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聞香榭,黃三仍在忙著做各種胭脂水粉,婉娘卻不在。兩人收拾了衣服,拿了黑色披風,沫兒順便把白玉膏帶上,重新回到靜域寺。

吃過晚齋,兩人便回到了房間。閉門鼓敲過,兩人穿戴整齊,裹上披風,搬了凳子坐著門邊,緊盯著對麵的動靜。

這間房是東一號,正對著楊沙的西一號,旁邊是敞開式的柴房和水房,掛著一個昏黃的燈籠,將對麵的一切一覽無餘。

夜已經深了,周圍一片安靜,甚至能聽見隔壁房客的呼嚕聲,對麵仍不見有何動靜。楊沙自從晚上進房間後,除去了一次茅房、打了一次熱水外,再沒出來過。

沫兒困得眼皮打架,文清推他道:“你去**睡吧,小心在這裏著了涼。我來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沫兒突然覺得臉上一涼,睜開眼睛,見文清用冰冷的手指捏他的鼻子,指指窗外,一個激靈爬了起來。

對麵的柴房突然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文清附耳道:“那些柴後麵有人。”聲音響一會兒,又停一會兒,聽起來像是有老鼠在啃什麽東西,若不是細心留意,決不會想到人身上去。過了良久,一個身影才小心地出現在微弱的燈光下,黑色連帽長袍將臉遮得嚴嚴實實,看個頭不是很高,胖瘦卻看不出來。黑袍人繞過柴垛,走到西一號門前,門突然打開,黑袍人閃身進去了。

文清和沫兒對視了一眼,裹緊披風,正準備推開房門出去探聽,卻見自己窗外一個黑色影子一閃。兩人連忙一動不動,保持安靜。

半炷香工夫過去,沫兒正在考慮要不要出去,對麵西一號門開了,黑袍人躡手躡腳地出來,繞到柴房後麵不見了。

兩人很是喪氣,白白守了一個晚上,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沒得到。

※※※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兒便起了床。先看了窗下,靜域寺地上都以碎石鋪就,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兩人又來到對麵柴房。

小和尚戒色吊著兩條清涕,打著哈欠坐在鍋頭前燒水。戒空站在院子口指手畫腳,吩咐其他和尚幹活,還時不時回頭瞪戒色兩眼。戒色見兩人過來,高興道:“兩位施主早!”

文清笑道:“你還是叫我哥哥好了,我聽‘施主施主’叫得怪別扭的。”戒色認真道:“不行,方丈說要叫施主。”

趁文清和戒色聊天之際,沫兒飛起一腳將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踢向柴堆,柴堆嘩啦啦一陣響,沫兒叫道:“好大隻老鼠!”快步向柴房後麵追去。

柴房是敞開型的,大堆的柴火靠牆碼著。沫兒扒拉了幾下,便發現柴堆的後牆上出現一個圓圓的洞口,僅可供一人鑽過,連忙將洞口重新掩蓋好,拍了拍手回到戒色旁邊。

戒色笑嘻嘻道:“抓到老鼠了沒?”

沫兒道:“沒有,給它跑了!”

戒色嗬嗬笑道:“當然抓不到,我們這裏根本就沒老鼠!”

沫兒本想問,是不是這裏有佛祖保佑所以沒老鼠,就聽婉娘大聲和戒空和尚打招呼,聲稱昨晚喝醉了酒宿在了朋友家裏,連忙走了過去。

婉娘道:“兩個小鬼,我們今天有事,走吧。”

黃三趕著馬車候在門前,三人裝作不認識黃三,談了價錢,繞向城東。等靜域寺已經看不見了,沫兒方才將昨晚所見之事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婉娘笑道:“不錯,這就是收獲了。”

沫兒道:“我看那個洞口通向的是信誠公主府。你說這個楊沙會不會是公主的親戚,所以才敢對方丈不恭?”

婉娘反問道:“你們倆覺得楊公子長得怎麽樣?”

沫兒奇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婉娘連聲催促,嘻嘻笑道:“快說快說!”

文清老實道:“他長得很漂亮。”

沫兒不耐煩道:“男的要那麽漂亮做什麽?一副痞裏痞氣的樣子,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

婉娘莞爾道:“你覺得沒用,可是好多人就喜歡外表長得美的,哪管他痞氣不痞氣!”

