麽趣味了。文清見沫兒不開心,本就話不多的他說話更加小心翼翼。婉娘卻不在意,哈哈一笑,由著沫兒使性子去。

吃過早飯,黃三本來說要去胡屠夫家買肉,婉娘自告奮勇,要親自去,說是看看胡青夏怎麽樣了。

沫兒譏諷道:“你是惦記著免費的豬肉吧?”

婉娘笑靨如花:“還是沫兒懂我,今兒過節,沒有肉哪行呢。”

於是留了黃三看門,婉娘帶著文清沫兒去了胡屠夫家。

※※※

剛走到街口,就見胡屠夫急匆匆正往這邊趕,一見婉娘,堆起些笑容,搓手道:“了不得了……正要請您呢。”

沫兒冷眼瞧著他,見他脖子上留著幾條抓痕,脖頸的衣扣也被拉開了一個,像是同女人打架了一般。

胡屠夫尷尬一笑,道:“……樹枝劃的。”

四人來到胡氏肉鋪。今日過節,檔口卻沒開,一塊豬肉也沒有,沫兒不由得有些失望。

胡氏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發呆。婉娘笑道:“今日過節,胡嬸準備了什麽好吃的?”

胡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擠出一絲笑容,道:“哪裏有什麽好吃的呢……全糯米的粽子倒有幾個……啊呀,請屋裏坐。”

婉娘關切道:“胡嬸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胡氏摸了摸自己的臉,扭捏道:“沒有。”

婉娘不再追問,道:“青夏怎麽樣了?”

胡氏眼中的驚恐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故作鎮定道:“挺好的。”眼睛卻看著胡屠夫。

胡屠夫表情躊躇,兩腳交換晃動了好久,突然道:“婉娘你去看看吧,青夏好像不行了。”快步推開偏廈的門。

※※※

胡青夏仰麵躺在**,麵如金紙,奄奄一息,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婉娘厲聲喝道:“我說這個屋子她住不得,怎麽還住在這裏?”

胡氏嚇得一哆嗦,道:“……家裏也沒多餘的房……”

胡屠夫將眼一瞪,怒道:“你這婆娘,非要信什麽老道的鬼話,她住不住這屋,跟我們生娃能扯上啥關係?”

婉娘顧不上理會他話中的含義,上前去拉了青夏的手把脈。胡氏見婉娘眉頭越皺越緊,更加驚慌,顫抖著聲音道:“還有得救沒?老天爺啊,我不是有意要害青夏,我隻想要個娃兒……”

婉娘打斷她的話,問道:“我那日留下的東西呢?”

胡氏躲避著婉娘的眼睛,支吾道:“什麽東西?”

婉娘皺眉道:“我留下了六支玄沙香,一盒紫蜮膏,在哪裏?”

胡屠夫顯然不知情,看婉娘嚴辭厲色,不像是玩笑,頓時暴跳如雷,咆哮道:“婉娘給青夏的,你藏了做什麽?快給我拿出來!”胡氏哇一聲哭了出來,跑出去拿了一個油紙包丟給婉娘,又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胡屠夫一臉歉意,道:“婆娘不懂事,婉娘可不要計較。你看青夏這孩子到底是怎麽了?”

婉娘翻開青夏的眼皮看了看,道:“幸虧我來得早,還有得救。你和文清先出去,讓胡嬸準備些熱水。沫兒留下幫忙。”胡屠夫唯唯諾諾地出去了,文清去幫忙燒水。

沫兒盯著青夏,狐疑道:“大前天來好好的,怎麽今天半死不活的?”

婉娘道:“你過來扶她坐起。”點燃油燈,取出一根銀針,挑了一點紫蜮膏,在燈頭上烤了一陣,然後解開她的發髻,慢慢將銀針紮入她的百會穴,接著又紮了腦後的風府穴。

這兩個穴位皆有通關開竅、祛風驅邪之效,但青夏依然毫無反應。沫兒焦急道:“怎麽辦?”

婉娘道:“你將她衣服除去。”沫兒用肩膀頂著,騰出兩隻手來將她的外衣褪掉。

看到她身上的皮膚,沫兒終於明白胡氏眼底的恐懼了。除了**出的手部和臉部,其他部位如同蛇一般,結了厚厚一層黑色鱗片,稍微一動,便大片地脫落,唯獨腹部碗口大一處,是正常的人類皮膚,隻是有些發紅腫脹,倒像是撕裂之後留下的疤痕。

沫兒嚇得不敢碰她。婉娘無奈,隻好從櫃子裏抱出兩床被子讓她靠著,指使沫兒點燃兩支玄沙香,對準她的腳心熏炙。

就此工夫,婉娘先將紫蜮膏塗抹在她的雙手脈門處,然後取出十支銀針來,分別紮向她的指尖,擠出十滴黑血來。

十指連心,看得沫兒感同身受。婉娘道:“她中了邪,要通過針灸百會、風府、十宣幾個穴位,令陰陽暢通,祛邪匡正。”

正說著,隻見青夏喉頭“咕”地一響,猛一彎腰,連綿不絕吐出一大堆又腥又臭的黏液來。沫兒手忙腳亂簡單將其擦拭了一番,看她微微張開眼睛,興奮道:“醒了!”但隨即大叫一聲,跳了開去。

青夏的舌頭一伸一縮地抖動著,偶爾舔舐下自己的鼻尖。她的舌頭,竟然是分叉的!

青夏慢慢坐直,眼神變得朦朧,呆滯地對著婉娘和沫兒,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音。

婉娘若無其事地擦拭著手中的銀針,道:“醒啦。趁我心情還不錯,趕緊離開。”

青夏的嘴巴突然朝臉頰裂開。沫兒突然想起她是誰了:她就是那日賣瓜果的小販!

沫兒“啊”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婉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夏的嘴巴越裂越大,脖子也逐漸伸長,額頭上冒出一個紅色肉柱,拉得她五官變形,直至腦袋變成了蛇頭,眼睛化成兩個顏色稍淺的鱗片,赫然就是初三初四交夜見到的地蠕龍模樣。

沫兒拉拉婉娘的衣襟。婉娘瞟了一眼,淡淡道:“你附身人體,找死嗎?”