沫兒突然想起乞討時幾個年齡大的乞丐經常說的男女愛慕、喜歡之類的話,吃了一驚,道:“這……不會是公主看上他了吧?”

文清雖然比沫兒大一些,但對這種事情更加不懂,道:“怎麽可能?”

婉娘笑道:“怎麽不可能?他長得可真漂亮呢。”

※※※

馬車在城東幾個坊兜了一大圈子,回到聞香榭。原來今天要將兩位公主的香粉做好送去。信誠公主定製的胭脂、花鈿、眉黛、玫瑰香露等已經備好,而建平公主因為定製了一款金色花黃,所以要專門再做。

黃三去準備做花黃的底料,婉娘帶著文清沫兒一起上了三樓。

三樓沫兒已經來過幾次了,但對裏麵的東西還是一知半解。他又貪玩,不到用的時候也不惦記著多學多問,所以今天上來還是照樣新奇得很。

婉娘打開三樓頂端的房間。房間被隔成兩部分,一大半都被氈毯子圍了起來,一小半還是擱架,上麵放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原來放出血菌的地方,放了一塊朽木,上麵長了一大叢金黃色的蘑菇;那顆龍鱗草上麵的花兒更加閃亮,猶如撒了金粉在上麵一般。

沫兒東張西望,道:“出血菌呢?”

婉娘指著氈毯道:“天氣寒冷,收在暖毯裏了。”

文清戴上手套,用小刀將金黃色的蘑菇從根部割下,放在沫兒端著的玉盆裏;然後將龍鱗草上麵的花采了三朵。

沫兒看著蘑菇色澤金黃,肉質飽滿,想起以前吃過的野蘑菇,鮮香滿口,不禁咽了口水,道:“這個用來做菜應該也不錯。不如我們留一半,中午炒來嚐嚐。”

婉娘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記,嗔道:“服了你了,真是什麽都能聯想到吃的。這棵赤菌,我培養了三年,今年才發出這麽一叢來,還指望它賣個好價錢呢!”

沫兒白她一眼:“財迷!”

婉娘瞪他一眼:“饞貓!”說罷眼珠一轉,道,“你若再和我簽二十年的賣身契,我今日就將它煮了給你吃,如何?”

沫兒氣哼哼道:“想得美!”

這種赤菌,原是蘑菇的一種,但不同在於,其他的蘑菇澆的是水,這種菌除了要澆水,還要定期淋油。從它發出菌孢之日起,每三天就要用上好的清油緩緩澆灌根部,半個月後長成。沫兒用手指摸了一下赤菌的表麵,果然光滑油膩。

回到廚房,黃三搬出一個石臼,將赤菌放入。這赤菌一經搗爛,竟然變成了金色膏狀,質地異常細膩。然後拿過那三朵龍鱗花。入冬以來,龍鱗花雖然仍長在植株上,但已經變得幹燥異常,稍微研磨,就成了金粉。文清道:“這是做什麽用的?”

婉娘將膏裏放入龍鱗花粉,又加了一些薔薇粉,拿了一隻玉簪在石臼中快速攪動,道:“這種菌從內到外含有油脂,通體金色,搗碎了之後用來做金色華黃最好不過。但如僅有這一種,貼在臉上很快就會變淡,所以要加入龍鱗金粉,可以保持金色持久。薔薇粉是用來調節香味的,可衝抵赤菌產生的衝味,產生幽香。”

調好了花黃,婉娘指揮著文清和沫兒用玉瓶兒裝了,一共裝了三小瓶子,給建平公主兩瓶,餘下一瓶自己收了。回樓上換了女裝,仍由黃三趕車,前去送貨。

建平公主府在興教坊,與信誠公主府、靜域寺一路之隔,隻是建平公主府的大門開在了南麵,是以文清沫兒一直未注意。

婉娘指揮黃三趕車經過靜域寺門口,拐了兩個彎兒就到了建平公主府前,三人正打算下車,對麵來的一頂小轎中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白淨臉麵,卻是信誠公主的侍女懷香,朝四周看了看,低頭快步進了建平公主府。