黑蛇不住吞吐著舌頭,哀求道:“救我,救我……”

婉娘表情冷淡,道:“我不無故害人,也不喜歡做英雄。說說吧,怎麽回事?”

胡青夏,不,那條蛇劇烈地抽搐起來,長脖子往前探出,幹嘔了起來。婉娘皺眉看著它:“地龍群族一向隱居地下,從不在世間露麵。你無緣無故來地麵做什麽?”

黑蛇用舌頭舔著嘴角的黏液,噝噝道:“我……我被人控製。”

婉娘一言不發,等它說完。黑蛇不舒服地扭動了下脖子:“洛陽,道士,可召喚……異類。”它斷斷續續講述起來。

地蠕龍不同於其他盲蛇,它吸收地氣,身體自我修複能力極強,斷成數節後每節都能長成一個新的個體。不僅如此,地蠕龍壽命也極長。坊間傳聞,城東有一人,曾聽祖輩說過,自家地下有條地蠕龍,待到那人七十八歲時,其孫輩在原址改建房屋,果見那條地蠕龍還在。

大凡長壽的動物,都是具有一定靈性的。地蠕龍也同樣,經過百年甚至千年的生長,經曆的多了,便有了一定的法力。但同龜、黿等比起來,它到底低等些,想修煉成人形幾乎不可能。

這隻地蠕龍便是這樣。它本來好好地待在地下,從無非分之想,卻被一紙符咒給召喚了上來。

地蠕龍說到這裏,突然激動起來,發出一些雜亂的噝噝聲,讓人極其不舒服。

婉娘上前一步,將手按在它的額頭上,一縷白氣進入它的體內。黑蛇慢慢平靜下來,快速地發出一連串兒咒罵。原來它在咒罵那個人,說人類無故打擾它的生活,驅使它去吃那種奇怪的蟲子。

婉娘道:“那人是誰?”

黑蛇痛苦地嘔出一口粘液,噝噝道:“是人,是人。”

沫兒鬥膽插嘴道:“那人有什麽特征?叫什麽名字?”

黑蛇歪頭想了片刻,道:“和尚,和尚。不,男人,天師。”

聽它說話顛三倒四的,讓人著急。沫兒嘟囔道:“越說越糊塗了。”

婉娘卻道:“不糊塗。和尚,被稱為天師的男人,是不是?”

沫兒瞬間想到已經被抓的圓卓。

黑蛇連連點頭,原本插在胡青夏百會穴的銀針跟著一抖一抖的。沫兒繼續追問:“你怎麽附在胡青夏的身上?”

黑蛇噝噝地吐著舌頭:“她陽氣弱,我借來一用。”

婉娘道:“他們驅使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麽?”

黑蛇腦袋循著聲音轉向婉娘:“端午,毒蟲,可控製人。”這黑蛇說話都是兩三字一頓的,急死人。

婉娘道:“你附身胡青夏,假扮成錢玉屏,有何目的?”沫兒驚叫道:“是她?”他當日見到那個小販扭身離去的樣子,也有這種疑惑,卻不曾想真是被控製了的胡青夏在假扮錢玉屏。

黑蛇慢吞吞道:“蟲子,控製我。我控製,人傀。”它用下巴朝自己的軀幹一點,顯然“人傀”是指胡青夏。

“人傀”這個詞兒,沫兒尚為第一次聽說。婉娘卻似乎毫不驚訝,道:“那真正的錢玉屏在哪裏?”

黑蛇擺動著腦袋,一副十分茫然的樣子,過了良久,突然渾身一顫,叫道:“來不及了,救我,救我。”它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如同金屬摩擦的噝噝聲,極為刺耳。

婉娘看向窗外。院裏的樹蔭漸漸縮短,快到午時了。

婉娘道:“我要一枚地精果,一個月內送來。”黑蛇連連點頭。婉娘這才露出一絲笑意,吩咐沫兒:“去將石磨搬開,把那幾個瓦罐打碎。”

沫兒聽得一愣,重複了一句:“打碎?”

婉娘手腳麻利地拔掉了剛才紮入穴位的銀針,道:“要你去就去,別廢話。快點!”取出兩支玄沙香,化入茶水,然後用手卡住它的下巴,將水灌了進去。

沫兒費力地板起小石磨,遲疑道:“真打?人家瓦罐盛著糧食呢,礙你什麽事兒?”見婉娘臉色決然,嘴裏嘀咕著,一口氣將六個瓦罐打個粉碎,裏麵的糧食散落一地。

隻聽咕嚕咕嚕一陣響,蛇頭不住變化,一會兒是胡青夏,一會兒是錢玉屏,接著一條黑影慢慢從胡青夏的後腦勺掙脫出來,順著床沿蜿蜒而行,朝婉娘略一點頭,潛入地下不見。

沫兒小聲道:“你怎麽放過它?”

婉娘道:“它並無意在世間糾纏,就放它一條生路吧。”

胡青夏呻吟起來。沫兒忙將她的衣服穿上,高聲叫文清。

文清端了熱水進來,驚喜道:“醒了?”見聞聲趕來的胡氏在門前探頭探腦,婉娘叫道:“沒事啦,進來吧。”

胡氏偷眼瞄著那些被打碎的瓦罐,表情陰陽不定,最終還是默默歎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道:“多謝婉娘妙手回春。”端來一碗麵湯,喂著胡青夏慢慢喝了。

婉娘笑道:“什麽妙手回春,我又不是郎中。”

青夏睜開眼睛,看到婉娘,微微點頭,強撐著道:“多謝。”沫兒留意,她的舌頭已經恢複正常,並無分叉。

婉娘道:“青夏需要靜養,胡嬸請借一步說話。”在剛打破的瓦罐堆裏一陣扒拉,撿了一個牛皮卷握在手中,拉著胡氏走了出來。

〔七〕

幾人來到院中坐下。沫兒四處張望,不見胡屠夫的身影,可能是去市場了。胡氏低眉順眼,惴惴不安,半坐在凳子上。

婉娘淡淡一笑,道:“可巧胡哥不在,胡嬸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

胡氏看著婉娘淩厲的眼神,訕笑道:“都怪我,怕費事搬東西,害了青夏了。”遮遮掩掩的,簡單講述了這幾天的事情。

原來上次婉娘來看過之後,當即便發現胡青夏是邪祟上身,留下了六支玄沙香和一盒紫蜮膏,交待胡青夏搬出偏廈,晚上沐浴後將身上搽上紫蜮膏,燃香入睡。

胡氏卻堅決反對胡青夏搬出此房,並沒收了紫蜮膏和玄沙香,又是撒潑又是哀求,稱隻要過了五月端午,青夏做什麽都行。青夏無奈,隻好作罷,想著晚個一日半日也不打緊,這事就這麽耽誤下來了。

哪知道初三子夜,青夏突然腹痛難忍,肚子脹得如同皮鼓,翻滾哭嚎了半宿才算消停,接著便全身發黑起鱗,整日盤坐在**,說話聲音噝噝沙沙的,同往日大大不同。

胡屠夫大驚。要依著他,便要趕緊去請郎中,或者找個和尚道士來看,但胡氏依然堅決不依,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非要等到過了端午再說,兩人差點打了起來,最後還是以胡屠夫的妥協結束。

今日早上,胡氏來叫青夏吃飯,叫了幾次都不起床,便過來掀了她的被子。這一掀,驚得胡氏魂飛魄散。

胡氏偷偷看了一眼青夏住的偏廈,驚恐道:“她渾身皮膚都變成了蛇皮……可嚇死我了。”胡氏還未來得及驚呼,隻見青夏扭動脖子,將軟綿綿的身體纏繞在了胡氏身上,分叉的舌頭一吞一吐,發出噝噝的聲音。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即便如此,你還是將此事瞞了下來,咬牙堅持,隻求能平安度過今日。”

文清好奇道:“為何非要住這個房間?”

胡氏賠笑道:“這個……確實沒有多餘的房……原本打算過了端午就搬……”

婉娘突然道:“誰教你設的五穀壇?”

胡氏騰地站了起來,表情十分驚慌,結結巴巴道:“沒有……哪有五穀壇?……我什麽也不懂……”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有人讓你在青夏的房間裏設了五穀壇,裏麵供著所謂的龍神,祈求綿延子嗣,要求青夏必須住在裏麵,過了端午方可搬離,是也不是?”

胡氏的頭上冒出了汗珠,辯解道:“不是……是……”

婉娘猛地湊近了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所謂的龍神,實際上是個邪煞,你明知道青夏住在裏麵可能引起什麽後果,可是為了要個孩子,還是用盡了各種方法不讓她離開,對不對?”

胡氏眼神躲閃,手足無措,終於繃不住了嚎啕起來:“老天爺呀,我真不是想害她,我隻是想……”

胡氏夫婦成親多年,一直不見有孕,兩人心急萬分,特別是胡氏,日日想夜夜想,看到人家的孩子恨不得偷偷抱了來。

去年年裏,胡氏兩人去販豬肉,無意中遇到個遊方的道士。那道士看了看胡氏,竟然說她命帶麒麟,今年定能添丁。胡氏大喜過望,拉著那人詢問了好久,果然一個月後,便發現懷孕跡象。

不料在四個多月時,無故小產。胡氏心急如焚,不等月子坐完,就偷偷跑去原來碰到道士的地方,希望能碰到他,可惜未能如願。失望之際,路過靜域寺,便去拜佛。

聽著可笑,但大唐佛道一家,尋常百姓常有既敬佛家菩薩,又拜儒道鬼神之舉,也無人覺得不妥。

靜域寺這兩年來逐漸敗落,香客甚少,胡氏跪在送子觀音前苦苦哀求,想起這兩年來的求子經過,越想越難過,不由得悲聲大慟,便驚動了旁邊打坐的一個老和尚。

沫兒看著婉娘,征詢道:“圓卓?”

胡氏茫然道:“啊?”

婉娘道:“沒事,你繼續說。”

胡氏抹了一把淚,道:“我當時真是急了。老和尚見我心誠,便叫一個小和尚領我到另外一個房內,偷偷告訴了一個秘方。”

“老和尚詳細問了我家裏的情況,還專門問是不是有個年輕女娃住在我家。我一想,那不就是青夏嘛。我連忙稱是。他說,如果是,我這個不孕便有得解救。他說要我好好對待青夏,然後給了我一張畫軸,上麵畫的是龍神,叫我一定要放在青夏房裏,再設一個五穀壇拜祭,旁邊擺上一個小石磨。”

婉娘道:“他對龍神如何解釋?”

胡氏躊躇道:“他隻說,今年五月端午是龍神的劫難,隻要我幫助龍神度過這一劫,不出半年定可有孕。他還交代說,不要我管青夏的行蹤,到端午前後,青夏身體可能出現一些變化,不用大驚小怪,過了端午就好了。”

婉娘道:“青夏是從何時不妥的?”

胡氏朝青夏所住偏廈張望了一番,小聲道:“不瞞您說,她實際上從過了年就怪怪的了。白天就不說了,幾乎不沾家,可是晚上,也早早地關在房間裏,別說幫我縫補衣服鞋子,連飯也不出來吃。我有幾次起夜,發現她根本不在屋裏。還有一次,我忘了提夜壺,起來時剛好碰上她出去。天哪,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做少婦打扮,徑直跑走了!我把這事說給俺家死鬼聽,他還說我胡說八道,定是做夢。”

婉娘道:“青夏看起來不像是胡作非為之人。”

胡氏撇嘴道:“可是呢,看著老實,花花道兒多著呢。我偷偷問她,她嘴巴硬像石頭塊子,隻說我眼花,賭咒發誓說哪裏也沒去。她是侄女,又不是親閨女,哪裏輪得到我管?隻好隨她去了。”

胡氏本來對青夏頗為不滿,聽了老和尚的話,便轉變了態度,每日對她笑臉相迎,私下卻按照老和尚的說法,悄悄兒地將稻、黍、稷、麥、菽五種糧食和石磨擺好,在第六個瓦罐內部張貼了龍神的畫像。

婉娘打開手中的牛皮卷,道:“就是這個了?”