婉娘突然道:“文清沫兒別下車,三哥,快點,我們先去信誠公主府。”黃三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就到了信誠公主府。遞了名帖進去,不久就有一個小廝前來想請。

文清捧了香粉,三人跟著小廝進了府中。公主府雕梁畫棟,飛脊紅簷,甚是氣派,更難得的是侍女侍衛幾十人連一個咳嗽聲都不聞。沫兒心想,果然是皇家威嚴,不同凡響。

小廝領了他們到二門,換由一個微胖的青衣侍女帶路。再往前走,到一個圓形門前站住,迎麵過來一位個頭稍高些的侍女,兩人竊竊私語,高個侍女似乎有些為難,看樣子是討論是否帶他們見公主。

婉娘在一旁笑道:“兩位姐姐沒有請示過公主嗎?公主親自去定的香粉,要我送來,還要我講一些香粉的用法呢。”說著將印有信誠公主名號的香粉單子遞過去。高個侍女接過來,看了一下,低聲對另一個道:“懷香姐姐沒回來呢。”

領他們前來的侍女道:“前天不是懷香姐姐交代說若是有人來送香粉,就請進來麽?”

高個侍女遲疑了一番道:“公主這個樣子……”

領他們來的那個侍女頓足道:“反正我不管了,周媽叫我呢!”竟然快步走開。

高個侍女無法,隻好帶了他們三個往裏走,但眉眼之間似乎有些忐忑。

繞過一片枯黃的竹林,穿過一池水塘,來到一個極為僻靜的所在,竹製的小樓牌匾上書“聽竹”二字,隱隱可聽到靜域寺的誦經聲。門口幾位侍女屏氣靜立,見高個侍女過來,其中一個道:“怎麽不等懷香姐姐回來?”

高個侍女為難道:“公主親自定的香粉,人家送貨來了。今天公主怎麽樣?”

一個侍女往裏麵探了探頭,道:“還好。”

高個侍女回頭對婉娘道:“請先等一下。”自己走進去請示,一會兒出來道:“進來吧。公主有請。”

這裏看起來是一間書齋。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子,書桌上放在厚厚一疊經卷,旁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右邊一個斑竹貴妃榻,壁上懸著一張古琴;屋中擺放了一個大的桃形暖爐,房間裏甚是暖和。一側靠牆是高高的書架,上麵整齊地擺放著書籍和一些古樸的小玩意兒;但另一側,卻不合時宜地掛了厚厚的金色簾布,與書齋的淡雅清新極不相襯。

高個侍女回道:“公主,您要的香粉送來了。”簾布後麵“嘩啦”拋出一個木雕的筆筒,一個尖利的聲音叫道:“出去!”高個侍女連忙退出。

婉娘輕輕道:“聞香榭婉娘求見公主。”

簾布後麵沒了聲息。沫兒看看婉娘,輕輕走上前去,將簾布撩開一角。原來裏麵放了一張寬大的軟塌,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未施粉黛,穿了一件鵝黃色雲煙衫,靜靜地坐著榻上,雖五官精致,臉蛋嬌媚,但目光呆滯,眼神渙散,猶如雕像一般。這大冷的天,竟然赤腳踩在地上,屋裏雖有暖爐,仍凍得腳趾發紅。

沫兒鬥膽伸手在公主麵前晃晃,公主視而不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回頭低聲問道:“公主怎麽了?”

婉娘盯著公主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正要說話,隻聽外麵道侍女道:“懷香姐姐回來了!”

話音未落,懷香急匆匆走了進來,見了婉娘等人,顧不上打招呼,隻管走進抱起公主雙腳一邊揉搓一邊放入懷中,柔聲道:“公主,你怎麽不聽話呢?這麽冷的天,小心腳凍壞了!”沫兒見懷香對公主體貼入微,不禁心生好感。

聽到“凍壞”兩個字,公主一動,眉頭微皺,似乎在竭力想什麽,半晌才慢吞吞道:“凍瘡!”

懷香將公主的雙腳放在榻上,輕輕地拍拍她的背部肩頭,安撫道:“公主放心,不會有凍瘡的。快躺下。”

公主突然尖叫道:“出去!”