胡氏點點頭。這張畫像同那日在戒色房間裏看到的畫軸一樣,畫著一個頭上有角、人臉蛇身、滿頭蛇發的女子,隻是畫軸周邊多了一圈奇怪的符號。

婉娘盯著那些符號看了半晌,道:“如何禱告?”

胡氏看隱瞞不住,嘰裏咕嚕地說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話:“阿伊咕嚕,乒動呀碼,呼嚕祈多哇啦哈多……”

婉娘道:“難為你記得住。”胡氏幹笑一聲,道:“老和尚說這個關係到我今生能不能生娃,自然費死了勁也得記住。”

沫兒和文清卻一句也沒聽懂,忍不住問道:“念的這是什麽?”

婉娘道:“這是一段古老的咒語。前麵的部分類似驅魂咒,後麵是一些恐嚇的話,大致意思是你若不聽我的驅使,我將讓你的族群永不得安寧。”

胡氏吃了一驚,道:“這個不是懇請龍神賜我一個娃娃麽?”

婉娘歎道:“要是這個,放你房間便可,放青夏房裏算怎麽回事?”

胡氏啞然不語,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要個娃娃,同青夏有什麽關係。老和尚說,不要我多問,隻管照做便是。婉娘您說說,青夏到底是怎麽了?”

婉娘道:“胡嬸你被人利用了。有人知道你求子心切,騙你是供養龍神,實際上,他們是驅動這個所謂的龍神附在青夏的身上,控製青夏的行為。至於為什麽選擇青夏而不是其他人……青夏哪天生日?”

胡氏忙道:“可巧哩,她同我一天生日,都是七月十四午夜。”沫兒突然聯想到胡氏當年被元鎮真人擄去生魂,這次被人種下盅蟲,以及青夏被選作人傀,看來都與命格屬陰有關。

婉娘良久才道:“那可真夠巧的。”

胡氏雖不敢明裏埋怨婉娘多事,但見婉娘將青夏被邪祟俯身一事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總是有些氣不忿,便辯解道:“其實青夏皮膚的那些變化,早在三個月前就有了,不過當時她是那種……”她用手比劃了下,覺得難以形容,皺眉道:“怎麽說呢,是那種像肉蟲子一樣,一條條的橫紋,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變成蛇紋了。”

婉娘“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

胡氏斜眼瞟著婉娘,試探道:“要是今日您不來,青夏她……不會出什麽事吧?”剛才沫兒打破她的五穀壇,她很是心疼,卻不敢說什麽。如今青夏恢複正常了,一想起自己還是膝下無子,頓時覺得後悔:要是婉娘不來,捱過今日,一切都結束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婉娘仰臉看天,自言自語道:“五月初五午時三刻,正是毒蟲出沒之時。”轉臉對胡氏道:“老和尚一定沒同你講,今日午時,毒蟲將破肚而出,青夏必死無疑。”

胡氏打了一個寒顫,哆嗦道:“……真的?”

婉娘歎道:“胡嬸身體不錯,好好調養,定能懷上,可不能再信這些邪性東西了。”

胡氏一陣後怕,拍著大腿道:“哪裏想到那個老和尚也會騙人……”說著流下淚來,道:“算了,生孩子這事,隨緣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再強求了。”

婉娘道:“胡嬸這樣想最好。”

〔八〕

胡氏送了婉娘等出門,果然給了一塊豬肉作為答謝。沫兒想起黑蛇提到的“人傀”,問道:“到底什麽是人傀?”

婉娘嘻嘻笑道:“這還不好理解?自然是用人做傀儡。”

文清好奇道:“怎麽做?”

婉娘把兩手放在沫兒的頭頂,作勢胡亂扒拉:“把你的頭皮扒開,在顱骨上鑽一個洞,你就是能當人傀了。”沫兒一把將她的手打開:“胡說,難道青夏的頭皮被人扒開過?我看不像。”

婉娘故作神秘道:“她的頭皮沒被人扒開,但是她天生顱骨有洞。”原來剛才婉娘紮針時發現,她一側頭骨上,有個一文錢大小的孔洞。

顱骨天生缺陷,最容易招鬼,這種說法在洛陽流傳甚廣。

沫兒將信將疑,道:“從外麵看,她的腦袋好好的,同常人並無不同。”

婉娘白了他一眼,道:“要是一個核桃,殼兒沒長齊,將裏麵的核桃仁暴露出來,你說會怎麽樣?”

沫兒快速答道:“核桃仁會自己擠著長到外麵來。”

婉娘道:“人腦也是這樣,要是沒了外麵這層堅硬的頭骨,隻怕什麽奇形怪狀的樣子都有。像她這種情況,缺了一塊顱骨,對應下麵的腦子不受保護,也不受壓迫,自己瘋長,外表看雖然沒什麽,但牽動經脈,最容易陰陽不調,引發癔症、幻想。所以那些龍神之類的,隻是誘因。”

文清聽得糊塗了,道:“這麽說,青夏姑娘不是胡嬸害的了?”

婉娘道:“也不能這麽說。她陽氣弱,陰氣重,最容易中邪,一般情況,也就是性情古怪罷了,但讓胡嬸這麽一鬧,將其身體內的邪性全部誘發出來,不僅行為怪異,連皮膚五官都發生了變化,早就不是尋常人的樣子了。”

沫兒一想,撓頭道:“不對呀,我剛才明明看到有條蛇的影子從她身上掙脫出來跑了,然後她便恢複正常了。”

婉娘笑道:“你看到的也是幻象。”

沫兒的表情比文清還傻,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道:“啊喲,好痛。早知道剛才叫上文清做個證。”

婉娘抿嘴一笑,道:“人家一個大姑娘家,衣不蔽體的,文清一個大小夥子,怎麽叫?”

文清這下倒是反應快了,傻笑道:“這麽說沫兒也應該避嫌的,不過有病不忌醫,治病要緊。”沫兒頓時紅了臉,含含糊糊道:“嗯,治病要緊。”

當時文清胡氏等人都不在場,自然不曉得胡青夏化身黑蛇時的情境。可是沫兒心裏甚是疑惑,自己常常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難道也是顱骨沒長好?想到這裏,他抱著自己的腦袋一陣**亂按。

文清緊張道:“沫兒你頭疼嗎?”

婉娘抿嘴笑道:“他想了解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人傀。”

還好,各處頭骨都好好的,並無摸到一處軟的孔洞。三人聊著,已經回到家裏,黃三準備好了午飯。四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沫兒滿意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道:“我還有一事不明,這個胡青夏,每天假扮錢玉屏做什麽?”

婉娘沉吟道:“看她那樣子,自己也說不清她為何假冒錢玉屏。如此說來,老四出獄之後看到的確實是胡青夏,而不是錢玉屏。”

文清道:“這事要不要告訴四叔?”

沫兒含著筷子道:“告訴他做什麽?胡青夏犯癔症,天天跑去冒充錢玉屏,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王老四可別再刺激她。”

文清點頭稱是,笑道:“胡嬸說得不錯,婉娘這是妙手回春,可以做郎中了。”

婉娘撲哧一聲笑了。沫兒嘴上不饒人,嘲笑道:“做什麽郎中啊,我看去做個神婆子倒好。”

文清道:“玄沙香的原料我以前從未見過,原來它不僅能夠驅蟲,還能治療邪症。”

婉娘經不起誇,一誇便得意忘形:“當然當然。我的香粉,洛陽第一家。”又笑吟吟道:“你們猜玄香是什麽東西?”

兩人皆搖頭不知。婉娘笑道:“笨蛋,玄香就是墨的別稱。”

沫兒一口饅頭渣子噴到桌子上:“墨?臭烘烘的墨塊,還起個這麽風雅的名字?”

婉娘皺眉躲避:“你一個大姑娘家,能不能吃飯文雅些?”文清糾正道:“婉娘你說錯啦。”

婉娘嘿嘿笑道:“是是,我說錯了。沫兒你一個半大小子,要是還這麽不注意形象,可就找不到小媳婦了。”

沫兒裝沒聽見,用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道:“別扯開話題,墨同香有什麽關係?”

婉娘道:“首先我要糾正你,好的墨,不僅不臭,還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呢。如今用的墨塊,是用鬆煙做的,但早前的墨,是用一種特別的黑色石頭,也稱石墨。這種石墨,據說是女媧娘娘補天時所用五彩石的一種,隻有東海外天台山上才有。”

尋常的墨線可校正曲直,尚有匡正驅邪之意,更不用提這種女媧娘娘留下的東西,自然非一般俗物。而有一種植物,專長於石墨之上,它吸收了石墨的香味,長出的葉子都帶著一股墨香,所以叫做玄香樹。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若是植物,自然會有害蟲。不知何時,便有一種蟲子專以玄香樹葉為食,石墨的香味又順勢導入蟲子體內,所以這些蟲子便叫做化香蟲,它所排出的糞便自有一股清香,叫做玄沙。

上次婉娘出去打探消息,無意經過西市,竟然發現有個高麗人拉著一車玄香樹葉叫賣。尋常百姓哪裏認得這種東西,見這種大樹葉子又不能吃又無處用,自然無人購買,給婉娘撿了個大漏子。

玄沙香其實算是驅蟲香料,隻是借助石墨的靈氣,吸入體內後,可調節陰陽,凝神固元。因黑蛇被蟲子控製,點燃玄沙香之後,寄居在黑蛇體內的蟲子受驚,紛紛出動。

婉娘說著,突然啊了一聲,掩住了嘴巴。

沫兒疑惑道:“怎麽了?”

婉娘看向黃三,緩緩道:“到底是蟲子控製黑蛇,還是黑蛇控製蟲子?”

黃三沙啞道:“不管誰控製誰,這麽多毒蟲,總歸不是好事。”想想若是端午這日,大量蟲子出沒洛陽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受驚擾。

婉娘鬆了一口氣,道:“唉,嚇死我了,還以為做錯了呢。”

沫兒卻道:“這不是同紫蜮膏一樣的功效麽,看起來還不如紫蜮膏,直接將寄生的盅蟲化為清水,又不傷宿主。”

婉娘搖搖頭,道:“不一樣,如果說紫蜮膏如同清風細雨,玄沙香就是烈火猛藥。紫蜮膏主要治療毒蟲叮咬,一定要找到叮咬的點才行,而玄沙香是發散型的,功效要大得多,隻是容易傷到本體。”

如今關於玄沙香一事,事情大致明了。可是圓卓為何卷入此事,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真正的錢玉屏在哪裏,新昌公主的師父是誰,還是一團迷霧。

四人吃了粽子,喝了雄黃酒,婉娘吩咐道:“文清,你和沫兒下午去城外采些草藥,菖蒲、蒿草、艾葉都是最嫩的時候。順便看看城外的石榴花開了沒,采些來做胭脂用。”

兩人歡呼雀躍。婉娘突然想起什麽,對黃三道:“三哥,你這兩日打聽的怎麽樣?”

黃三的臉色不太好,道:“開國侯鼇公這兩年閉門不出,家中產業都交給子孫打理,但生意大不如前。另據羅漢說,一個神秘男子常出入鼇府,誰也不知是何來曆。還有……”他從上麵貨架上拿出一塊巴掌大的東西遞過來,低聲道:“烏冬羅漢四處都找了,說是小公主事件之後,他外出雲遊,去年回到洛陽沒多久,就不見了蹤跡。這個,十有八九是他的……遺骨。”

婉娘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文清剛換了衣服經過,探頭一看,隨口道:“咦,這不是在土丘裏撿的龜甲嗎?”

婉娘接過龜甲,叫了一聲:“老烏龜。”臉色極為難看,慢吞吞地上了樓,腳步震得樓梯搖晃。

沫兒剛好同她打個照麵,見她臉不同尋常,悄聲問文清:“誰得罪了她了?”