懷香慢慢扶著公主躺下,又仔細地給她蓋好被子,道:“公主乖乖睡覺,醒來就好啦。”

服侍公主躺好,懷香擺擺手,帶著婉娘三人走出書齋,在門口對那幾個侍女罵道:“我就出去一會兒,你們怎麽照顧公主的?”

一個侍女低聲分辯道:“公主不讓我們進去!再說,她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的……”

懷香眉頭一擰,想要發脾氣,看了看跟在後麵的婉娘三人,忍著怒氣,道:“等下公主醒來,趕緊叫我。你們侍候我不放心。”

懷香帶著婉娘來到書齋旁邊的東廂房,歉然道:“不好意思,讓婉娘久等了。”

婉娘探詢道:“公主她?”

懷香等斟茶的小侍女出去了,方才長歎了一聲,道:“婉娘有所不知,公主病了,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壞的時候就癡癡呆呆,有時還暴躁異常。”

婉娘關切道:“我記得信誠公主一向文靜賢淑,聰明好學,怎麽突然就得病了呢?”

懷香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大概兩三個月前,一天早上,我見日頭大高了公主還未起來,便去叫她,卻見她呆傻躺著,見了我像是不認識一般。叫了禦醫來看,說是可能受了驚嚇,開藥吃了,又請了大師招了魂,也不見好。”

婉娘驚訝道:“既如此,公主前幾日怎麽還能去聞香榭裏定製香粉?”

懷香苦笑道:“她有時也會清醒過來。但思維不是很清晰,以前的伶俐勁兒全沒了。”

幾天前,一場大雪似乎突然觸動了公主什麽,見到了懷香,竟然一口叫出名字。懷香大喜,以為公主好轉了,誰知她拉著懷香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香粉,凍瘡膏”、“香粉,凍瘡膏”。無奈,懷香隻好帶她去了聞香榭。

“去了聞香榭之後,她又變得呆傻,一坐就是一天,不說話,不吃東西。”

婉娘悄聲道:“駙馬呢?”

懷香蹙眉,低聲道:“駙馬他……公主剛病時他幾天還來看一次,如今……多天沒來了。”

信誠公主在一眾公主中出身低微,聖上並不看重,又無親兄弟姐妹,所嫁駙馬也是聖上指婚,哪有什麽感情可言。聽起來大唐公主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今病了,聖上下了一道關心的手諭,並派了禦醫來,便算是仁至義盡。駙馬也裝模作樣找了法師作法,但看望次數越來越少。一個月前,更是借口方便照顧公主,將公主起居安排在這個僻靜的聽竹書齋,一次也沒來過了。如今安排照顧公主的侍女小廝也越來越少,公主的生活就全由懷香照顧。

懷香歎氣道:“我也沒了法子,想我們公主沒病的時候,和建平公主來往較多,我剛才就去了建平公主府中,看能不能請建平稟告聖上,另找個禦醫來瞧瞧。可是偏巧今天建平公主不在府中。真不知怎麽辦才好呢。”

三人從公主府出來,一路上沫兒若有所思。上了馬車,婉娘道:“沫兒,你瞧著公主怎麽樣?”

沫兒遲疑了下,道:“我隻能看到信誠公主眉心發暗,心神不凝。”

文清悶悶道:“以前總以為公主定是眾人捧著護著,要什麽有什麽。哪知像信誠公主這樣,連小門小戶家的女兒也不如。”

婉娘道:“這話說得極是。”

沫兒問:“婉娘,你以前見過信誠公主嗎?”

婉娘道:“當然見過。她在我這裏訂過香粉,性情恬淡,知書達禮,是我認識的這些個公主裏少見的。”

文清突然如開竅了一般,道:“既然信誠公主以前不傻,如今突然變傻,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要我們找到根源,就可以幫公主治好了,是不是?”

婉娘讚許道:“文清說得沒錯。”

沫兒道:“婉娘,小花貓吐出來的那個黑色瓶子還在嗎?”

婉娘伸手道:“在呢。”原來竟然一直在她手中握著。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馬車駛向建平公主府。門人稱建平公主不在,婉娘將香粉送去,去賬房支了銀兩,很快便回來了。