文清迷茫地重複著:“老烏龜,老烏龜……啊呀,烏龜爺爺!”抱著黃三的胳膊一陣猛搖:“爺爺好久沒來了,他怎麽了?”

沫兒剛來聞香榭那年,曾在七夕之日,在洛陽河畔救過一個老烏龜,他甚是疼愛沫兒和文清,尤其對沫兒,真如親孫兒一般寵著慣著。可是去年一麵之後便再也沒見過,沫兒和文清還念叨了好多回。

沫兒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黃三沉默良久,聲音低沉道:“爺爺可能不在人世了。那個,是他的遺骨。”

一股熱血衝上沫兒的腦袋,他一把抓住文清的胳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這麽說,那個又是坎卦又是風土局的土丘,最終囚禁的竟然是老龜爺爺。但是爺爺向來與世無爭,也不見與人結仇,誰會如此喪心病狂,殺了他呢?

〔九〕

龜爺爺的離世,讓聞香榭的氣氛陷入低穀。文清在院中擺了香案,放聲痛哭。而沫兒心思細膩,表麵看來不如文清悲傷,但心底的難受更甚,回想起爺爺在時對他和文清的寵愛,頓時心如刀割,由此聯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身如浮萍,不由悲從中來,對鏡流淚不已。

文清見沫兒表情淒然,反過來又勸他節哀順變,誰知也不知哪句說的不對,傷心沒勸好,沫兒又惱了。

文清撓頭不止。以前沫兒說生氣就生氣,發起脾氣來滿地打滾,涕淚橫流,但轉臉就好了;可如今,他常常無緣無故對著一個地方長籲短歎,有時手裏拿著一個破舊的鈴鐺,看到一朵花被蟲子咬了、一片葉子飄落下來都要莫名其妙情緒低落,問他原因,他又不講,害的文清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十幾歲的年紀正是性格發生微妙變化的時候,文清忠厚老實,這種變化在他身上並不明顯,但表現在沫兒身上,敏感多疑,自以為是,尋愁覓恨等種種情緒,便像是一夜之間發出的青草尖兒,春風一吹便暴露出來了。

今日也是,下午做紫粉,本來好好的,沫兒突然變了臉,到了吃晚飯時候,一個人躲在屋裏不肯下來。文清叫了幾次,他都不開門。

婉娘道:“文清別理他,我們吃我們的。”

文清無奈,隻好下來,端起碗又放下,不忍道:“他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

婉娘嗔道:“就是你圍著他轉,他才得了意。”接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低聲道:“我告訴你個主意,從明天起,吃飯時他愛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要是生氣、傷心都由著他去。”

文清笑笑,心裏並不讚同婉娘的話,吃了幾口,忍不住又想去叫沫兒。

婉娘伸手將他按坐在坐位上,擠眼道:“不去。聽我的。”大聲道:“今日心情不錯,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兒。有個小子,腳賤得很,有一次坐著馬車去集市,官道兩邊都是樹,大概每隔三尺一棵,馬車走著,他側坐著,就伸長了腳去踢路邊的樹,一次踢不到,二次還踢不到……”

文清心不在焉,聽著樓上的動靜,隨口道:“然後呢?”

婉娘連說帶笑,模仿著當時的口氣:“然後他賭氣說道,我就不信踢不到!用力一腳踢了出去……”黃三似乎知道婉娘說的是誰,嘴角露出笑意。

文清好奇道:“踢到了?”

婉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踢到了,不過一下子被樹幹給絆下馬車,摔了個四仰八叉,在天街上來了個‘萬眾矚目’,捂著屁股大哭,整整哭了一路。”

文清忍不住笑了起來,道:“誰這麽無聊?這一下摔得可夠結實。”話音未落,隻聽咚咚的腳步聲,沫兒出現在樓梯口,怒目而視。

婉娘捂著肚子,指著沫兒,眼淚都笑了出來。文清這才反應過來:“沫兒……踢樹的是你呀?”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十分怪異。原來這是那日沫兒同婉娘一起去北市購買香料時發生的一幕,這些天一直忙,婉娘沒顧上講,沫兒深感羞辱,自己自然不會講,結果今天被抖摟出來了。

沫兒又羞又氣,回憶起當時的狼狽,還有些忍俊不禁,叫道:“我討厭你們!”左右開弓,埋頭將桌上的肉稀裏嘩啦吃了個精光。

文清再也忍不住,同婉娘一起放聲大笑,聞香榭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

吃過飯,三人坐在樹下乘涼。婉娘隻要一想起便笑出聲來,不停追問沫兒當時摔下瞬間的感受,恨得沫兒牙根癢癢。

正說笑間,隻聽門外一陣嘈雜,幾個人喊打喊殺的,棍棒之聲齊響。婉娘道:“文清去看看怎麽回事,可不要鬧出了人命。”

文清一拉開門,一隻遍身傷痕的小白狐哧溜一下擠了進來。幾個青年男子手持鐵鍬棍棒擁了進來,嘴裏叫道:“狐狸精呢,去哪了?”

小白狐躲在石凳後麵瑟瑟發抖。沫兒好奇,伸頭去看,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同沫兒對視了一眼,又重新將頭埋在茸毛裏,樣子十分可愛。沫兒心一陣狂跳,抓起旁邊晾曬的一塊蒸籠布,搭在它身上,走過去站在婉娘身後。

婉娘攔住為首的一個壯漢,笑道:“王哥這是做什麽呢?”原來是街頭賣鐮刀斧頭的王溜子。

王溜子張望著,一臉緊張道:“剛才一隻小狐狸跑你們這邊了。這隻小狐狸成了精,會禍害人呢,趕緊找出來打死。”

婉娘睜大了眼睛:“成精了?”接著嬉笑一聲,嬌嗔道:“王哥騙人的,整天說狐狸成精,我怎麽沒見著一個?”

跟隨的幾個年輕人從來沒來過聞香榭,見裏麵裝潢講究,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回道:“真的呢,這隻小狐狸像個人一樣,會直立著走!”“它還會用前爪當手!”一個年輕男子舉著自己的兩隻手當前爪示意。

婉娘撲哧一聲笑了,道:“怎麽可能?狐狸成精都是戲文裏騙人的。”嘴裏這樣說著,回頭叫道:“文清沫兒,你們倆趕緊在院子裏找一找,可別真撞上個成了精的東西。各位大哥先坐坐,我這裏比較亂,你們也不好找。”

沫兒裝模作樣找了一番,道:“沒有。”文清也說沒看到。王溜子道:“不可能,我眼見它從門縫裏擠進來了。”他見婉娘毫不在意,一臉誠摯道:“我告訴你,那東西真成了精。”

婉娘笑道:“成了精便成了精,有什麽要緊?”

王溜子緊張道:“啊呀,它一隻狐狸,要成了精,還能不禍害人?你可千萬不能大意。”周圍幾個人頓時咋咋呼呼,一定要找那隻狐狸打死不可。

看眾人如此鄭重,婉娘也隨之緊張起來,道:“真的?”

王溜子提著鋤頭,一邊張望,一邊極其誇張道:“可不是咋的?去年城外一隻黃鼠狼成精,把一個村子都禍害了,弄得好幾家人家破人亡。快去看看,是不是偷偷跑屋裏去了?”

婉娘急了,道:“我趕緊看看去。”快步進了中堂,發出一聲驚叫,踢出一隻狐狸的屍體來:“是不是這個?”

王溜子等人一看,鬆了一口氣:“就是它就是它!”興高采烈地提著死狐狸走了。

沫兒慌忙撩開石凳上的衣服,小白狐果然不見了。文清沮喪道:“真死了?”婉娘白他一眼,心疼道:“可惜了我那張上等的純白狐狸皮。”

一陣窸窸窣窣,門後探出一條亂蓬蓬的大尾巴,小狐狸探出頭來,露出一雙微露怯意的大眼睛。文清沫兒一聲歡呼,圍了上去,嚇得小狐狸四處躲避。

婉娘蹲下,撫摸著它的毛,嘖嘖道:“這張狐狸皮不錯,比我剛才那條成色更好。既然你擅自闖了來,就別怪我不客氣。文清,拿剔骨刀來。”小狐狸身上的毛豎了起來,腦袋紮進腹部的毛裏不敢出來。

文清不忍,遲疑叫道:“婉娘?”小狐狸用力掙紮起來。

沫兒不耐煩道:“你嚇唬它幹嗎?”

婉娘瞪了一眼,道:“討厭的沫兒,一點都不幽默。”惋惜地摩挲著白狐的毛,一臉不舍道:“可惜這麽好一張狐狸皮。算了,這小狐狸,哪有什麽道行。走吧,本事不夠,就不要在人前瞎晃悠。城中有什麽有用的訊息記得回來告訴我。”朝它臀部一拍。小狐狸將信將疑地看了幾眼,匆忙逃竄。

婉娘笑著看它鑽入後園,忽然聽到門響,老四來了。

老四帶來一個好消息,圓卓對利用薛家舊院飼養黑蛇、偽造龍神之說惑亂百姓一事供認不諱,如今已被免了靜域寺主持,收監查辦。

文清一直惦記著戒色,忙問道:“戒色如今怎麽樣了?”

老四道:“戒色已經大好,不過受了些驚嚇,不怎麽講話。弟兄們已經將他送回靜域寺。”又道:“幸虧我們去得及時。戒色撞破了圓卓的秘密,圓卓本打算在端午節那日將他喂黑蛇呢。”

幾人都有些慶幸。沫兒道:“你當初被關的那個土牢,同這個挺像。”

老四忙道:“正要說這個。送你們走後,我越想越覺得心驚,等不到天亮,又回去檢查了那個土丘。我確定,這個,就是囚禁我的土牢。因為第一個房間的地上,有個刻畫的佛字。”

沫兒道:“你怎麽不問問圓卓?”

未等老四回答,婉娘斥責道:“沫兒你怎麽這麽天真?這些事情涉及高層,輪得到老四開口嗎?”轉而對老四道:“另外,我懷疑圓卓就是袁天師。想來他和新昌公主是有交易的,他幫新昌設置鬼塚救治駙馬,新昌幫他坐上白馬寺主持之位,不過後來新昌看破紅塵,不問世事,所以他又企圖利用端午毒蟲來控製某些人。隻是不知道當初鬼塚一事,他為什麽不出麵,而非要找你。他這麽做到底有什麽動機?”

老四垂頭喪氣道:“婉娘說得對,圓卓為佛門高僧,審訊自然輪不到我,一帶回去,很快便被高層帶走了。我被關押這事兒,當時沒有報官,連個案底也沒有,更無從查起。再說還牽涉到皇室公主,我哪裏敢和別人說?我幾次試圖在送飯的時候接近圓卓,都被攔下。不過我見他發怒或者緊張時,手指摩擦,確實是那個找我的人無疑。”

三人都不敢提起錢玉屏。老四更加難受,低聲道:“新昌公主位高權重,我不敢去問;好不容易抓到圓卓,又沒機會問,連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都得不到確認……照這麽下去,玉屏她……”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著頭皮。

婉娘歎了口氣,道:“玉屏會在哪裏呢?”大家都忍住不說出那個猜測:這麽久不見,錢玉屏也許不在人世了。

老四捂住臉,肩部聳動起來。

婉娘沉默半晌,歎道:“我一個做胭脂水粉的,沒什麽門路。不過你可不能放棄,再試著打探下吧。”

等老四平靜下來,婉娘又道:“土丘裏還有其他人嗎?嗯,或者說,有沒有囚禁過其他人的痕跡?”沫兒本想問問關於老龜的事兒,見婉娘如此說,便打住不問。

老四搖搖頭,道:“除了有蟲子屍體的那個房間,其他三個房間裏都有住人的痕跡,不過沒什麽有效的訊息。裏麵的陳設很簡單,都是稻草蒲團,一雙碗筷。不知道裏麵這些人是死了還是放了。”

沫兒道:“你當時進入土牢,怎麽進去的?”

老四搖頭道:“我醒了已經在裏麵了,對怎麽進去一點印象也沒有。”

文清道:“四叔,那圓卓養黑蛇到底有什麽用處?”

老四緊張起來,看看四周,低聲道:“這個我特地找辦案捕頭私下打聽了。據圓卓交待,他利用這些黑蛇,要在端午那日製作一種蠱毒。中毒之人表麵看無異樣,但會完全聽命於施毒者。”

正斜靠在躺椅上的沫兒一骨碌爬起來:“他想給誰施毒?”

老四道:“據他供述,他不滿足於做靜域寺的主持,想去白馬寺做主持。”

原來是這樣,沫兒心想,圓卓的目標竟然是圓德大師,看來這些滿口“六根清淨”、“不問俗世”的大和尚們,也不乏逐名逐利之徒。

沫兒見老四穿著一身嶄新官衣,靴子也換了鑲嵌綠玉的千層底官靴,狐疑道:“你升官了?”

老四頓時不好意思,搓著手道:“這個,今日上麵剛給了嘉獎,升為縣尉。”

婉娘忙道:“恭喜恭喜。以後查案就更方便了。”

老四苦笑道:“找不到玉屏,這些有什麽用?”突然想起什麽,欲言又止。

婉娘道:“怎麽了?”

老四壓低聲音,道:“盅蟲一案,我懷疑圓卓也是被人利用。婉娘可曾聽說過世襲開國侯鼇公?”

婉娘點點頭,茫然道:“聽說過,但從未有過來往。”

老四道:“圓卓同鼇公私交甚深,我們查到他曾多次出入鼇府。這次盅蟲一事,我懷疑鼇公才是幕後主使,可惜沒有證據。還有,我剛收到消息,圓卓被轉移去了長安,據說鼇公說情,要保他。”

婉娘皺眉道:“要是鼇公參與此事,可就難辦了。”

老四跺腳道:“可不是呢。其實我今日趕過來,主要想告訴你,我們收到線報,鼇公可能會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一揚眉,詫異道:“為什麽?”

老四道:“我猜是因為盅蟲一事。我們在鼇府安排了線人,線人說聽到鼇公提起聞香榭,十分痛恨的樣子。婉娘你要小心才是。”

婉娘無奈道:“唉,我隻想好好做生意,沒想到攤上這煩心事。”

老四揮了一把手,斷然道:“要我說,我們也不能就這麽等著,不如主動出擊,去查查鼇公的底細,要真找到了他犯事的證據,便是治不了罪,也是個把柄,好歹讓他忌諱些。”

沫兒尖刻道:“你是捕頭,哦,如今是縣尉老爺了,你要查就查,我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跟著湊什麽熱鬧?破了案,升官發財也輪不到我們。”

老四一臉尷尬。他確實是有私心的,這幾次破案有婉娘協助,省心不少,若是查鼇公這麽個大人物婉娘也能參與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他卻忘了,沫兒是個不吃虧的主,又記仇。當年他參與香木一案數次錯抓他,後又冒充新昌師父害婉娘,所以對他滿肚子的意見和猜忌,一張嘴便能噎死人。

婉娘笑著去擰沫兒的臉,道:“老四別和這隻小刺蝟一般見識。”

※※※

看著老四的背影,沫兒癟著嘴道:“什麽人呢這是。自己老婆丟了都不顧,淨想著升官發財,還想拖我們下水。”

文清道:“四叔也是好意,擔心我們被人暗算。”

沫兒伸出一個小指頭:“好意就這麽一點兒,私心倒有一大籮。我就搞不懂,他整天往我們這香粉鋪子跑什麽!”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道:“好沫兒,以後這生意就交給你打理了。”

沫兒白她一眼,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拒絕,拿我當槍使,你以為我不知道?”

婉娘哈哈大笑:“沫兒真聰明!”

黃三卻沒笑,麵無表情地從供台取出那塊龜甲翻來覆去地看。沫兒道:“你剛才怎麽不告訴老四,關於龜爺爺的事兒?他查起來也好有個方向。”

婉娘看著沫兒的眼睛:“沫兒,你老實告訴我,若你隻是個普通凡人,你會不會接受一個修成人形的異類?”

沫兒明白婉娘的意思。老四同聞香榭走動頻繁,是建立在同類信任的基礎上,若是他得知婉娘的真實身份,還能否做到不畏懼、不戒備嗎?誰也不知道。龜甲若貿然展示給老四,如何跟他解釋關於一個老龜修煉成精,而聞香榭又是怎麽知曉的事兒?

沫兒愣了片刻,道:“龜爺爺與世無爭,同圓卓無冤無仇。”

婉娘道:“世人自私貪婪,自視甚高,將其他皆視為妖孽,無緣無故殺人害人的,不乏平凡人。”文清想起剛才那隻被無辜追打的小狐狸,不禁歎氣。

沫兒聽這話有些刺耳,想起鳳凰兒和霸公,小聲反駁道:“人自視甚高倒是真的,其他方麵,人和非人,沒什麽區別。”婉娘一笑,點頭道:“是,算我有失偏頗。”

沫兒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板上,不住回想剛才同婉娘的對話。萬物皆有靈,這話婉娘曾說過多遍,但沫兒從來未放在心上。如今龜爺爺死了,極有可能是作為凡人的圓卓害死的,但聞香榭上下都三緘其口,不對老四透露出任何訊息,究其原因,就在於龜爺爺等對於凡人來說,是個異類。

龜爺爺、公蠣、胡十三等等,包括自己從未看穿過的婉娘,他們小心翼翼地掩蓋身份,遵從世人的生活作息,同人一樣生活,甚至比一些人還要善良正直,為何世間容不得他們呢?

可是,可是——沫兒想到自己——身為凡人的沫兒,在常人眼裏竟然也是異類,被視作妖孽追打,而僅僅因為沫兒具備他們沒有的能力,可看到他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沫兒煩躁起來。自己雖有異能,但從無害人之心;那些所謂的異類也不是個個都禍患人間,為何世人會如此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